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尘埃之下

咖啡与书。 我仰着头小心的打量这店名,灰色石材凹凸不平着时光的脉络,墨色凝重在镂刻的浅痕中右角一丛藤蔓安静地青翠着,叶上新雨未干,落入眼中宛如薄荷清凉,为这本应是厚重的岩石平添了一抹生机。 为什么不进去坐坐呢? 推开门,耳畔掠过流动的风。浅浅呢喃的纯音乐,店里女孩子安和的笑容,古朴的木圆桌,羊皮装饰的顶灯。桌上藤条编织的筐里散碎着蓝色白色的小小干花。窗台上大束蓬松的姜兰芬芳。我拉过藤椅来坐下。 “卡布奇诺,谢谢。” 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厚重明亮的玻璃窗,温和的弥漫进来,金黄色优雅的色调。我安静的靠在窗边,孤独又柔软地微笑。今天的课程突然因为老师没来取消,那么这整整一下午都是属于我的,啊,很美好。 我习惯合上书去想象那些文字营造出来的幻境,草长莺飞的人间三月,天音撕裂云朵,浮花流水远远逝去。可是不得不承认,我没尝试过编织自己的故事。这样静好的下午,会不会给我带来灵感呢? 风铃细碎,玻璃门优雅旋转。 “卡布奇诺,谢谢。” 诶? 我抬头,一个黑衣长发的女子婉然立于我面前。她露出“你不介意吧”的笑容,我赶紧摇了摇头,她拉开椅子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 颀长高挑的女子,瓷白的颈。眼角些微纹路并不能遮掩她半分美丽。岁月赋予了她更内敛的高贵气质。淡风轻轻吹来,恍惚间有着样式古老的檀香柜般沉婉大气的味道。她的眼睛说,她是个有故事的女子。 “是高中生?” 我点了点头。 她指指我的本子,“这个是你写的?可以借我看看吗?“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女子身上有一种亲和力,仿佛我们早已熟识多年;又或者是她婉转从容的优雅气度令人尊敬。我相信在这里与她相遇便是缘分,于是便将稿子递给她。 “想起她,亲爱的音音,她眼里有无数春天里滋长的湿润光明,清晰而又暗朗,抹蓝了万里无云的天。倒流的年光,和煦的暖阳和飒飒的轻微的风。” “很清新呢。”她猫一样眯起眼睛笑,举起杯啜了一口咖啡。 “写小说么?” “我很想写……”,我无力的笑笑,“可是波澜起伏的小说,对于一个生活平静地乏善可陈的女孩子来说,太过勉为其难。” “小妹妹,你年纪尚小,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风生水起,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伸出手去触捉不到的迷离天光,暖阳蜿蜒的金色藤蔓,“既然是命运让我们在这样宁和的午后相遇,那么今天,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故事在我心中生长,随着经历盘旋沉淀,析出时光的叹息。有关命运。你想听吗?” 我点头。 “下面我给你选择,我有两个故事,一个平凡而真实,另一个生动曲折却只是出于我的杜撰,你要选择哪一个?” 我看看自己的指甲,“你猜我会选哪一个?” “真实”她说道 “不,”我说,“我要听你杜撰的那个。” 她笑了:“你很明智,真实的那一个不会给你任何启示。” 她缓缓的开始:“从前,有一对深深相爱的男孩和女孩。” 优美的嗓音,凉凉地落入我的耳。就像蓝色的月光在吟唱,叮叮咚咚地敲击着夜的湖面,点点而漾的温柔。 “怎么不说了?”我疑惑的问。 她低下头笑笑,“很烂俗的开头不是么?” “不,”我微笑地看向她,“我相信你会给我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故事里一定要有一个女孩子”她看着桌上筐里洁白如玉的铃铛状小花,继续说,“这是君影草,又叫铃兰。那么我们就叫这个女孩子林蓝吧。我想她是那种外表平凡的人,她也美丽,却不惊人,很智慧,却不会有锐利的锋芒。” 林蓝自幼是温和安静的孩子,高考后她离别家乡来到举目皆是画栋流丹、佩玉鸣鸾的京城上大学。白驹悄然溜过四年青葱岁月,当毕业的骊歌响起的时候,她被分配回到故乡,在一所省级顶尖的重点中学教书。 下班了,她骑着自行车穿过长长的里弄,五月的天空蓝的透明,淡紫色的花香与新鲜的翠绿渲染出绝美的风景,金黄余晖的光晕轻柔地落在她的面颊,在嘴角化成一个淡淡的微笑。经过市场的时候,她就快乐的按响铃铛,于是清脆的铃音就混合着菜蔬的清香和小吃的美味一起潺潺的流过去。 