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光的下面是汉口

 偶尔看到地方志,上面写道:2003年,是武汉史上有气象记录以来,夏季温度最高的年份,持续高温10天,最低气温持续偏高,日平均气温更是破了百年纪录。人称“世纪高温”“百年高温”。   原来,那酷热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那是父亲去后的第一个夏天,亡者入土为安,生者的生命突然天塌地陷,要如何填补这欠缺,还是视而不见?我只记得一天天的静。作为一个曾经的大家庭,从来没这么静过。姐姐们都上班去了,只有我怠工,在家里陪着我妈。早上5点,关掉空调,7点,就得重新打开,冷气在屋子里撞来撞去,到处都是浩大的回声。外面蝉声逼人,我有时忘了开窗帘,有时候又忘了关窗帘,要么就是周遭一片惨白,要么就宛如永夜,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白天那么长,明明家具还在原处,就是仿佛家徒四壁,去冰箱拿杯冰水都是让人脚软得漫漫长路。宇宙在我身边大爆炸,万事万物都以光速离我远去,我是掉在白洞里,软得哪里也去不了。   有时候,我挣扎着跟我妈说句话,问她“想吃什么”或者“要不要买菜”,都很吃力,像隔着遥远的星系在呐喊。而她,永远听不见。   不就是缺了一个人吗?怎么好像,整个家都空了。   我和妈都不爱看电视,现在却整天开着,主要是在放《大宅门》,片集好长,转到任何一个台都有,随时看,随时放下。电视剧里的声音,是我身体里的混音效果,嗡嗡响着。   熬到晚上,晚饭后的散步,是爸妈几十年来的习惯。小时候,会带上我们姐妹三人;后来,就是他们自己;现在,只剩我妈与我了。   一推开门,热像膨胀的软体动物一样挤进来,把我们推得倒退一步。没有一丝风,梧桐树、冬青树、樱树,都遗体般一动一动。而蛙声,响彻行云,替整个世界表白它的无辜。我和妈,沿着惯常的路线,散到湖边。黑压压坐满乘凉的人,但湖上涟漪不起,只是轰轰地散着热蒸气,像一个正在缓慢煮沸的大锅。热到每一步都挥汗如雨,自己都闻得到腋下的汗气。我说:“回去吧。”妈跟着我,默默回转。   到楼底下,无意中向西南方向一看:就在一颗大星星的下方(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星),有一片晕开的红光,仿佛那一角夜空在燃烧。   妈忽然站住了,她看了很久很久,开口:“你爸以前说过,他小时候在农村,村里的大人告诉他,那红光的下面是汉口。”   爸的家乡在黄陂,隶属武汉近郊。祖上也阔过,到了爷爷那一代已经败落了。7岁那年,奶奶去世,大伯——爸的哥哥到城里来学徒,爸边放牛边读书。读书为了什么?一国之良材,才能说出“为中华之崛起”吧。爸大概只是模糊地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至于出到哪里去,当年身量未长足的他,站不高,看不远。——我妈也说过,当年读中学的时候,关于未来的设想就是:在供销社当售货员。对乡下孩子来说,这也就是一步登天。   而我爸,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向那片红光:红光下面是汉口,那是个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夜夜笙歌,不说遍地黄金吧,至少处处铜钱。每家窗口灯下都有一个数钱的人,灯、钱、人的欲望一齐射向天幕,便是传说中的气冲斗牛,共同组成这红光,连天上的佛祖也会被这人间的繁华富贵打动。   穷孩子的出路,就是到汉口去。爸常说的一句话:“无陂不成镇。”每个城市都需要黄陂人才能兴盛光大。   1962年,爸考上了华中工学院(现已改名华中科技大学)。只可惜学校在武昌,与汉口隔江相望,好歹同属武汉三镇。报名那一天,爸说,一条扁担,一头是被褥,另一头是开水瓶、脸盘和一双胶皮鞋——为什么没穿在脚上?从黄陂到学校,他是步行,要十多个小时,他舍不得。   这一刻,泪影朦胧里,我看到一个少年,瘦弱的身躯,肩着他的希望,一步一步走向红光的中心,走进浩瀚宇宙的深处。他正在用背影,对我说:再见。   我没有哭,我只是轻轻跟我妈说:“我们进家吧。”声音在蝉声里支离破碎。牵着我妈上楼,像牵一个小孩。一夜长大,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方式。   前几年,我重返武汉,无意中发现,夏夜的晴空已经没有那抹红。懂行的人撇撇嘴:“哦,那是红钢城炼钢炉的污染,武钢2005年已经迁出城区了。 ”武钢是1958年投产的,那时爸17岁。   是爸的记忆错误,还是我与他看到的,不是同一件事物?——我委实不知道汉口在我的哪个方向。   这,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我曾经真的看到了,闪在爸生命里的,那一片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