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

  

  五年前我家隔壁搬来一位新邻居,二十五六模样,唇红齿白,长相清秀,来时一席长发盖过肩头,又黑又亮,让人不禁想起初夏的北风,倍觉清爽。那年我正好十七岁。
  
  我的家乡坐落在长江以南,被一群鲜为人知的丘陵包裹着,是一个典型的少有访客的江南小村落。平日里安静祥和,鸡鸣狗吠,无不优雅。但每到逢年过节,这种静谧的氛围就会被打破,村子里的人会各自出力来为节日张灯结彩,庆祝节日,人们说说笑笑,热闹非凡。三年之前我没出过这个地方,那十七年里我一直觉得那就是我所有的世界。
  
  直到这位美丽邻居的到来,这个世界才有所改变。
  
  我们村村民共有五百一十八口,女人过半,两百八十口。除去十五以下五十以上的,还剩下不到一百五十口,所以从我懂事起,我对女性的审美就停留在这一百五十人身上。而对于乡村的女性而言,她们的美更多的体现在劳作上,是一种比较粗糙的饱含力量的美。这就是我对女性的初步审美观。
  
  但是我们这位新来的邻居却显得和她们有些格格不入,她长得很精致,五官细腻,像是上帝刻意用心的杰作;肤如凝脂,给人一种吹弹可破的感觉。她身材高挑,性感还显清纯,常常以一身长裙打扮出门,微风一吹,暖如阳春。她的到来当时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要知道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是很少有游客或者过客前来拜访的。她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大家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身于农家,于是就都好奇起来,纷纷揣测她为何要到我们村里来落脚。我同样也觉得奇怪,虽然是邻居,但那时我不知该怎么和美得让人如此心动的女人打交道,也就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她。
  
  后来我们有过很多接触,彼此之间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了解。我知道她很喜欢养花,而且对花草似乎也精通其道。她搬来我们隔壁不到半年就在自家门前的院子里建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花园。她跟我说我们这里的气候适合养很多花,因为花是很娇气的,气候水土一旦不好就很难养成,所以幸好这里的条件都特别好。我不懂养花,三年以来,她虽然经常跟我说一些养花的技巧,但我从没在心里记下。我所记下的,是她在花丛里从容的身影,是她时而回头的一个甜美的微笑,也是她那足以打破一切心理防备的温柔之音。我常常去她的花园里做客,虽然她一直把我当小弟弟看待,但我知道我喜欢跟她待在一起是因为她是我这辈子唯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非常勤劳,看着不像能干体力活的女人,但真干起来一点也不含糊。为了她的花园,她每天都会辛苦的忙上一上午,下午稍稍清闲,就会主动帮村里的村民去干活。也正因为这点,人们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村里常常会有人喊她去家里做客。后来还有好些年轻的男子登门拜访表达过爱慕之意,但是都被她婉言拒绝了。为此我激动得失眠了好几晚。
  
  她种的花的品种很多,而且各个季节还都不同,比如春天,她的花园里会有雏菊、三色堇、虞美人、紫罗兰、水仙、郁金香、迎春花、连翘和牡丹等;而夏天则会变成兰花、百合、木堇、六月雪、鸡冠花和米兰等;秋天会种菊花、仙客来、文心兰、月季、蝴蝶兰、雁来红等;在冬天就会有水仙、腊梅、一品红、君子兰和墨兰等等。这些花都是这三年里她一一跟我细说过的一些,要不是我记性不好,还可以说出更多的来。其中好些花她还说相当名贵,废了很大的劲才养好。她的花养的非常精致,和她关系变得不错以后我常常有心地夸她她养的花和她本人一样漂亮。她常说我对她的花不怀好意,哪里知道比起花来,我更愿意对她的人爱不释手。
  
  她养的花好,好到一拿到集市上就被抢购一空。当然卖的也不贵,基本就是随客人定的价。然而虽然卖得好,但她从来不将花园里所有的花卖掉。每到花季,她会选择性的将三分之一的花拿去卖掉,她说这也是为了生活。还有三分之一她就会在村里挨家挨户登门拜访,一户免费送一盆当做装饰。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就留下来,当做给自己的奖励,就让它们在花园里陪伴着自己,直到自然枯萎。
  
