情之一字
我是一名大将军，征战沙场，戎马生涯，已过而立之年却依然形只影单，直到那次凯旋回京，途中遇到了她。 她叫张青，杭州人氏，独自一人流落他乡。见到她时，她受了很重的伤，据说是遇到了山匪，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我俯首审视着她，想从她的眼神中分辩出这话的真假，却在看清她的面容时，不由得怔住了，虽是苍白憔悴，却难掩天生丽质，或许美丽已不足以形容这个女子，那是一种极治的妖媚，艳丽不可方物。 没有再说什么，我把她救回将军府，并为她延医治疗，直至完全康复。看着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我面前，深深一福，那天生的媚态，只要是男人都无法抵抗。于是我便将她收在了身边，让她负责照顾我的起居。当时，我只是喜欢她的容貌，看着便可以赏心悦目。 经过漫漫的相处，我发现她不但长得美，做起事来也有条不紊，心思细密，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离不开她了，而她似乎也非常愿意接近我，那么顺理成章的，我娶了她做我的妻子。 婚后，听着她柔柔的唤我“相公”，我觉得自己很满足，她总是甜甜的笑着，可我却偶尔会觉得那笑里少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但是我也懒得去想。 时光流转，我和青儿成亲已经快一年了。端午将至，家家都在准备过节，而我们也买了些棕叶，姜米，红枣之类的，青儿说她包得粽子比外面的好吃，所以我也乐得尝尝。终于到了端午那天，我下朝回来，特意绕道买了一坛雄黄酒，驱邪避祸的好东西，一定要和我的青儿分享。 天渐渐黑下来，我摒退了所有的下人，整个花厅里只有我和青儿夫妻两个。我们盘膝坐在塌上，可以透过窗子看到夜晚的景致。青儿的手艺真的不错，包出来的粽子又香又甜。我将早已买好的酒倒入两个杯子，举杯邀她共饮，她显得有些犹豫。平时她是喜欢喝酒的，而且喝多少也不会有一丝醉意，难道是哪里不舒服了？她笑着摇摇头，说着：相公，请！便仰头喝了下去，看她笑得妩媚，我也开心的一口饮尽。之后，我们便推杯换盏，不消一刻那坛酒就被我俩喝了个精光。 月光下青儿一向苍白的如玉面颊有些微红，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嫣红，真的好美，我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她抬眼对我笑笑，我却赫然发现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好不吓人。之后，她突然仰倒在地上，身体不断的翻滚并伴随着痉挛，而雪白的脚踝也渐渐青绿，一条长长的蛇尾时隐时现。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酒醒了大半，心也不禁地慌乱起来，但很快我便平静了，眯着眼睛，看着已完全化身为青皮大蟒的青儿。原来穿在玲珑有致的胴体上的衣服已被庞大的身躯撑成一条一条碎布散落在厅中，巨大的蛇尾不停的扫荡着周边的物事，从她青色的脸上我看不出表情，但看她一直翻滚的身体，我知道她很痛苦。终于，她安静了下来，庞大的蛇身蜷成一个圈，盘踞在花厅的中央。我缓缓地走过去，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冰凉冰凉地，滑腻有些湿。我其实最讨厌蛇这种东西，那粘滑冰冷的触感还有那身上散发出来的腥气，都让我有想杀了它的冲动。但今天不同，或许是刚喝过酒全身燥热，我竟觉得抚在上面有一种舒爽。 其实我是听过白蛇与青蛇的故事的。那故事中的白蛇，重情重义，善良贤淑，人们都敬她为白娘子，而关于青蛇，那就只是媚惑众生，祸乱人间的妖物了。然而我一直以来只把这些当做无稽之谈，想着也只有乡下老妇和无知孩童才会相信这些鬼话，可没想到那传说中的青蛇竟然就在我的身边。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美得那么妖治，那么绝无仅有，因为那根本是不属于凡间女子的媚态。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只要她轻轻对我眨一下眼睛，我就会无限度的宠爱她，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想像的纵容。或许，我现在正该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杀了她，为民除害，然而我下不去手，因为她是我的青儿，是我的发妻！