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画:已入深秋,十一月的寒风裹挟着枯瘦无力的金色蝴蝶汹涌而至

已入深秋,十一月的寒风裹挟着枯瘦无力的金色蝴蝶汹涌而至。阴沉着脸的天空飘着些若有若无的雨丝,落在脸上,黏糊糊的就像一团化不开的泪水。在风的凛冽攻势下,路人们纷纷拉紧了衣领,低着头快步离开。 只有一个人,他紧蹙着眉头,恶狠狠地像是要在脸上拧出一条粗粗的麻花。他的大衣被肆虐的风把玩着,几根可怜地盘踞在脑袋两边的头发此刻被风使劲的拉扯着,随时有被扯断的危险。可是他对这一切却浑然不知,依旧沉浸在他的心事中。 他刚刚参加完他母亲的葬礼,亲眼看着一铲一铲的土将装着他母亲的黑匣子覆盖,然后那片土地就像从没被掘开一样,恢复原状。要不是一块写着名字的简陋的石头,谁又会知道这里面长眠着一位曾活生生的人呢?世界就是那么残忍,当死神带着你的生死牌降临,你纵有万般不愿,便也只能由一怀土抹去你一生的痕迹,就像墓地里会长出新的青草一样,你离开,马上就会有人来补上你的空缺。那她在我心中留下的痛苦用什么来填补?那可是死亡也带不走的痕迹啊。他望着一点点高起来的小土坑,心中刚闪过的一丝悲伤又被委屈与愤怒给抹地干干净净。 他无疑是恨母亲的,恨她的无情,恨她的迂腐,让他在生命的九曲黄河里,差点如同那松溃的黄土被冲刷进生命的阴沟。自从母亲决绝地转过身起,他就知道她的背影将永远地罩住了他的一束阳光,不论他的一切是多么的风光,在那个阴湿的角落里,他永远是那个独自舔舐伤口的伤了心的孩子。于是,他冷了一颗心,与母亲做了一对最熟悉的陌路人。相见不见,想来已有十个年头。这十年里,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滚滚红尘中沉浮,如蜗牛般背着沉重的壳努力的往上爬。多事的人见了,赠一雅号“铁人”。可谁又知道铁铸成的身躯里是一颗怎样千疮百孔的心。而这一切,不都是母亲所赐的“成人礼”吗?现在,他站在这里,送她最后一程,也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体面人的体面。 母亲的屋子离墓地并不远,几分钟就可以走到的地方,她却走了一生。屋子的格局与先前并没有什么大变。门前种的还是几株向日葵。它们耷拉着花盘,也许是受了阴霾天气的影响,也许是感知到了主人的离去。在一片凄凄芜芜中,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他拉着还是一头青丝的母亲的手,在花丛中捉着蝴蝶,他问母亲为什么要种既不好看又不好闻的向日葵。母亲回答的时候笑的很美,“是想让你像向日葵一样,总是跟着太阳跑,而不要活在太阳的影子下啊。”美好的午后,稚嫩的脚丫踏着青石板的叮咚声伴着母亲长发里送出的阵阵清香,是如此的幸福,却又像是一缕捉不到的青烟,连重温也找不到它的痕迹。不是不要让我活在太阳的阴影里吗?那为什么不用那幅画来延续我的未来?他咬了咬下唇,生生地把对往昔的留恋赶了出去。 继续往前走,就是正屋了。所有猝不及防的事都在这里发生,所有的心痛的回忆都因这里熟悉的气场而决堤。过往的一个个场景就像蒙太奇般在他的脑中缓缓地放映,潮水般涌来让他有了一瞬间的窒息。那个盛夏,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过了黑色的六月高考,家中却因为他高中三年的学费而走到了山穷水尽,再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什物去给他换来一份卑微的希望。唯一可以给他一点曙光的就只有父亲身后留下的传家宝——古画了。父亲临终时留下一句话,要是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就卖了那幅画吧。他想,现在,应该是父亲所谓的过不下去了吧,买了画,母亲也不会反对吧。可是,当他告诉母亲自己的打算时,一向温柔对他疼爱有加的母亲却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得他有些晕眩。朦胧中,他隐约地听到了母亲气急败坏的话语“你这个败家子,我叫你买,我叫你卖,老娘没钱养你,要上学自个有本事上去,有老娘在一天,你就别想动这祖宗的宝贝。”他无法想象“老娘”这种粗俗的词语竟会从母亲的口中蹦出来。