然而她一天中最美好的期待,却是每天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她总是像个孩子一样睁大眼睛,牢牢记住他在的那个南方小城这几天的气温,拨通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他的,号码。 他叫慕瑾 。 慕瑾是林蓝的大学同学。那男孩高大俊朗,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阳光。他们在大学相识,开始明朗如秋水的感情。随着岁月的流转,他们在彼此心目中的形影也越来越清晰,直到他们肯定,对方就是今生等待的那个人。毕业分配的时候,慕瑾的家庭为他在一座南方小城谋了公务员的职务,清闲安稳。“蓝,”他俯下身,蓝的长睫忽闪,“答应我,等我们的生活都安定下来,我会来娶你,相信我。”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神色温柔,“我请求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个。”他的手拂过她耳边的发,自然的拢到她的耳后,似乎永不结束的凝视。 蓝红了脸,仍轻轻依偎在慕瑾肩头,“我相信你。”她轻声说。 他惊喜地拥紧她,她感受到他放在她长发间的吻,他说,蓝,蓝,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美,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清丽绝俗的纯白,就像那朵铃兰,完美的让人心痛。 他的手指细腻又修长,掌心的温度顺着神经起伏的纹路温暖着她的心,优美的低沉嗓音说,蓝,我们是相爱的,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把我们分开。 天气预报的结尾曲打断了蓝的思路,那个年代手机还很稀少,他们只能打打长途,没有短信里漫溢的情思。她带着回忆中不曾退却的微笑拨通电话,嘟嘟嘟的声音里,她的心儿也随那电波飞掠了千山万水。来到他的身旁—— “喂?” 熟悉的嗓音,未曾改变的温暖。 “瑾,你睡了吗?” “睡啦!” “睡了还和我打电话!” 穿着绒绒睡衣的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听着他的呼吸,就如同在他怀抱里一样心安。台灯的光线泛黄,发丝在沙发的垫子上摩擦,细碎的小声音,她伸手撩起一缕凑到鼻前,有一点点悠扬的花香,是哪一种花,她记不起来,鼻息里细细飘着的味道,却满满装着夏季的阳光。 “瑾?”她的掌心沁出薄薄的汗,略有些迟疑。 “嗯?” “铃兰……开放了吗? “快了,再过几天它们就会打开花苞,吐露星星叹息一样的幽香,铃兰花飞舞在空中的样子真是美极了,就像北方的大雪,纷纷扬扬。” “那……木槿呢?”她小心翼翼。 电话那端的他轻轻笑,气流轻微地震颤:“铃兰开放之后就是木槿的花期呀,在盛夏,蓝。” 所有堆挤着涌到唇边的话,心里沉重的疑问,却在出口之时变成了柳絮云烟般飘忽的寻常问候。 “这几天有雨哦,记得带伞,小心着凉。” “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瑾,你要一直好好的。安。” “安。” 放下已被她握的有些热度的电话,蓝将头靠在沙发上,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回忆。 他说:“你好。我叫慕瑾。”干净的笑容。 上台演讲时九月星空般沉静高贵的眼神。 轻轻踏碎满地树影。转头却看见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他说:你是林蓝?要不要我帮你? 他跟蓝被分配同组实习,脸上小孩子一样的欣喜。 他说:蓝,有人跟你表白没有?谁要是能够娶你,那他一定很幸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把手伸到蓝的耳际,魔术似的变出那株铃兰。 蓝依旧记得,那个陈旧的走廊,光线昏沉,视野里是铃兰莹洁如雪的花朵,正随着当时的微风轻轻颤抖,有着不能言说的酸涩和甜蜜的味道。 他说,“我一直在等着今天,蓝,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今天的这些事情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做。