一夕情动，又怎可以世间对错来判定？ 轻轻凑到青儿的身边，并没有想像中的腥气，她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麝香味道。忍不住用唇轻轻拂过她每一片鳞片，光滑而冰冷，我贪婪地吻着这异类的身体，每一次轻触都带给我一种极端的新奇，刺激和兴奋。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青儿才变成了人形。在她清醒之前,我便坐回了塌上,装做宿醉未醒。我可不想让她知道昨夜的事，或许，我是怕……她会因此而离开？轻轻地走过来，她拍拍我的背，唤我相公，我含混地应了两声，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我听到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之后脚步渐行渐远。我微睁开一只眼，看到地上破碎的衣物已经不见了。等她再度回来，已以换好了一套新的襦裙，手里捧着一碗酸汤。她将我扶起来，我就着她的手喝下酸汤，说还想睡一会，她便将我搀到床上，替我盖好被子，她从来都是这样体贴的。一夜未眠让我真的觉得累了，抛开思绪很快便睡着了，此眠无梦。 此后，我们依然过着和美的生活，那件事也仿佛被我遗忘了一般，其实在我心里根本没有在意过。青儿常常偎在我身边，像条蛇一样缠着我，哦，当然，她本来就是条蛇。她会给我讲她的白姐，她说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会讲一些她们之间的趣事给我听，半真半假的，我也由着她，就当故事好了，反正很有趣，看着她那仅属于蛇妖的妩媚，我心都酥了，还在乎什么呢？ 转眼又是出征的时候，我和青儿分别，恋恋不舍的拥住她，她妖媚地笑着，但也只是笑着而已，我看不出她有惜别之情，不会强求，我想蛇本来就是没有感情的动物，所以青儿不懂这些。 这次战役打得很是惨烈，虽然最后是胜利了，但我也受了重伤，被抬了回来。皇上派了太医给我诊治，可那些老人家都只是摇摇头，满脸悲苦。知道我的情况，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流下了泪，那些可都是铁铮铮，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呀，这次是真的伤心了。可我的青儿，没有一滴泪。她守在我身边，我知道她也想为我治疗，然而束手无策。在她转身离开的那刻，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一次醒来，我见到了青儿口中的白姐，雍容而温柔的美貌女子，似九天神女一般出尘，可是她没有我的青儿绝艳，没有我的青儿妖媚，没有我的青儿可人。所以无论白娘子是多少男人的梦想，我却，只想要我的青儿。 白姐为我把脉，之后蹙起了柳眉，她把青儿拉到一旁，低低地说着什么，之后两人好像有些争执，后来白姐走了，青儿也不见了。 大约三天过去了，我自己感觉大限已到，而我的青儿一直没有回来过，我嘲笑着自己的痴傻。她不过是一只蛇妖，怎么能指望她痴痴固守呢，算了，至少她陪了自己那么久，至少她为了自己请了白姐来治病，这就够了不是吗？ 可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青儿回来了，脸色如雪一样惨白，明眸善睐的眼睛失了神彩，她走到我床前，将一颗金色的药丸送入我的口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吃下去之后，没有几天身体便完全无碍了。只是我的青儿却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昏迷不醒。 一个月之后，在我不断的恳求之下，才从白姐口中得知原来青儿用她的灵珠换来南极仙翁这颗仙丹，要做够两千个功德才能赎回来。白姐说灵珠对他们这些妖来说是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现在青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了，甚至体质还不如一般的女子。 听到这些，我的心绞痛，泪涌上眼底。我的青儿，我要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呢，或许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只有对你好些再好些，用我的一生来呵护你。