他震惊,他也伤心,可要不是后来的一件事,他是不会选择最决裂的方式,毕竟,他知道,父亲离世的这些年,母亲一个柔弱的女人,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撑起自己和儿子的天空是多么不易。他天真的想,就像小时候的争吵,总会以母亲端来的一杯热牛奶而告结束,这次,过几天,母亲气顺了,也就会想通了。可是,一切都偏离了他意料的轨道。母亲不仅好几天对他不闻不问,更在几经考虑后,找来了父亲的老友张伯,把画托付给了他,并当着张伯的面声称这么做是为了防止“那个兔崽子”把画偷出去卖了。他积蓄已久的不满在母亲无理的质疑下像一堆遇到了火星的干柴,在他的心中燃起了一把难熄的熊熊烈火。他摔了门,揣着他仅存的一丁点自尊落荒而逃。多年后,当他回忆起这个画面,他还常常后悔要是当时不那么冲动,结局是不是就会很不一样。离开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人为他端上温暖的饭菜,他吃过别人扔下的冷馒头;没有人为他整理床铺,他睡公园边上的长凳。他和乞丐抢过一枚小小的硬币,他和流浪汉一起闲逛,所幸,他挺过去了,跳出了悲哀的怪圈,有了不错的事业。 “家鑫,你回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把他从深陷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他转过头,是张伯。岁月的利刃在他的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刀痕。曾经强健的可以给他当马骑的身子已经在风雨的打压下缩成了伛偻的一团,在他并不健硕的身板的衬托下,竟也显得格外单薄。“哎”他应着,冷淡的。在平时,对于这样的一个老人,他都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生活从来不是容易的,而他们坚强地走过了那么多年。可是,对于张伯,他却有一种本能的疏离,潜意识里不愿去靠近。 “唉,家鑫那,张伯知道你这些年过的很辛苦,一直埋怨我和你娘不是?”张伯见他一脸的微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早已被时光染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像极了冬日里纷飞的细雪。“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你爸留下的画,它 ~它是假的呀。”张伯的话像巨雷般炸碎了他所有的怨恨与指责。他突然开始害怕,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心像被箍紧一般。 “那年,你被大学录取,你娘比谁都高兴。她说,你有出息比什么都强,别说那幅传家宝了,就是赔上她的一条命,也值。她想给你个惊喜,就偷偷把画拿到店里去卖。可是,人专家说那是假货。你妈一听不得了了,急的就跟人吵,你知道的,她从来都是实在人啊,可就为你,第一次跟人红了脸。后来,她还不死心,又找了几家,但假的就是假的,它也真不了啊。”说到这,张伯有些哽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娘没法,她说,都走到这步了,我就激激他,要是他有志气,记住我以前跟他说的,他没准会站起来,过的很好。她都知道,你那跟你爸的牛脾气,一定会怨她,恨她。终归她还是做了啊。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而他,却恍惚地想起无数个难熬的下午,他的母亲坐在黄昏的影子下,伴着承载美好回忆的向日葵想念着她迎着太阳的儿子,而他却在恨她。她真的给了她的儿子一份隆重的成人礼,却以伤害她自己为代价。 “嘀嗒。”他心中的寒冰在瞬间融化,化作了一腔悔恨的泪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娘啊,儿不孝啊。”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荡在天空中,可是天空里已没有母亲的回答。那个最爱他的人已经永远的去了。 风中,向日葵沙沙的响着,奏出了一曲爱与伤害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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