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深处丹桂香

  

  五九年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护林员刘文涛巡逻时觉得口渴,想去附近弯子讨碗水喝。走到宽敞的禾场上,注意到农户的门槛边站着一位女子,羞怯的眼神,微启的嘴唇,白净的皮肤,马尾上扎着蝴蝶结,他的心儿不禁一阵乱跳,眼也看傻了。
  
  打听后才得知,她叫王翠芬。
  
  那天起,刘文涛有事无事总往弯子里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翠芬则笑带羞涩,脉脉含情,心中藏不住悸动。于是,他们偷偷地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上个世纪五十时代末,爱情还是一部违禁小说,儿女婚姻一般由父母作主。刘文涛二十五岁,又胖又黑,河南迁移而来,孤苦伶仃,家徒四壁。而王翠芬年方十八,父亲是大队的支书,四邻八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他们之间可谓门不当户不对。
  
  果不其然,恋情一曝光,刘支书的脸上立马乌云密布,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对闺女一顿吼:“你再与他来往,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说完,他猛地一回手,就势把桌上的一只碗摔得粉碎,将王翠芬锁进了闺房,并暗暗托媒另说亲事。
  
  刘文涛陷入了绝望,一种叫自卑的虫子在心里不停地爬来爬去,他难受至极,只能躲进松林唉声叹气,不敢也不再去弯子看王翠芬了。
  
  恰逢那年县里春季征兵,刘文涛便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让自己悔恨终生的选择——当兵远走天涯。到了部队后,他不与任何人联系,犹如一只布谷鸟飞出林海,从此无影无踪。
  
  一去就是四年。
  
  六三年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刘文涛复员回林场。他本以为王翠芬肯定已经开枝散叶了,殊不知结缡不久,丈夫知道了王翠芬的风流韵事,竟然心存芥蒂,对她冷嘲热讽,非打即骂,甚至彻夜不归,不到一年,他们的婚姻便走到了尽头。不久,林场和弯子之间的林道上出现了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捡石子,拽青草,摘野果。
  
  她就是傻了的王翠芬。
  
  刘文涛听说她的情况后,心如刀割,深藏的情愫如同急湍的汉水。于是,他不顾一切地跑向弯子,似曾熟悉的房子扑面而来时,他喉咙发紧,手里冒汗,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可真正看到她的那一刹,刘文涛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面前憔悴不堪的女子竟会是日夜牵挂的人儿,他跌跌撞撞直奔过去,抱着她哽咽不止。看着悲恸的情形,左邻右舍有的唏嘘不已,有的甚至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也出了问题。
  
  一个月后,刘文涛把傻女人娶回了家。
  
  夜静更深,月色融融,土坯房里的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辉。身着褂子的新郎慢慢走向床沿,他放下木盆准备给一身红衣的新娘洗脚,却不料王翠芬突然咯咯傻笑两声,奇奇怪怪地说:“大哥,别人都走了,你咋还不回家睡觉呢?”
  
  刘文涛看着新娘一脸婴儿般的天真,心里不禁隐隐作痛,鼻子一酸,两滴热泪掉进了木盆里。
  
  婚后,刘文涛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一个人忙里忙外。屋前不远的地方有棵百年丹桂,枝干舒展,绿叶婆娑,冠如大伞,生机勃勃。只要有空,他便陪她坐在丹桂下一朵一朵地数桂花。
  
  “为什么叫丹桂呀?”她孩子似地问。
  
  “丹,红的意思。”刘文涛说,“这棵树开红花,所以叫它丹桂。”
  
  丹桂旁有口泉,名曰龙泉。细小的水泡从石头缝隙间沁出来,摇摇晃晃地升腾到泉口,经薄如蝉翼的阳光一照,珍珠一般透亮。俯瞰着泉水,他搂着她聆听清脆的叮咚声。
  
  如逢节假日,他便牵着她的手一起挖野菜,掰竹笋,摘山杏,或者坐在水库大坝上钓鱼,吹风,晒太阳。到了晚上,他就给她讲林场的糗闻趣事:有人贴大字报啦,知青把麦子当韭菜了,总场有人又开卡车去纺织厂搞武斗了……虽然她只是呵呵地傻应几声,但他心里觉得踏实且温暖。
  
  苍天不负厚道人,六六年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夜,刘文涛喜添千金。出生那晚,满屋子洋溢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早上才发现,龙泉旁的丹桂一夜全开了,刘文涛情不自禁,给闺女取了个雅名――刘桂花。
  
  好事成双,刘桂花出生的第二年,王翠芬奇迹般的不傻了。慢慢地,她能养猪,洗衣,做饭,种菜了。渐渐地,她又学会了造林,育苗,修枝,治虫。
  
  日子泉水般流淌……
  
  九八年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天,刘文涛大叔突兀地对翠芬大娘说:“我的身子骨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说不定哪天可能要走在你的前面喽。”
  
  “那我和你一起走。”大娘眼睛湿润了。
  
  “这怎么行,有闺女呢。”大叔嗔怪道,“这几年林场的退休金发的不高,闺女在武汉的生活压力也大,而我们并没有攒几个钱,你又没有退休金,我走了你可咋办?”大叔沉默了片刻,接着又说:“不过,今年春上我定了七八百棵丹桂树,十年八年后兴许能卖几个钱,照说你的养老应该没问题了。”
  
  大娘一愣,手指抖了一下。
  
  二00四年,大叔的生命戛然而止。细心的人们发现,大娘看起来并不怎么悲伤,她只是坐在他身旁,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老头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大娘不顾女儿的反对,固执己见地将大叔安葬在桂树对面的山坡上。办完丧事,闺女担心她无所依傍,要她去武汉一起生活,可她死活不肯。
  
  她的理由很简单——习惯了。
  
  二0一二年,林场危旧房改造竣工,五个分场的职工全搬进了总场的新楼里,可令人奇怪的是,大娘犟得要命,执拗地生活在破旧的老平房里。
  
  更令人奇怪的是,大娘虽已古稀,头发花白,每天却佝偻着脊背,挪动着碎步,独自蹒跚到丹桂树下一坐就是老半天,干瘪的嘴唇不知道絮叨些什么,好像与人聊天一样,浑浊的眸子总望着对面苍翠的山坡。
  
  就那么巴巴地望着……[文∕钟监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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