  后来村里人就不约而同的传开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花娘。
  
  花娘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但是村里人却没把她当外人看。村里老人对她的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女。
  
  几年下来她卖花也攒下一些积蓄,但是就在三个月前,她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钱到镇上请来了一辆挖掘机,经过十多天的挖掘,村里通往集市的小路一下子就变得宽敞而又平坦了。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辛辛苦苦攒了些钱,为什么要用来给村里修路。
  
  她说她要走了。
  
  她说来这个地方之前心里很是不安,怕这里人情不好,一人只身前来落脚会受欺负。但是真的来了以后却发现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这里民风淳朴,环境优美,村民之间的相处就像一家人一样,给了她很大的信心。她说我们这里的人待她都像自家人,所以她也把我们看成了自家人,她想临走之前为这里再做点什么,所以就把钱拿出来修了这条路。
  
  那天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流了很多眼泪,我很想亲手为她擦掉那一颗颗温润的珍珠,但是我的心却痛得不行,最后也没能抬起双手来。
  
  我曾经担心过会有这么一天,怕她哪天就不辞而别了,就像她来这里时一样没有任何理由。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纵有千般不舍和万分依恋,也不好在我刚满二十之际跟她表白,我怕她嫌我太小而像拒绝其他男人那样也拒绝我。而且就算我诚心留她,她又是否会为我留下?
  
  那天我把一肚子话都烂在了心里,我想当着她的面告诉她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就像天空的一朵白云,就像夜空的一颗繁星,就像我心里的一座宫殿,若是为了她的幸福,我来世可做牛马,只愿今生不离不弃。她没看出我的心思来。
  
  临走时我只问了一句,是否还会回来。
  
  她低头苦笑,抬起头时已经转向了路的那头。她应该不知道我为她流泪了。
  
  花娘走后我常常独自一人到她的花园里散步,时间一长,无论我多么用心打理,花院角落里还是长出了好些杂草。她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怀念和她一起在这个花园里共度的时光,每当回想起她在夕阳下回眸的模样就不自觉的心如刀绞。她走后的两个月里,花园里的花就已经少了一半了。
  
  就这么过了两年,村里人还常常谈起那个美丽的姑娘。
  
  昔日姹紫嫣红的花园如今已是杂草丛生,除了中间的一条小道,是我这两年日复一日踏出来的。
  
  两年内我的母亲给我讲过好几门亲事,后来都被我给推了,为此她还和我闹了很多别扭。但终究我母亲还是拗不过我,后来有一天,她无奈的对我说,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吧。
  
  这句话终于鼓励了我,这两年里我一直有种出去找花娘的打算,可是出于对父母的尊崇,就一直没有勇气踏出这个村子。但是那天听了母亲的话,我觉得我必须出去找回我的幸福了。
  
  第二天我什么行李都没带就这么出了门。我先去了村长家,打听了关于当年花娘从何处来,村长告诉我她是从一个很远的小镇过来。
  
  就带着这点线索,我出发了。
  
  我踏过了山川河流,一路上风景如秀,经过了人潮涌动的集市,也跨越了荒无人烟的山峦,途中饿了就吃点干粮,渴了就喝小溪的流水,困了就点一团柴火,席地而睡。这样大概走了一个多月,边走边问我终于来到了村长所说的那个小镇,古心镇。
  
  古心镇也是一个极美的小镇,典型江南古镇的韵味,带着一点淡淡的忧愁,给人一种安宁与祥和的意境。我挨家挨户的询问这里是否有一个精通养花之道的姑娘,年纪大概在三十左右,问到第一百四十五家时,那管家模样的人反问我,你是何人?从何处来?
  