我请白姐答应不要将我已知道这件事告诉给青儿，我怕她会逃开。白姐沉默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青儿身边，她还在昏迷中，我听到她在唤着白姐，我知道那是她最亲的人，后面病情越来越严重，她也越来越频繁的呓语，而“白姐”渐渐被一个什么“表哥”所代替，我想那或许是她的家人，又或许也是与她同修的一条蛇妖吧。我曾经问过白姐，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美丽的眼睛里写满复杂的情绪，我一点也看不明白。可能那个人或者妖已经逝去了，唉，不问也罢。 漫长的三个月过后，青儿已有了些好转，可身体仍是虚弱至极。我扶着她在花园里散一会步，她便会觉得疲惫，这都是我害得她，心里不禁愧疚，而更多的是心疼。转眼春夏秋三季已过，一进入冬天，青儿就开始容易犯困，我知道她到了冬眠的时期。为她盖上两床蚕丝被，再笼上火盆，希望她能睡得舒适一点，可她的身体依旧冷得像冰，她笑笑，说不冷。那一笑便是化尽了世间的妖饶。 日子如水般逝着，青儿与我越发的如胶似漆，其间圣上也会借着各种理由，赏赐我一些美貌姬妾，但三千红粉又如何抵得过我的青儿，所以一般情况下，我都会给她们些盘缠，让她们回乡去。当然，如果她们与我的哪位将士情投意和的话，我也很乐意成全这样的好事。每次喜宴都是青儿在打理，井井有条，上下满意。可在喜宴当中，我都看到青儿笑得很疲惫，很勉强，或许蛇妖是无从感受人间喜庆的情绪的，因为她还不懂情爱，又或者我的青儿的确是太累了。虽然心疼，但我不会阻拦她。不论是放姬妾回乡，还是帮将士张罗喜宴，都算得上是一种功德吧，我希望青儿早日拿回灵珠，也许她才会真正的开心。 平淡如水，却温馨甜美，时间在脚下流泻，眨眼间已过了三年，当我以为我一生的岁月都将这样满足的度过时，一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我所有的生活。 那天午后，身着猩红袈裟，一手执禅杖，一手托钵盂的和尚闯入了我家。那和尚眉目清秀，却透着冰冷，唇勾浅笑又仿佛无上的慈悲，他说他叫法海。他就是传说中那个可恶的和尚，跟我的想像完全不同，这个恶人竟是如此的俊逸无俦，连一向被人戏称为美男子的自己都不禁自惭形秽起来。 “施主妖气缠身，速速醒悟吧，阿弥陀佛。”他站在我面前，一副悲天悯人的架势。 “相公，是谁呀？”青儿从后堂袅袅婷婷地走出来，在看到法海的一瞬间，她媚惑众生的笑僵在脸上。 “青儿！”我下意识的将青儿挡在身后，恶声恶气地对法海道：“我和青儿怎么样，不用你管！你可以滚了！” “相公，你都知道了？”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着青儿不敢置信的大眼睛。 “我都知道！青儿，我不在乎，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用力抱着青儿，对她讲着藏在心底的话。 青儿半推开我的身体，怔怔地望着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看得出她心里的感动。如果她不是蛇，如果她会流泪，我相信她现在一定会湿润了双眼，可惜她现在还不了解情为何物。 “青儿~”我没想到法海会这样叫她，之后他质疑的问道，“你真的跟他在一起了？” “是的！我说过我愿意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妻子，现在我就是他的妻子！”青儿面对着法海，与其说她面上的表情是怒气，不如说是怨气来得更加真切，之后她倔强的眼中闪过一点晶莹。 那是什么？那晶莹是什么？？她不是不会流泪的吗？那又是什么？我心好痛，头有些晕，我宁愿相信自己是看错了，眼花了。然而不是，两行泪从青儿的眼中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仿佛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原来，她并非不懂情，原来，她什么都懂，只是，我不是那个人而已。 “我在问你一次，你要跟他在一起吗？”法海走到青儿面前，一双澄眸深深地望着她。 “……”青儿不说话，只愣在那里，我知道她犹豫了。此刻我真的希望她不懂情，此刻我真的希望她只是条蛇。 “走吧！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法海温柔地说着。 “走？去哪里？”青儿迷茫地问着，身体虚弱地靠在我的胸膛。 “哪里也不要去，这就是你的家！”我紧紧搂着她，她是我的妻子，任何人也不能把她带走，除非……不，她不会的！ “情之一字，奈何奈何！”