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囚徒

    我的玻璃加工厂的后面有一栋废弃的旧楼。
  
  那栋旧楼距今年代已经久远了,历经岁月风雨的侵蚀,已经残破不堪,玻璃窗户和铁质大门早已只剩下锈迹斑驳的边框了,背山的那面墙壁上密匝匝地覆盖着绿意蛊然的爬山虎狗尾巴草之类的植被,楼顶东南一隅还坍塌了一大片。据说,这曾是一位香港老板开办的电子厂的厂房,于十多年前搬离了这里,不知何故,这栋旧楼却一直固执而坚强地伫立于四周漂亮气派的楼宇之中,让人觉得好象一位衣衫褴褛的叫化子处在一群光鲜靓丽的阔人当中,显得突兀而扎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栋旧楼开始变得诡异而神密起来,因为一俟下半夜,楼房里便传出悉悉嗦嗦的声响,有时还间杂着似有似无的人的哭笑声,远远眺去,还有幽幽的火光在闪烁跳跃,在月黑星没的深夜,让人不禁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这晚,我们加班到午夜时分,下班后员工都挨个回家去了,我尚需留下来做收尾工作,其间,我又听到了那栋旧楼里传来那奇怪的声响,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倏地,我脑海里闪现出惊悚电影里恐怖的画面,不由得,心怦怦狂跳得厉害,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而上,霎时,手脚僵硬,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我急急锁好了工厂大门,钻进车里,踩响油门,飞也似的跑了。
  
  第二晚加班后,我便留下一个胆大的员工,我想去那栋旧楼一探究竟,我毕竟还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什么鬼神灵异。如果,事情不弄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心里便不踏实!
  
  我们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栋旧楼,一路上,既没有打手电筒也没有发出声晌。我俩趴在窗口悄悄地探出头,齐齐往屋里看去:“0h――my――god!”(我的天啦!)分朋看到有三四个黑影席地而坐,围在一根燃着的蜡烛的周遭,其中一个绾起衣袖,露出骨瘦的手臂,用一个注射器正往上面扎针了!其余几个则在旁目不转睛地围观。尼玛!原来是一群“隐君子”!一伙聚众吸毒的烂仔!
  
  顿时,原来的恐惧紧张被一种无奈和悲哀所代替,通过微弱的光亮可以看出,这是一群正值青春韶华的少年,却走在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上,正渐渐走向深渊,走向地狱,走向自我毁灭!
  
  我想起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叫凯,凯是一位长相俊朗的男生,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剑眉下一双大眼晴更是炯炯有神,光彩照人,加上成绩又优秀,人品又和善兼虚,且能唱会跳,多才多艺,父亲大人还是我们煤矿的付矿长,母亲是矿医院的护士长,在九十年代的百里矿区,可谓出身“名门”,身世“显赫”。凯无疑是班里男神级的人物,经常被“鲜花”簇拥,女生追逐,让我们男生实在是羡慕妒忌恨啊,常常感慨命运之神怎么会如此慷慨地垂青于他,让他占全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所有一切!
  
  后来,凯初中毕业后,考上了郴州商校会计专业,要知道,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初中毕业能考上中专,并且是录取分数线非常高的商校,是十分了不得的,(因为报考中专的全是成绩优异的尖子生)荣耀的程度相当于封建社会的读书人中了状元!凯成为了我们那届初中毕业生里的新闻人物,在我们同学当中争相传播,一时成为美谈佳话。
  
  凯商校毕业,在父亲的安排下,分配到矿务局某机关单位里从事财务工作,一年后,加入了光荣的党组织,成为一名中共党员。此时的凯,真可谓,前程一派锦绣,人生万缕春光普照,辉煌的人生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几年下来,昔日的同窗――凯同学已经焉然融入了上流社会,挤身成功人士的行列了。而我之辈,却还在八百米的地层深处,从事着“为人类采掘光明”的挖煤工作,社会地位和角色的巨大反差,让我自觉卑微,自愧形秽,原先和凯很要好很相投的我便渐渐地和他绝了往来,促于自已的小天地里,除了上班,业余的时光里就在孤独寂寞里涂涂画画,抄抄写写,偶尔弄篇小文或一张字画在一些小报小刊上露露脸,得几句工友的有口无心的夸赞,便喜不自胜,沉浸其中。
  
