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不复
梁静风尘仆仆地进门后,前一刻还忙的气喘吁吁的我故作镇定,给她端上准备好的果盘和饮料。她也不客气,随手拿起就吃,边吃还边问我大学怎么样,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我注视着她,短袖衫、超短裤、高跟凉鞋,时下最普遍的打扮。莫名的忧伤一下子从体内某处涌到喉咙,无以表达,堵住了本来准备好的话。那些关切的语言和她手里的苹果一样被大口的咽了下去。这样的她和高中那个以及梁静这个名字都极不相配。面前这个人不是我所熟知的梁静,但她确是你。梁静说她要去上海,在这里转车,所以借住一个晚上。 多年之前的某个夜晚,我注视着抱膝蜷缩在木椅上的你的剪影,满目生疼。你是孤独的,骄傲的,固执的。我轻轻靠近,你仰着头,察觉到了却并不在意。 “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会怎么样?”你问。 “我和张姨都会发疯一样找你的。” “找不到呢?” “怎么会找不到呢。别想多了,又和张姨闹别扭了吧。我给你做个蛋炒饭。” 那时的我还只会做蛋炒饭。大学三年下来,我已经能够做一桌丰盛的饭菜了。吃罢饭,我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过往像拼图一样一块一块渐渐浮现。 梁静从小学6年级起就是我的邻居,我们的房间只隔着一面墙。每晚11点,我会敲敲墙壁以示晚安,她也会给以回应,若没有,定是在院子后面的空地上。那时我们就会在后院的空地上或者促膝长谈或者默然长叹。我看着她,而她看着夜空……直到高二下学期某天下午,我一直以为这些“晚安”以及那些个夜晚的陪伴代表着什么。 那天你刚出校门,没有像往常一样等我一起回家,而是作小鸟依人状挽着他的胳膊走了。他看不出哪里比我好,或许是要帅一些。校门口人头攒动,我站在人群里突然失去了方向,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高中的作业总是多到做不完,索性就不做了。躺在床上,回想起今天的事情。也许不该伤心的,因为没有资格。我们只是朋友加从小到大的邻居而已,而他显然是你的男朋友。我甚至觉得该替你高兴才是,你孤独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认可的依靠,虽然那不是我。 好不容易捱到11点,犹豫了一阵,我轻敲墙壁,不像往常那样大力,又害怕你听不到。你出乎意料干脆的回应了,让做好失望准备的我陷入另一种毫无预料的失落。满是惆怅,今夜注定无眠,于是披上衣服绕到后院的空地上。又是个无星无月干净利落的夜晚,一大片漆黑压迫着这个灯火星星点点的小城,似乎就要将其吞噬,寂寥无限。我就这样任灵魂消失殆尽,却无动于衷,或者说是无能为力。女人就像蝴蝶,有的用美丽的花纹装饰翅膀,吸引异性;有的用类似枯叶的花纹装饰翅膀,躲避敌人;而你用冷漠的颜色把别人挡在门外,从没有人真正明白你。也许是没有父亲的疼爱和保护,你永远都没有安全感。而他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让你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或许事实又并非如此,只不过某些奇妙的契机让你以为他可以给你你需要的安全感。无可否认,许多事情都是靠运气水到渠成的。原来,所谓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第二天,我如常在门口等你。你却浅浅的打个招呼走另一条远路去上学了。从你们班上的同学那里得知你并不是躲我,只是他就读的学校在那条路上。我更加确信了我们只不过是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在许多惆怅夜晚沉默的朋友而已。 由于除了每晚互道“晚安”外我和你几乎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只能在和你母亲的聊家常中对你的近况旁敲侧击,而且得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生怕被你母亲看出我的心事。而你从不和母亲说心事,一切又从何说起。她只说:“她最近撞鬼一样,整天魂不守舍的,还老问我要钱。”我安慰道:“快高考了压力比较大,您别太操心了。”她叹口气,说:“不操心了,我老啦。”她的确老了。 依稀记得张姨刚搬来的时候还是个三十左右的中年妇女。母亲见她一个人忙得满头大汗,同是女人心疼不过,便和父亲一起帮她收拾房屋。我在这时发现了你,这个套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你注视着这个即将成为你家的院子一动不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大概是以前院里亲手种下的小白杨,或者天天陪伴你的小猫咪,又或者是,你的父亲。张姨只带了你过来,她对我母亲的说法是带着你抛弃了你父亲,但她那张悲戚愁苦的脸分明告诉我们被抛弃的人是她。她固执的这样认为是不是会不那么痛苦呢?