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心城

他们说,我的文字和我的性格,阴晴不定。我写一些温暖的让人觉得酥心的句子,也会把那些死物写的如同活着一般,却又生生的把那些活物逼死。他们说,我很残忍。我是默默无语的,不辩解,不回应,仅仅是静静地微笑着看他们闪烁的眸光。 我是不想和他们说话的,就像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一样。大多数时间我是一个人的,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一片水渍里。别人眼里的自言自语。其实那不是自言自语,我在和我的影子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因为和自己的影子说话可以用心,不必用口。 我看见那些紫色的藤萝从花架上面垂落下来,绿色和紫色像恋人一般缠绕,我可以感觉到那些炫目的色彩交融,还有一些紫色的馨香在我鼻尖萦绕。我看见这些藤萝很多年了,我喜欢坐在它们下面。阳光明媚的时候,我的影子也和它们的缠绕在一起。我不是孤独的。我拥有者世界上最美的影子,我知道。因为我的影子里融入了花的幽然,我也开始像一朵夏花一样静默。 婆婆过来的时候我没有发现,我还沉浸在自己的影子心城里。她蜡黄的脸像是一朵开过待谢的蜀葵,在阳光下显得摇摇欲坠。她走过来,伸出皱巴巴的手,拉了拉我的袖子。“呀呀阿阿……”这就是我们交流的方式。我知道,要回家吃晚饭了。我牵着她粗糙的手走过那片藤萝的小巷,回家。 她显得很开心,因为我很久没有牵过她的手了。小的时候,是她牵着我的手在小巷里捡破烂。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这么多的白头发,我记得。她很利索的从一个巷子走到另一个巷子,在每个垃圾筒里倒腾着可以卖钱的玩意。还把一些可以做为玩具的烂娃娃带回家,缝缝补补,洗洗晒晒后放在我的床角。那是我的1999年,我印象深刻。 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有和她一起出去破烂。我们栖身在巷子尽头处的一栋危房里,像蝼蚁一样活着。婆婆是聋哑人,只能用“依依呀呀”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和她大多数时间都是没有交流的。我们也不需要交流。 我坐在房子里那个没有被烟熏黑的角落里看着她忙活,看她的影子在烟雾里朦胧一片。她在生火做饭了。还是很多年以前的那个用一个铁桶锯成的小灶,靠着屋子里比较通风的一侧,像是倒贴在墙壁上一样。她颤颤巍巍的走到旁边的柴火堆前,佝偻下身子,慢慢地抱起几根不是很粗的柴火,然后再慢慢地移到小灶前面,蹲下来。 她有些眼花了,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摸到那半盒火柴,重新点起火。屋内有很重的潮湿气味,那些木柴应该也受潮了,所以很难点着。婆婆还在坚持着点那些捡回来的破书纸,烟味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是一个刚刚雨过天晴的日子,屋子里还有一些下雨时漏进来的未干的水渍。阳光从楼顶那个裂开的小缝里探射进来,照在黑乎乎的锅底上。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看着婆婆忙活,我抱着她给我洗好的旧娃娃,坐在床的一角。婆婆的脸已经被常年的烟灰熏得不像样子,干巴巴的老皮皱缩在一起,像是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渠。她的眸子也浑浊得看不到任何神韵了。她就像是一具枯死的干尸,浑身透露着死亡的气息。 等待是漫长的。我透过阳光的间隙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她的影子时不时的交汇又分开,然后再交汇。我对着这个阳光照不到的黑影微笑,我也可以看到她在对着我笑。就是这样一个说不出话也听不见什么的像影子一样的她养了我十几年。我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外面阳光很大,我走过去帮她把那些湿了的柴火抱到日头下面晒干。我走出屋子的时候看见了巷子里的藤萝,紫的绿的忘我的缠绕。这是婆婆帮我种的,我也记得,1996年。 院子里来了一个妖媚女人,陌生却感觉不到陌生的气息。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裙摆长长的散在地上,跟那些紫色的藤萝一样妖媚。她的眼睛在触碰到我的视线时有瞬间的失神,然后像是泪水一样的东西在她漂亮的眼眸里打转。我没有仔细看她,我不喜欢仔细看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说,“沫沫……” 我没有理她,转身回了屋子。