什么时候才可以这么坦然的叫你的名字,蓝,蓝,你的名字有多美,当你写字的时候,当你第一次走上讲台的时候,当你坐在图书馆旋梯上的时候,当你努力练习板书的时候,当你用黑宝石的眼睛看我的时候,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而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终于可以向你说出我心里的话了,小丫头,即使只有这一个晚上,也足够了。” “我曾经害怕承担责任,我觉得家庭不过是我的负累,他们会阻碍我野心勃勃的翅羽。但是当我陷进去,我不愿意再醒来了,你知道什么东西把我绊住了,就像灌木丛里抓住衣角的睡茶蘼,如此优雅和纯美,令我陷得甘愿。” 他说:“蓝,你看这花朵,它多么美,而你就像它。” 第二天瑾收到字条,是蓝清秀的笔迹,她用诗经的句子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的心一瞬绽开如莲。 她提笔为他写信,她说瑾,我在想我们以后的生活,我们的孩子会有高大的父亲和微笑的母亲,轻声地说着宠溺的话语。是最最琐碎的内容。小小的孩子毫无保留的笑,大口大口咬着母亲亲手烤出的吐司,煎蛋和牛奶,把营养和爱统统吃下去,融化到血液里。 不需要有那么长的华丽桌子,不需要擦得铮亮铮亮的餐盘,也不需要父亲身着正装母亲一袭长裙,坐在远远的两头。 不要那些虚伪冷漠的贵重。不要被丰厚的物质包裹却不快乐的生活。 需要的是:一家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木桌,无关紧要的话题。 被拥抱,被温暖。 这样就足够。 而三年已经过去,这样美好的回忆也只停留在回忆,这样温馨的设想也凝滞在设想里。她欲言又止,不忍心带给他压力。那年盛夏木槿开放的时候我们离别,你要我做你的妻。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你一起,以千年的姻缘,作最坚固的奠基,以信任与尊敬,作不朽的钢架,深挚的痴爱,构筑铜墙铁壁。不渝的贞操,是避风的屋顶,是挡雨的门窗。人们只能依我们的声音容貌,批评这样的茅茨土屋。而我们温婉的相待,且让人们去追求他们所谓的富与美,在我们的花园里,自然成长着四季繁花,清风朗月。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单薄的身体忽地生出勇气,像巨大的洁白翅膀。带她高飞。 如果你过来那么困难,我就过去好了。 慕瑾,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在一起。她轻轻地说。却握紧双拳。 而我们的林蓝姑娘,她不知道,即使那些爱只是世上最虚妄的花,她还是有世间最琳琅的优雅。 慕瑾最后看了一遍锁在书桌里的辞职报告。他已经决定,无论明天的太阳是否升起,漆黑的夜幕是否被重新点亮,世界洪荒或是陌路尽头,他都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算什么,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却还是听见层层叠叠的回声。蓝,蓝,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他错觉的以为她声音里一笔一划画着明黄的花,细碎的笔画和断续的线条,黑白素色里粗糙着她的声音,啊啊啊真美啊。 “我要你一直好好的,好好的。” 任凭时光一针一线织出了多厚实的网,她的声音一样无孔不入地飞向心窝,即便是如柳絮如菊花的轻言碎语,他也一样顽固地记着,划破心上的皮肤:我要你一直好好的。 我会好好过。 和你一起好好过。 她对所有人宣布她要调到那座小城去当老师。当然,除了他。 她的信念如此坚决,而联系到的那所普通中学的校长也自然高兴重点中学的老师来教书。双方定下合约。这一签就是不可反悔的五年。五年。 他不过父母的劝阻,领导的挽留,通过招聘成为他那座北方故城一个小外企的员工。工作繁重,而他不在乎。 他们都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呀。 她不再要灼灼其华。她要宜其室家。 梦里她穿着花纹繁复的漂亮婚纱,手中捧着精致的玫瑰花球,悠扬的裙摆扫过轻柔的草坪。