法海看着青儿，浅浅笑道，“既然如此，君宝告辞！”转身前，他留恋地望了望青儿，我看到他眼中的水光。同样是男人，我知道他对青儿的情并不比我少，可……可是他是出家人，不是吗？他有什么资格谈情！ “君宝？”青儿痴痴的念着这个名字，像在思索着什么，连我唤她，她亦没有反应，直到法海将要走出门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一般的冲出我的怀抱，大喊着：“宝哥！” “宝哥”！原来是“宝哥”，而不是什么“表哥”，原来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就是法海，就是这个和尚！！全身一阵无力，我忙用手撑着桌子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法海在听到青儿呼唤的时候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青儿飞快的跑过去，却在距离他一尺的地方停住，再不向前一步。我只看到她颤动的双肩，听到她低低的呜咽。 “青儿”法海缓缓的走过去，将青儿拥是怀里。他说：“堪不破情爱，故而回归尘世，与你了却情缘。” “了却？如何了却？”青儿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无力的问着。 “呵，佛亦不知，我又如何得知呢？相濡以沫，或是相忘于江湖？”法海淡笑，“只要你不嫌苦闷，愿意跟着我这块石头。” “我是做梦吗？”青儿的语气里有些怀疑，更多的是兴奋。 “是佛陀的点化。”法海轻轻的道。 “真的可以在一起吗？你不在乎我是妖孽了吗？你不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对你的侮辱了吗？” “一切皆为众生，从前是我错了。青儿，你想好了吗？”法海的温柔像漩涡一样，不要说是青儿，就是我也有些晕眩。 “宝哥~”青儿的声音还是那样甜美，但是我却第一次觉得这声音里充满了爱慕，那是她在唤我“相公”时，从未流露出的。已经没有了醋海生波的力气，我知道自己输了，战场上的长胜将军，在情场上却一败涂地。多情自古空余恨！ “相公……”在我缓过神来的时候，青儿已经来到了我面前，我看到她满面的泪，多么希望这泪是为我流的呀，可我知道那不是，勉强地对她笑笑：“青儿，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怪你！”任何人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除非你自己愿意离开！青儿，我已知道，你的选择。 “相公~”青儿的泪又一次流了下来，我想这回该是为我而落吧，有一丝兴奋有一丝欣慰，我抬手轻轻为她拭去，却引来更多的泪水。这就够了，我知道她心里有我，这就够了！ “对不起！”青儿轻轻对我眨了一下眼睛，我便忽然觉得困意来袭，我知道她要抹去我的记忆，让我忘记她，可我不愿意！青儿，最后你还是对我这样残忍。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一红一绿飘然而去，我知道再次醒来，我将忘了这个妖媚的女子，我的发妻。青儿~青儿~ 一觉初醒，身边围了许多的人，有我的仆人有我的将士，却没有我的妻子。我的妻子？青儿？原来我没有忘记！“夫人呢？”我问。 “将军尚未成亲，哪里来的夫人呀？”身旁的人答着，他们以为我是病糊涂了，原来没有忘记的，只是我自己而已。青儿的法术在“情”字面前失灵了！ 再后来，我奉旨成婚，娶了皇帝的妹妹，权倾朝野，人人称羡。那公主也是美艳至极，只是她永远及不上我的青儿，是啊，世间有哪个女子能比蛇妖更媚更美更蛊惑人心呢？我和公主的生活也算是相敬如宾了，她温柔娴静，体贴入微，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早被一只蛇妖填满了，再也装不下任何一个女人，或许是因为愧疚所以我对公主也是极好，看似恩恩爱爱的度过余生。 青儿走后，每逢端午的夜晚，我总会独自一人坐在当初和青儿共饮的花厅里，品着酒，回忆着往事，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甜蜜最难忘的日子。而这座花厅也成了府里的禁地，除了专事打扫的仆人之外，只有我可以进来，我不想别人沾染了青儿的气息。而那之后我也再没有吃过粽子，别人都以为我是不喜欢吃，其实只是因为粽子已失了青儿的味道，再无“情”之甜美了…… 人生如此，人生如斯，情真，情痴，情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