  我的人生之船在无惊无险无悲无喜的日子河流里徜徉,光阴很快流逝一些岁月。
  
  某天晚上,我正在书房里伏案“爬格子”(写稿),忽然,一阵礼貌有节奏的叩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打开门看时,竟是久违了的我的老同学――凯,贵客迎门,篷筚生辉!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又是拥抱又是握手,亲热得无以复加。“贵客,贵客!,凯,谢谢你还记得我,记得你这位老同学!”,凯表现得很平静,没有说什么,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这时,我才有意无意地端详起他来,这下真的叫我错愕得大跌眼镜了,这是我印象中的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凯吗?天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男人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一身黑尼质的中山装上脏兮兮的,皱巴巴的,仿佛好久都没有涤洗过了。一张惨白如雪没有血色的国字脸上,原来大而晶亮的眼晴已深陷下去,那黑洞洞的瞳孔里透出无限的痛苦、悲哀、和绝望,象是垂死的病人的眼神!皮肤腊黄枯涩,失去了这个年龄的青年皮肤应有润泽和饱满,我怎么也不能将眼前这个形同流浪汉一样的人和我的那位才貌双全的同学凯联系在一起!
  
  巨大的疑惑和不解象巨石一般压在心头,我将期待渴求的目光投向他,然而,凯全然没有理会。只见他抖抖擞擞又急急切切地从怀兜里掏出一包用塑料袋装着东西,放在了沙发面前的茶几上,他先从中拿出一个注射针筒,然后,打开一个用锡纸包裹的小包,层层剥开后,里面有很少量的白面一样的粉。他将粉倒进一支盛有无色透明液体的针剂里,再把针剂中的白色粉摇晃匀均,最后用注射筒吸纳起针剂里的己经白色混浊的液体,捋起衣袖,露出皮包骨的胳膊,朝着那个黑点密布的手腕偏上一点的动脉处狠狠地扎了下去,随着针筒里液面的逐渐下降,凯的表情变得扭曲而狰狞,眉毛眼晴鼻子嘴巴斜拉成一条对角线了,半张着的嘴巴发出梦呓般的呻呤,整张脸的肌肉都在抽搐战抖!过了会儿,他四脚八叉地瘫坐在沙发上,间或还用力顿足,用手掌拍打着桌面,……
  
  我被眼前上演的一幕惊呆了,吓傻了,楞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委婉阻止还是听之任之,以前只在电影中看过的桥段现在却活生生地真真切切地在我的家里,在我的面前发生了,我掐了掐大腿,捏了捏脸腮,确信这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看电影!
  
  大约半小时过去,凯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他软弱无力地坐在沙发上,黯淡无神的眼晴无助而哀伤的看着无比惊奇困惑的我:老同学,我真他妈的丢人啊!哎,我这一辈子算完了,……
  
  从凯充满自责悔恨的叙述中,我才慢慢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是关于凯的一段不堪回首的悲催故事。
  
  就在凯的人生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位局长的公子,叫李进。因为是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年纪又相仿,兴趣爰好也有交集,两个年青人就不避免地成为了挚友。
  
  一天,李进喊凯去一家卡拉0K厅唱歌,唱完歌后,三三两两的朋友便坐在包厢里喝酒聊天,身边还有美艳性感的女孩作陪。正在兴头上,李进神秘兮兮的对凯说,有一种东西,你只要吃上那么一点点,你就会快乐似神仙,让你有腾云驾雾的快感,那快感远胜于男女肉体之欢。什么玩意,忒神奇?李进从一女孩手里拿过一小包东西,放在凯的面前,打开看时,是那种白面灰一样的粉沫,凯虽从未见过,但从自己撑握的相关知识来判断,很快就明白了。
  
  你作死啊,玩这种东西!凯不禁骂道。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这叫海洛因,是种高级上档次的精神抚慰品,如果用量少,能够节制,对人体是不会有伤害的,而且也不会上瘾,你就试试吧!绝对不会有事的,我都用了快半年了,除了超级的快活,没有付作用,没有后遗症!
  