但那个与她同样倔强的套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对此从来缄口不提,这是一种憎恨还是一种深藏?或许两者兼具,感情本来就是复杂的东西,一旦爆发,无论谁都无法承受,只有泪流。从没见过你和你母亲哭泣,我相信,只是没见过而已。想起当年那个瘦弱的你茫然无措的样子,眼睛不觉失焦,泪水摇摇欲坠。而今,你已然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 梁静笑我当年的木讷,我只能跟着讪笑。这一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人住挺宽敞,两个人就显得有些逼仄。我看看时间,10点了。 “我今晚去同学那睡,你就睡我房间吧。” “我睡沙发就好了,你不用……” “正好同学约我打牌,明天我还是送你去搭车。” 下了楼,打电话给那几个酒罐子。听说是喝酒,他们都表示为不负我给的荣誉称号,自然有酒必到。深夜,几个疯子在街上酩酊大醉。一帮男人一起喝酒,谈的事情绝离不开女人。“强子,都没见你谈……谈过恋爱啊。老实说,是不是……有……有个青梅竹马的在家里等着呀。啊,哈哈哈……”号称“酒神”的扶在路灯上翻江倒海地吐着。这老掉牙的剧情的确够让人吐的。 “你看他那书呆样儿,恐怕是和尚的命了。” “你还真别小看他,我告诉你,他这样的人最闷骚了,没准网上谈着几个呢。哈哈。” 各种招牌彩灯斑斓绚丽,刺得人眼朦胧,只看到一束一束彩色的射线射过来蛊惑人心。这个城市,所有的人正挥霍着剩余的气力。城市的气息压迫着我,到处是喧闹,到处是压抑。我想喊,却不能,这不是小城那寂静的夜空。 在那个宁静得四周只有虫鸣的夏夜,例行的“晚安”迟迟不来。你又是蜷缩在后院空地的木椅上。看着你,似乎又看见了多年之前那个套着碎花裙子的瘦弱的小女孩。走近后才发现你在抽泣,我顿时手足无措。是不是该像故事里那样抱着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趁人之危的行为,但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于是将你瘦削冰凉的身子揽入怀中。霎时,你便哭声如雨,我把你抱得更紧了。待平静下来,你说了四个字:“那个混蛋!” 他打架被学校开除,去南方打工了,而他打架的原因是为了争女朋友,那个人竟然还不是你。那晚我陪你对着空旷寥廓的夜空骂了他“混蛋”一千遍,没有回声,想是能够传到南方吧。这个夜晚我以为,不幸言中了他果然只是你爱情路上的一个坑。于是抱着你,任你哭泣。心中默想,也许你从坑里爬出来,许多事情都能变得清晰明了。 那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开始手牵手逛街,开始拥抱。变化突如其来,又似乎之前一切都是为今天到来而作的铺垫。世事无常,谁知道现在的一切又不是未来某一天的铺垫。 毕业于超短裤流行的夏天,而你坚持穿长裤,这是你18岁时的固执。我问你: “那我们俩算什么关系。” “不知道。”你说。 没看到我脸上的失落,你就走了。没想到你这一走便是离开了,之后杳无音讯。我发疯似的寻找你,走遍全城任何你有可能待的地方,最后只打探到你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南方,是他所在的城市。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母亲,她只是摇摇头,无奈地说:“算了,这么大了总不至于饿死。”这让我如何接受,你用直子般的方式结束了这段模糊不清的感情。然而和直子不同的是,你又出现了。 喝罢酒,已经是半夜3点了,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回去。梁静侧睡在我的床上。我看着她,千万缕思绪像一条条蛇一样将我缠绕着,撕扯着。大脑死机般呆立了半天。月光洒在她的仍然美女青春正好的脸上。这就是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一起生活的女人,我想。那个孤独,固执,骄傲的小女孩,你还在么?而我呢,还站在那年的时光里等着她吗?时间杀手残忍的把回忆撕成碎片,任我如何努力也无法拼凑完整曾经的那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 第二天,我把昨天剩下的饭炒了给她做早餐。梁静说,早餐吃什么炒饭呀。我把她送到火车站,看着她离开。最后她告诉我,那年她是去找她的父亲。我默然了,良久,我大声叫到:“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人群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我已经看不见梁静了。其实,从小城到上海是不用经过郑州转车的,这想必她也是清楚的。 有人说爱情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幻想,你以为自己爱着谁,又以为谁爱着你。很不幸,当时光列车不顾任何人目的所在一厢情愿的向前开的时候,发生的事实对不上所有的“我以为”。可在那年的时光里的我真的以为我爱着她,然后她也是爱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