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子

我老是做着同一个梦:还是本省南方的那座小巧玲珑的城市,我在那座城市里生活了整整三年。我懵懂的青春梦想,我幼稚的锋芒,我自觉的爱情,几乎都丢在那里了,再也无法回来——是校园里吧,贞子总是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看着我,不说话,不说话。然后我就醒了,醒了之后就发呆,发呆之后就回忆,回忆之后就苦笑,苦笑之后就生活,就继续奔波,继续不知所以……
    贞子算不上很漂亮,但很可爱。站在人群里,你一眼就能认出她,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大一开学,有例行的军训,别的女孩子连普通的训练都害怕,她却偏偏要求参加特别训练队。风吹日晒,摸爬滚打,半个月下来,人都像个黑人了。我是在军训结束时的汇报表演上知道贞子的。看她那一副坚强勇敢的样子,我的心里有暖暖的感觉在涌动。有人告诉我,她叫贞子,同班的。
    我相信一切都是宿命。如果有什么需要让你承受,你就无法躲过去。我放弃了农村孩子那点可怜的自尊,迂回曲折地接近她,可她似乎很敏感,总是躲避。是一个晚自习吧,我们一帮前前后后坐在一起,瞎聊。贞子也在。我写了一张纸条,好像是抄了谁的一首情诗,给了她。贞子看后,突然就夹着书从教室里出去了。第二天,她像没事人一样,我也是。只是我觉得贞子有点伤我自尊。你看,给女孩写条子,那是现在小学生干的事,而我那时已二十出头,贞子竟然不明白!
    为了表示反抗,其实是心痛,我大概有一个多月没有和贞子说话。见面只是笑笑,然后擦肩而过。
    校园里的春天如期而至,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那座城市的校园,有南方小城的韵味。花园里长着天南海北的植物。普通的迎春花,黄灿灿一片,让人的心既温暖又不安。棕榈树不愠不火,阔大的叶子,一副傻傻的模样。而那株高出尘世的白玉兰呢,树干亭亭玉立,花朵洁白如雪。她高贵地、旁若无人地开放,就像贞子一样。贞子和她的几个同伴在教室的后排看书。可只要贞子在我的视野里,我的心就跳得厉害,就无法安定下来。我站在明亮的窗户前,隔着玻璃,看着花园的曲径里,一对对有情人窃窃私语,做着白天允许的一切亲密动作,心里难过极了。可我不是为了这些才想贞子的,贞子竟然不明白!正在胡思乱想,听见有人在叫我,回头一看,是贞子的同伴。贞子呢,低着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心里想,活该!谁让你逃跑呢?其实我心中真实的想法是:贞子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肯定是。从此以后,我们又继续说话,继续玩。我像没事人一样,可一看见她,心里就翻江倒海般,不能平静。
    贞子老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帮助我,但她绝对不算我的女友。是什么,我不知道。
    有一次,是上午的课间。前排一女生向我借钢笔,我说我的钢笔丢了,铅笔行吗?中午打饭的时候,我刚从二楼饭厅的门里出来,正好碰见贞子上来,随手将一支钢笔塞进我的衣兜里,说,这个给你!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心里复杂极了。不是得意,不是自豪,是难过,无法言说的难过。让人哭不出来的那种难过。为什么呢,还是不知道。
    是一个冬天,过两天就要放寒假了。我约贞子到市上的书店里买书。那个书店的具体位置我不熟悉,但贞子清楚。几天前刚好下过一场大雪,街道上白茫茫一片。我们边走边说,说了很多,以至于越过了书店。我说过了。贞子说,是吗?那就回头,我也记不清楚了。然后我们又往回走。走着走着,我说过了。贞子说,是吗?我怎么糊涂了。再折回去吧。你看,贞子就这样可爱。她哪能不知道书店的位置,她是想满足一下我跟她在一起的愿望啊!
    时间在期盼、梦想、虚无的爱和自我折磨中,不觉就消失了三分之二。转眼就到了毕业的时候。总想跟贞子整天呆在一起,贞子总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想,有一种距离,是心底最纯真的美,如果没有了,梦会碎得更彻底。
    一天晚上吃完饭,我给贞子写了一张字条,捎给了同班的女生。字条上写着一句简单的话:贞子,我恨你!我的意思无非是说,贞子,陪我走走,行吗?过了一会,她下来了。你看,贞子就这样可爱!
    学校南面的小山上,有草,有树,有我和贞子的脚印。我总觉得那些脚印是我一个人的。贞子呢,她只是陪陪我,陪我走走,如此而已。我给贞子唱了很多当时流行的情歌,唱得很动情,真的。反复唱,唱得自己的心都软了。我相信,贞子的心也会软的。但又能怎么样呢?有一个画面,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里。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坐在小山上,看着城市夜晚汹涌的车流,看着万家灯火,看着蔚蓝的天,也看着贞子。一直看着。然后我说,走吧,公寓楼快关门了。我们一起下山。我还是唱。好像是《爱归零》,有点预言的味道。我还没有唱完,贞子突然转身,眼神似乎有点怪,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说,走吧走吧……心里竟然无比疼痛。
    ……终于如鸟兽散。一帮人,带着各自的收获和遗憾走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校园里清清静静,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时间,埋葬了最初的激情澎湃,埋葬了一些幼稚的想望。当然,也埋葬了部分人的爱情。我呢,没得到什么,好像也没失去什么。我本身就一无所有。可是由于贞子,心里总觉得空,空得让人心慌。
    去车站送贞子。在列车启动的那一刻,贞子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终于免不了要奔波,而又前途未卜。回到家里时,有贞子的几封信,很长,都撑破了信封。隐隐约约的,雾一般缥缈的离愁,就不由分说地将我占领,然后吞没。我找不到自己。只是觉得,我走不到前面去了。老往后退,退到穿着吊带牛仔裤的贞子面前,然后看着她,一直看着,不说话。
    贞子被分配到一个半山腰的中学里。第一次去看她时,她有点局促。她总是把梦藏起来——我相信贞子是有梦的。可为什么要藏起来呢。第二次再去时,她已基本上适应了环境和工作。在山路上散步。眼前的路,曲曲折折,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天空蓝极了,让人伤心。星星呢,眨巴着眼睛,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
    ——我挡了一辆汽车,从山上下来,从此就要远离故土。当然,也会离开贞子,也许此生再不会见到她了。贞子站在路边,看着我钻进汽车。透过汽车后窗的玻璃,我看见贞子的泪在汹涌,以至于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心哗啦啦碎了,碎得不成样子。
  ……  ……
  我没有对贞子说爱。如果她明白,我不说她也明白;如果她不明白,我说了她也不明白。可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时间挟裹着红尘,如黑色的马,一路狂奔。但万物终究要静下来,尘归尘,土归土。我想,我和贞子,就像两粒尘埃,相遇,相知,相惜,相互祝福。贞子,我年轻生命里开出的花朵,因为有她,我的心灵才更加宽广。我一直觉得,她就是我远在异地的妹妹,清纯可爱,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