“沫沫”这两个字好久没有在我耳边出现过了。久到,我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名字。不对。我没有名字,婆婆从来没有给我取过名字。而且,我不认识她。 我进屋的时候婆婆还在忙活着,她古铜色的脸上弥散着笑容。我没有跟婆婆讲屋外站着一个跟那些藤萝一样妖娆的女人,我不想说。我很久没有跟婆婆一起吃饭了。出去飘荡的几年,甚至连正正经经吃顿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走到小床边坐下来,看着小铁灶欢腾地冒出白色的烟雾,那些烟顺着阳光探进来的缝隙一点一点上升,打着转儿,溜走了。 女人没有进来,她拖着长长的紫色裙摆走了,拖走了一地灰尘。我靠在紫藤架下睡觉,那些花香在雨后变得格外清晰,我能闻到那种刺鼻的味道。还有那些绿色的藤子,它们交缠在一起,覆在我身上,覆在我的影子上。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婆婆会说话了,她说的第一句话跟那个女人一样。她们都叫我“沫沫”。我梦见那些白色的炊烟包围着婆婆,它们带着她往上升,想要穿过楼顶的缝隙。她隔着烟雾喊我的名字,“沫沫”。手里拖着的是很多年前她牵着我捡破烂的时候不离手的灰色的布袋,那是她自己缝的,那个时候缝了好几个。我看见她的影子和我重合了,她的影子覆在了我的影子上,跟那些交缠的藤萝一样。 我从梦中惊醒,再次看见那个妖媚的紫色女人。她似乎偏爱紫色的连衣裙,长长的拖到地上,像头顶倾泻而下的藤萝,影子想要覆盖住我的。这次她远远地站在一边看我,婆婆她勾着腰跟那个女人依依呀呀地比划着什么。我可以看见她皱得像是橘子皮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病态。我不想说话,也不想赶她走。我只是看着我那并不成形的影子发呆,它被头顶上的藤萝覆盖了。叶子间隙处,稀稀疏疏散了一地,像是心被打碎了,散在地上。 女人说,“沫沫,我带你回家吧。” 我抬眼看了看她那身妖媚的紫色,闭上眼,想象着一大片的藤萝在我周围纠缠,它们把我围得死死的,像是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蚕茧里面。我再也看不见我的影子,也没有阳光再探射进来,我的孤寂开始被拿到显微镜下放大,无处安放。我还可以看见婆婆远远地站在一旁,她那干枯得像是死人一样的手缓缓地伸出了一半,又收了回去。我看见她鱼尾纹的眼角挂着晶莹的泪水。她说不出话,干瘪的嘴唇摩擦出依依呀呀的声音。 我走过去帮婆婆收拾桌子,她佝偻着背想把桌子移到靠近阳光一点的地方。是的,这栋破旧的房子很旧没有见过阳光了,以至于里面所有的东西东带着淡淡的腐朽的味道。那些潮湿的霉味就像是炊烟一样,一点点往屋子外面扩散,然后消失无踪。我帮婆婆把那些冬天穿的棉衣也拿到了阳光下。事实上,屋子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被我搬到了阳光下,搬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些藤萝下面,之前我坐的那个地方。那些妖娆茂盛的紫藤和她融为了一体,紧紧纠缠,不休不止。 我站在她站过的地方,问,“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女人的目光从我身上落到婆婆身上,然后再回来。婆婆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蹲在阳光下整理那些用了很多年,缝缝补补很多次的衣物。她已经很苍老了,她像一只虾一样弓在地上,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可以把婆婆也带回去,我以后会好好补偿你们,你们以后不用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 “呵,破地方?比你破吗?要我跟你走可以,除非你死掉。” “你……” 女人气急地站起来,扬了手,终究没有落下来。那些紫色的藤萝像是从她身体里面冒出来一样,把我们包裹地严严实实的,那是一种窒息的感觉。我转身走进小屋子,关上门,把那个已经被洗的发白的洋娃娃扔到被烟熏得漆黑的墙角。屋子里的浓烟味还未散去,我坐在阴影里,看着它们像婆婆苍老的脸一样,一点一点皱在一起,再皱在一起,扭曲成密密麻麻的泪线。 这是2009年,我正好十八岁。 婆婆还是跟平常一样忙活,从早到晚。我坐在藤萝下面看婆婆瘦小的影子在我面前来来回回。我可以看见她在说话,是真的发出了声音。阳光洒下长长的影子,透过妖娆的藤萝,透过我,透过婆婆的黑影。我听见婆婆说,“沫沫。”她朝我微笑,招手,走过来,拥抱我。她那被岁月侵蚀的皮肤划过我的手我的脸,贴着我的耳边,喊我,“沫沫”。 