  我如实回答,听完后他带我进了府门。
  
  他自我介绍说是这个宅子的管家,在这里已经生活四十多年了。他也没带我去见这间大宅子的主人,而是径直地领我进了一扇偏门。
  
  推开门后,他再次确认似的问了我我是否真是严一,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待确认后他交代我要做好心理准备,而我却不知他何出此言。
  
  片刻之后他带我进了里屋,而一进里屋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幕让我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双腿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在膝盖落地的那一刻早已泣不成声。一抬头,只见花娘的灵像郝然摆在我的面前!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老管家见状忙过来扶我,可惜我已动弹不得。
  
  后来欲哭无泪,我心如死灰,老管家见我稍稍平静,就将我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来后,他将事情的原委向我和盘托出。
  
  他说事情得从五年前说起,那时花娘刚满二十五,风华正茂,花娘是府上的二小姐,从小样貌出众,心灵手巧,同时也性格刚烈。她是镇上出了名的大美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镇上的青壮年无不为之倾倒,但是花娘却不为所动。她觉得爱情和婚姻都要自由才是最可贵的,她不允许自己的终身大事被别人包办,即使是自己的父母。后来就有很多当地的乡绅过来提亲,有不少都是门当户对的,老爷和太太都很满意,但是花娘却死活不肯。后来被逼无奈,在出嫁的前天夜里,她一个人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年。
  
  说着老管家长叹了一口气。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变化,老爷和太太因为管教不严在这个小镇上失去了威严,府上访客日渐稀少。后来也再没有人来提过任何一门亲事,哪怕还有大小姐和三小姐待字闺中。就这样,在这三年里,花娘的府第衰落了,老爷气急败坏,惹了一身病卧床不起,太太也日渐失了生气。后来老管家派了很多人出去找花娘,花了三年时间才得知她在我们村落了户。老管家找到了花娘,并将家里的一切情况如实相告,花娘听后当即嘶声痛苦。因为花娘是老管家看着长大的,所以对于老管家,花娘有种特别的信任,她明白老管家不会拿这种理由来骗她回去。
  
  后来花娘和老管家说再给她半个月时间,她说在村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做完就立马回去。
  
  半个月后花娘回到了家里,她的回来在镇上引起了轰动,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小镇。后来之前和她订过婚的刘乡绅的儿子找上了门,说既然人都回来了,这门亲事就得继续完成,花娘始终不依。后来被逼无奈,见着自己的父母又如此为难,她毅然选择了一走了之。临走之前她还和老管家说了很多心里话。
  
  老管家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走的那天夜里,花娘把老管家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对他说了过去这三年里的感受。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快乐和幸福的三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太在意别人的想法,无忧无虑,自在快活。她还说村子里还有她喜欢的人,一个文质彬彬的年青男孩,说话有绅士风度,幽默风趣又不落俗,办事也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是丈夫的理想人选。老管家说花娘对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是带着幸福的微笑的。
  
  但是后来花娘又说,因为自己年纪比他大了七岁,以后必定比他先老,她不想看到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先老去,她怕被所爱的人嫌老,所以一直要装作不喜欢他,而只是把他当做弟弟看待,她说喜欢他却又要装作不喜欢真的很累。
  
  老管家说花娘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希望再回到那个村子里去见那个年轻人一面。说完那些话后花娘就在那晚的午夜走了。
  
  老管家说完语气也稍稍平和了些,可是在一旁听着的我就再也无法平静。我的痛不能拿痛来形容,曾经得到过那份幸福,可是我没有好好把握,我居然像个傻子一样没看穿她小小的心思。而此刻物是人非,我该到哪去找回我的花娘!
  
  我痛不欲生,如万箭穿心而过,一瞬间连魂魄都飞散如烟。
  
  那晚我独坐花娘灵位之前,一声不出,两眼呆呆相望一整夜。第二天我包好了她的灵位和灵像,又让管家带路去她坟上取了一抔黄土,之后便离开了古心镇。离开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这个生养花娘的小镇,这么美的一个小镇,却叫人如此痛不欲生。
  
  我回到了生养我的鲜为人知的小村子,但我不再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了,我把花娘曾经住过的房子收拾了一番,就和花娘一起搬了进去。将带回来的那一抔黄土撒在了她曾经流过汗水、有过欢乐的花园里,然后除草填坑,重新养起了花来。
  
  今年春天的花开得特别的好,就像花娘当年养的一样,有总迷惑人心的美感。
  
  不知花娘是否在看,我也能把花养得这么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