  凯经不起李进及女孩软磨硬泡的纠缠,便犹犹豫豫地按照他们的吸法,将白色粉沫倒入一只过滤嘴香烟里,巴咂巴砸地吸食了,完后,他觉得不象李进所说的那样让人感到快乐至极,只是,味道怪怪的,吸了后,头眩晕眩晕的,除此,没有特别的感觉。
  
  凯在忐忑不安中,日子过去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他开始感觉到烦躁不安,开始感到心悸意乱,怒气冲冲老想发火,想找人吵架,想摔东西,尤其感觉身体上一些器官象被人偷拿走一样,空荡荡又心慌慌,急迫的想把它们拿回来,同时,感到有一只手从喉咙伸出来,乱舞着,想要抓些什么东西进去……
  
  凯把自己的情形告诉了李进,李便当晚给他送来了那种白色东西,哄道,只要再吃点就没事了,不适反应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就如同所有的吸食毒品的人一样,有了第一次,便不缺第二次,有了第二次,那第三次,第四次,第N次,……就接踵而至了,就这样,凯被毒品海洛因牢牢地操控了,成了毒品的俘虏,成了那白粉面的奴隶。如何把毒品比作熊熊烈火,吸毒者便是义无返顾扑火的飞蛾,被那光亮所诱,也会奋不顾身的扑腾而入。
  
  凯开始变得执着,变得固执,变得不可理喻,变得疯狂,变得歇斯底里!为了毒品,为了那种白色的粉沫,为了弥补拯救没有毒品而痛苦万分的身体和心理。
  
  他不择手段的弄钱,工资用完了,就提前支取,支取不到了,就到处借钱,向同事借,向男女朋友借,向亲戚长辈借。慢慢的,再也借不到钱了,他甚至学会了偷窃,先是偷单位办公室的,被人抓住送了公安科,好在父亲是当官的,通融了一番,就放了出来。有时被毒资逼得猴急,便偷父母的工资,连他哥哥嫂嫂的钱也不放过。
  
  与此同时,凯的身体健康状况象坠落的风筝一样直线下降,渐渐变得骨感不堪,面黄肌瘦,苗条单薄的身子如同一根干柴,瑟瑟走在路上,仿佛一阵微风都可以将之吹得不见影踪。每天必须吸食(后来改为注射)一两次毒品,否则就头晕脑胀,精神萎靡,全身如万千蚁虫叮咬,倍受煎熬折磨。由此,只有病养在家,不能再工作了,自然,前途是没有了,事业是完蛋了,一个央级国营单位的干部,一个荣光的共产党员,竟然沾染上了毒品,家里再有关系,再有背景,也是无济于事的。
  
  老矿长托人将凯送到当时郴州唯一的一家戒毒所,进行强制戒毒,三月后,毒瘾似乎戒除了的凯回到了家里,家人预备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如其毒瘾确已戒掉,就可以回到原单位上班了。
  
  可是,毒瘾已深植到了他的器脏,蔓延到了他的骨髓里,并狂长万千根须,紧紧地囚住了他!毒瘾成了他摆脱不了的肉体和精神桎梏,毒瘾就象一个神通广大的恶魔,控制了凯的肉体和精神,操纵了他的灵魂,把持了他的命运!他怎么能轻意地逃逸,怎么能轻意地挣脱出魔爪?!
  
  凯戒毒失败了,每天又过着那种以毒品为伴以毒品为精神依托的地狱般黑暗悲惨的生活了。他的父母和亲人对他彻底的绝望,对他彻底的放弃了,任他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任他在生死的界线上挣扎――亲人已作好了随时失去他的心理准备。
  
  凯的故事讲完了,他脸色苍白,额头虚汗淋淋,全身软弱无力的靠在沙发上急促地喘着气,“老同学,我怕是挺不过去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以我的事情做一个反面素材,写篇文章吧,对人们也是一个警示,不要让人步我的后尘。哎,真是悲剧啊,……”
  
  那年年底,凯走了,永远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法医诊断,是注射了过量的毒品导致全身器官衰竭而猝死的。亲人在整理他的房间时,发现床头柜上摆放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几句话: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我让您们受尽了折磨和苦难,同时,我也受尽了折磨和痛苦,我是魔鬼的囚徒,我无力挣脱,我无法反抗,……
  
  翌日,我把我工厂后面那栋旧楼里发生的情况反映给了派出所,民警同志很重视,当晚深夜就派了警力潜伏在旧楼周围,一个不漏地抓获了聚众吸毒的四位小青年。我看着他们消瘦单薄的背影,心里在默默祈祷和祝福,孩子,请珍爱生命,戒除毒瘾,早日回归社会,拥抱生活。
  
  2016年七月于宝塔陶然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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