我又做梦了。 女人紫色的长裙拖着一地的灰尘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她妩媚的笑,倾国倾城。她说,“你会跟我走的,你摆脱不了我。”然后那些藤萝像触手一样从她妖媚的长裙后伸出来,紧紧地纠缠着我,像是要把我生生撕裂。 胃部传来的剧痛让我冷汗涔涔。翻江倒海的痛苦。婆婆在另一边安睡,她听不到我痛苦的呻吟,也不会突然从梦中醒来用那双浑浊的眸子探过黑暗看见我因为疼痛蜷缩的影子。我透过那扇残缺的窗户看着外面招摇的藤萝,意识渐渐消去。我像是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底,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这里干净而清新。一个大大的落地窗,光线很足,阳台上面恰好种了藤萝,在风中望着我不停摇晃啊,摇晃。像是要摇醒我某些不清晰的记忆。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呢?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人,她的紫色长裙,布满了灰尘,妩媚妖娆。她叫我,“沫沫”,还夹杂着一些模糊的依依呀呀的声音。我像是看见婆婆的脸和女人的重合,他们的影子也交融在一起,分不开了。那些紫色的藤萝在他们周围肆意开着,带来了阵阵熟悉又陌生的馨香。 女人走进来,还是紫色的长裙从她身上倾泻而下,她笑着说,“醒了?肚子饿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看见她的瞬间我像看见了婆婆摇晃着身影,皱起她老气横秋的脸,向我走来。只是,她的影子越来越暗淡,跟她的生命一样,犹如死物。我开始看不见那些影子在阳光下笑得样子了,它们纠缠着那些紫色的绿色的藤子化作了尘埃,消散在远去的风里了。我试图伸出我的手抓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一种来自内心伸出的恐慌和不安如潮袭来。 “婆婆呢?”我好像突然想起了那些依依呀呀的声音,还有婆婆粗糙干枯的手不停摇晃着我的头。女人起身背对着我,说,“沫沫,你知道,婆婆老了,听不见,眼睛也不好了。过马路的时候她没看见那边过来的货车,所以被撞死了。” 我看着女人的影子在阳光下摇晃,扭曲成婆婆临死前的模样。那张老态龙钟的脸,布满了深深浅浅皱纹的脸,死在柏油路上,未瞑目。那些开着盛夏的藤萝,开始有了一种悲戚的味道。它们像是来自地狱的触手,把我和婆婆的小屋子里的最后一丝生气抓走。然后,那里会像一座死了很久的坟墓。最终,婆婆也死了。 我起身走到阳台上,在那片藤萝边上深深蹲下,让那些绿色紫色的妖精遮去我的影子。它们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影子,把它生生地钉死在木格子的地上。我起身疯狂地拔那些藤萝,全部都拔了。然后远远地从阳台上扔下去,把那些妖艳的紫色摔得粉碎,像是要把某些无关紧要的伤怀也扔得无影无踪。是真的无关紧要吗? 我跟女人说,“我要回去”。 我又重新回到了小屋。 我看见婆婆远远地推门出来,她枯槁的脸像是烟雾一样一点一点在我眼前消散,藤萝在她背后开得正盛。她看起来更加苍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湖面上的波痕一样荡开,却迟迟不能平息。 婆婆的小屋前还堆着很多木柴,歪歪斜斜地摆在那面破败的墙壁上,犹如坟茔。那个小黑铁灶此时应该是燃着通红的火苗的,烟雾会在火堆上徐徐升起,把整个屋子熏得烟笼雾罩。婆婆的脸是蜀葵一样的金黄色,她依依呀呀地对着坐在墙角的我比划什么,然后转过身子,像只虾子一样弓着腰,给小铁灶加点柴火。小屋楼顶的缝隙处似乎还在冒着苍白色的烟,我没办法在阳光下面看见它们,但是可以闻到烟雾里那些浅浅的粗茶淡饭的香味。 还有那些茂密的紫藤,在屋子两侧铺陈,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紫色忧伤。我仿佛看见婆婆在某个盛夏的清晨拿着一把绿色的小剪刀,摇摇晃晃地攀爬上小屋的楼顶,卡擦卡擦地剪掉我内心深处那些有关亲人的情愫。然后,我们的世界仅剩彼此。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同样的孤单着。 只是,我们再也看不见彼此,听不见彼此了。 我躺在小屋前的藤萝下,望着那最后一抹阳光出神。那些藤萝会缠绕着这些记忆,把它包裹成一个突破不了的茧,死在流年的间隙里。那些带着血红色的金光,把我有关颓败,有关孤寂,有关不幸的年华刺得粉碎了。似乎是车轮碾过心房的嘈杂声,然后只剩一地破碎。 我再也回不去了。 而你,你再也回不来了。 旦穸 2012/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