花枝高低错落开她清丽的容颜,她声音里带着无限绵柔地唤着,“瑾,你在哪儿?” 回答她的只有海潮一般浅浅萦绕的虫鸣。和飒飒的风。 遥遥地看见他的背影,她提高了声音唤他,却不见他有回转的迹象,于是她小步地跑了起来,“瑾!瑾!” 一个踉跄,她被曳地的婚纱绊倒在地,洁白的长裙满是泥泞,她狼狈地抬起头,却发现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丛林深处。 她听见自己大声呼喊他的声音,被惊雷掩盖,又被雨声淹没。她无力地看着头顶的苍穹轰然碎裂,覆灭了整个曾经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的世界。 她睁开双眼。 一瞬间的光强烈得很,瞳孔上感到刺刺的疼痛,逼得泪腺又扩张起来。 不是什么快乐的梦。梦里有异常清晰的悲伤,无法遏止地扩散在胸口,也像是哭了整整一夜眼睛红肿,但总之那种说不出话的悲伤,还是盘根错节地在心里不走。 长发缱绻着冰凉的潮湿,眼角缠绵着泪水的咸涩。她再也跟不上他,她想。 她的心忽然拥挤了许多满满,它们的名字却叫虚空。 她爬起来,洗净脸上阑干的泪痕。对着镜子梳理散乱的长发,才想起今天是正式调离的日子。 怎么也得去学校跟好姐们儿们告个别啊。 恢复了明丽容貌的林蓝在一片道喜声中感到幸福的眩晕。 “林蓝,你真勇敢!” “蓝,什么时候办喜事可别忘了告诉我们啊!” “赶在暑假的时候吧,我们都去给你祝贺啊!” “要我说,这两天就把喜事办了算了!” 一束阳光从旧式窗子泻落,温柔地停在蓝搭在桌沿的纤白手指上。蓝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迷恋地看着环绕无名指的幸福光圈…… 梦都是反的嘛,她安慰自己。他怎么会丢下你呢,傻瓜。 叮铃铃——,电话铃声响起。 “林蓝!快来接!是慕瑾打来的!” 蓝被大家推着过去坐下。 “喂……?” “喂,是蓝吗。我刚才给你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就打到学校来了,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听着一向沉稳的慕瑾如此激动,她忍不住雀跃起来:“好巧,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那……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 “那好吧!蓝你知道吗,我已经把公务员辞掉了,前几天我在A外企找到一份工作,就在你们城市,钱虽然不多,但是我不怕,有你在身边,我一定会努力奋斗,一定会让你过上好生活的蓝!抱歉让你等了我这么久,我会好好照顾你爱护你的,还记得我们想过的家吗?我会在房子四周都种上铃兰,我们在你最喜欢的五月天看他们开放好吗蓝?蓝?你怎么啦?“ 蓝早已泣不成声。她丢下电话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往外跑去。泪眼朦胧中她早已分不清方向,周遭的世界洗褪了颜色只留下枯瘦的线条,总之这人世间的一切欢喜从此与她无关。整个明亮的夏季所有寒冷的雨水统统倒灌进她的身体里,整片苍蓝的穹宇洒下无数金黄的刀子,每一片都粉碎着蓝一个有关爱情的希望,剧痛地挣扎在亲手建造的童话水晶城堡碎裂的废墟上。 原来。 我们命里就不能在一起。 她喃喃的重复。 不能在一起。 此去,依旧两地相隔。 只不过换成了,他在这边,她在那边。 依旧万水千山,没有丝毫改变。 命运总是捉弄人,然后躲在一旁嗤笑人类的渺小。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幸福可以单薄如同晨露,稍纵即逝。 你是否期待过王子与公主的爱情?也就是千回百转之后终于开始幸福生活的那种?当幸福开始的时候,必然是故事结束的时候。如果你来选择,是会选择没有故事的幸福,抑或是没有幸福的故事? 人总会成长,迟早有一天会发觉生活与童话的不同。那是蓝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世界正离她远去,如同断桥的闸门在身后拉起,那些尚没有完成的事情,那些以为还会再来的机会,都被仓皇地抛到彼岸,来不及收拾。 当死神猝然站在你面前对你说,时间到了,跟我走吧。你能说你还没有准备好吗? 林蓝漫无目的在街上行走着。 街上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大概是快要五一长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无一不挂着千篇一律的笑容。你们都很快乐呀。 快乐像甜的发腻的糖,放多了却变成苦涩的味道。 人群像潮水一样从她身边漫过。 她听到谈论天气的声音,谈论假期的声音,谈论价格的声音。 车笛尖锐呼啸的声音,建筑工地机器轰鸣的声音。 风迟疑着拂过的声音。阳光暖暖流动的声音。 还有他的,亲切地喊着她林蓝的声音。 和烟花一起咕咚沉入深色湖水里的,绝望的声音。 她曾经进入一个那么美好的环境,却不像爱丽丝那样能遇到那么些美丽的花。 机械的双脚将她带到了教堂广场。 她本来以为可以看到成群的白鸽拍打着翅膀腾空飞起,掠过天空,再回旋着绕过教堂的尖顶,轻柔地落在她的身旁。就像他们曾一起看过的那样。 但是鸽子不知道都飞到哪里去了。 “就连你们都不陪我么。” 她坐到一张长木椅上,一只白色的猫款款而来。 林蓝俯下身去对它说话。 “你怎么那么像我小时候养的那只猫铃呢,嗯,铃?” “它可是一直都陪着我的,你也会陪着我么?你答应了么?要不你喵一声?” 林蓝喵了一声,喉咙里的感觉怪怪的。她感到傻气,又笑出来,笑到一半又流下了眼泪。 “你说,命运怎么是那么可笑的一种东西呢?” 悲伤逆流而上跋涉到她的眼睛里。酸涩是藤蔓不屈不挠的缠绕着她。 猫忽然喵了一声。 “我们都曾天真地以为没有什么是不能跨越的距离。历经艰险,总会有童话一样完美的结局。至死不渝,生离死别,永不相弃。” “可是不是付出了牺牲了就有回报。现实从来都不公平。曾经心心念念的永远,都是如此不堪一击。曾经说过的,天长地久的爱,也被年年岁岁剥离到了时光里。水落无声,不着痕迹。” 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呢,我忘记了,你是只猫啊。 可是猫也听得懂的,是不是? 那个像乞拉朋齐雨极一样足以淹没我一生的雨季,那段足以使所有年华老去的回忆,那个有着精致开头的故事又有怎样不堪的结局。那个就算我跋涉到遥远的波罗的海边也无法忘怀的,你。 我不能再继续,浪费你的生命。 那么,就请将我忘记。 他们的调期错开了两天。 他们最后相聚了两天。 和梦里的面貌略略地有些出入。蜕去了少年青色容貌的慕瑾拥有更加英挺的眉宇和谜一样深邃的眼神。 他不是我的了。林蓝告诉自己。 心里油然而生一片痛楚。 “很久不见了。” 他跟她说很久不见,而不是林蓝我很想你。他没有敷衍地给她一些假笑,他只是说,很久不见了。可是真的,他们很久都没有见到了。 “你还好吗?”所以她跟他说你还好吗,而不是慕瑾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都在想你。 没有你我怎么能好呢。可他仍然说:“是的,我很好。” 她微笑起来,“瑾,我们怎么还会浪费时间说这样的假话。” 他也笑起来,拉着她的手,“走,我们去游乐场。” 摩天轮升上最高点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感受掌心的温暖。 时间凝固吧,世界静止吧,就停在这里。不要,不要让我们分开。 “蓝。”他唤她。她睁开眼睛。他注视着她清澈的眸子,他看见自己在她眼里摇晃着的倒影,他的心和她的有一样的频率,他相信,要不她的影子怎么那么像一朵惹人爱怜的花。那花在她眼里,一直攀爬着长到了他的心去。 但是——离开我这个恶人吧,我的懦弱迟疑,才酿成了今天的悲剧。我不能给你幸福,命运如此,还不如离开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快乐。” “即使是不那么让我快乐的快乐。” 他看着她。 “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追求幸福。” “而我也会因为见证你的幸福而幸福。” 他微微笑。 他小心地拭去蓝的泪水,指肚细腻,“别哭,别哭,蓝,这是最好的结局。” “忘了我,有关我的一切。” 蓝的朋友问他们是否还会等对方五年。 他们相视一眼,然后笑着转回头去,对那女孩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蓝在离开的前夜这样写,“找个好妻子。忘记过去。” 慕瑾看着信纸,脸上浮现出莫衷一是的笑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吻着淡蓝色的信纸,仿佛上面还有铃兰的香气,“我祝福你。林蓝。为你那颗永不绝望的勇敢的心。” 她启程的那天。他没有来送她。 蓝环顾了四周,然后低下头轻轻笑。 自己在找什么呢,真是。 我跟他,已经约定形同陌路了啊。 推着大包小裹的行李车,手里紧紧捏着机票。深吸一口气准备把自己用坚强的壳保护起来,戴上不会流泪的面具,穿上密不透风的铠甲。 突然有人拉她衣角,“姐姐!” 呐,好漂亮的小男孩。 “这束花是有人让我给你的!” “是么。谢谢你啊!”她怜爱地摸了摸小男孩的脸。 小男孩蹦跳着跑远了。 一大束铃兰花。 将脸深埋进花束,嗅着那沁人肺腑的香,她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个星期。快马加鞭地过去了。 他没有消息。 于是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四个星期。 她心平气和地终于沉淀好所有的悲伤,忽然想起他明媚的眼神。 你好吗,你好吗。 她用双手环绕自己的口,朝着弥漫的虚无轻轻呼喊,泪水没有酝酿的力量。 沧海早早成了桑田,早在她可以挽回之前便成了桑田。 岁月早就抽象成了雾一样的尘埃。轻轻地覆住所有曾经以为永生不灭的悲伤。 数到一百零四步,客厅到花园。绿草茵茵。六月份的天空有完美无缺的脸,云朵们纷纷以最绵软的姿态密密挨着,如同吃吃笑着的孩子。 林蓝。 有笑容,笑窝在脸上,轻柔的痕迹。她和七岁的女儿一起稚气的笑,在阳光阴影里读书。轻柔的声音堪比飒飒的风。 是丈夫的声音,“主任大人,桔梗,吃—饭—啦!” 她站起来,细心地抚去女儿身上的皱褶,“桔梗,吃饭咯、今天可是爸爸下厨,你要准备好~哦”她故意做个夸张的表情。 小女儿咯咯地笑,就像梦幻的五彩泡泡。 “乖,走洗手去。” “我可没转正呢。除非校长先生大开尊口。”林蓝笑着去帮正在端菜上桌的丈夫。 一家人温馨的围坐在木桌旁。 “花园里的木槿开了呢。”丈夫不经意的说。 蓝的心头划过一阵风。熟悉的字句,有些隐隐的疼。 “我还是喜欢铃兰,”小女儿使劲咽下一口米饭,“它们的花朵就像透明的铃铛。妈妈就像它一样漂亮。” “不对,桔梗,”丈夫微笑着看向林蓝,“应该说铃兰像妈妈一样漂亮。” 记忆里恍惚的声音,“蓝,你看着花朵,它多么美,而你就像它。”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他也早就成家了吧。 “木槿花朝开,暮就落了。还是桔梗最好看。”林蓝逗着女儿。 她无法忘记,成婚的当夜,丈夫从身后环抱住她,温暖的呼吸扫在她的后颈上:“蓝,忘记过去需要很长时间,我陪你一起忘,好不好呢? 转过身,想起曾经的怀抱,对上的却是另一张俊秀的面容—— “试着去寻找另外的幸福,我们一起。” “这个她说服自己去爱,最后也真正爱上的男子,给予了她曾幻想的所有幸福。 我说过的,他在心里默默念着,我只要单纯美好的小幸福。就好比现在这样,有爱我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有无数动人的阳光、风还有花,这就令我心满意足。 婚礼如期,人生如旧。慕瑾和林蓝曾经的微小可能,埋葬在岁月尘埃之下,而酝酿成了几乎淡漠的浅影,留在漫长的时间之上。 “而你现在是否也懂得了呢。生活安稳的人向往别人的风生水起,却不知道这风生水起的盛大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晦涩和绝望。人和人的缘分,有的时候,只是蜻蜓微微点水。并没有那么深厚,也并没有那些背叛生死的爱情力量。相逢,然后错开。这就是命运的游戏。”她的笑容孑然绽放,“天黑了,小妹妹,你该回家了。” 她站起身,海藻般优美的长发泻落。她转身而去,而我担保每个女孩听过如此真实的故事之后都会犯下一样的错误。 “林蓝!”我喊她,“你去看看慕瑾也好啊!” 她停下,回过头来,眉目苍凉。是否有一瞬间我看见她眼中一闪即逝的落寞。“我说过,这只是一个故事,生动曲折却出于我的杜撰的故事……我要告诉你最后一句话,小妹妹,会讲爱情故事的人都无缘经历故事里的爱情。” “那起码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次她没有回头。她推开门,在风铃的细碎旋转中,像一尾柔滑的锦鲤,无声地滑入了门外浓稠的黑暗里。 洛羽凡想说:生活,往往比小说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