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散泪亦歌

花散泪亦歌

文沐再见孟毅旸时是在西南战场上,那时新军已得了南部的半壁江山,连久攻不克的鄂军也将缴械投降,可战事还未停,轰炸的声音依旧震得临时医院里尘土飞扬。

急促的脚步声,一群护士围着被担架抬进来已昏迷的伤员。“快准备内科手术!”高举着吊瓶的主任焦急地喊道。文沐忙上前帮忙,医生的命令却让她心头一震:“三少枪伤严重,德国医生马上就到!先为三少止血。”临时医院里条件简陋,看着他从胸口喷出血的情势紧迫,文沐不敢想下去了,慌忙跟进了手术室。失血过多,苍白的面容依旧英挺,长长的睫毛垂下,晕成一团黑影。子弹已经取出来两天了,暂无性命之忧的他还是无苏醒迹象,病房被佩枪军士把守,戒备森严。文沐只有借给他换药的空才能偷看他几眼。“三少特别重视后天的受降,若错过了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三少迟迟未醒,冒着封锁线被紧急调回的医生们已被枪抵着脑门警告好几次了。“后天之前,我拼了命也要让你醒来。”文沐攥着发白的指节暗下了决心。午夜的病房外,站岗的军士多少有些松懈,未搜身便放她进去。佣人一早被她下了安眠药,此刻正昏睡。文沐望着他依旧俊秀的侧脸,手里的小刀加紧了力度。鲜红的血伴着倒吸的冷气颤抖着滴下。一阵尖锐的刺痛过后,文沐强忍着眼眶里要掉下的泪,将带着她体温的血混着药一齐灌进了正昏迷的他嘴里。娘说过,要最爱他的人的血混上药喂他喝下,方能把他救醒。文沐的半边身子已经凉透,冷汗从眩晕的额角冒出,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投射在他昏睡的面颊上,他像一棵沉睡的临风玉树。“你一定要好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文沐擦净他嘴角残留的她的鲜血,虚弱地挪出门去。

文沐只觉全身轻飘飘的,魂魄像回到了七年前,七年前的长沙街头,她逃了几条街才甩开的流氓又缠上了她,讨要她为娘治病欠下的钱。“花卖完了吗?”几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向她逼近,一脚踹翻了她的摊子。“我欠的钱一定会还的!”文沐见花被踩了一地,气急败坏的回道。“今天可不能再拿花抵了,就把卖花的姑娘绑上吧!”为首的一声令下,癞蛤蟆一样的脸笑得肆无忌惮。文沐把花篮往为首的头上一砸,没等底下的流氓反应过来,她就扒开人群的缝隙向外逃了。她好不容易跑出那条街,却被迎面而来的黑色轿车撞翻在地。司机推开车门走下,文沐眼见他们又要追上来,忙从地上爬起来钻进了车里喊道:“救救我!他们以大欺小!”。尾追来的流氓们见她钻进车里,正想去抓,可眼睛瞟到了车牌立刻打了个哆嗦。军牌车,他们横行霸道惯了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司机上前要把她拽下来,文沐眼见不妙,忙翻过车座向后钻去。她双腿刚从车座上下来,不料一个趔趄趴了下去。一双如墨般漆黑的眸子进了她的眼睛,明亮耀眼得像夜空里的启明星。文沐有刹那的失神,她就这样被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俊朗少年顺势接进了怀里。“三少,该怎么办?”窗外要她还钱的声音引来许众人围观。司机不安地向身下的少年询问道,老爷吩咐的不可惊动民众,这下可坏了。文沐忙向少年求道:“我给不了他们欠的钱就要被绑走做童养媳,救救我吧!”“把他们赶走。”少年轻轻的一句话,外面一群人便被打发走了。“没事了。”少年的声音让还在回头盯着远去的那群流氓愣神的文沐转过头来,她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少年的腿上。刚刚紧抓的双手把他西装的衣领给扯开了,露出雪白的衬衫,和他肤色一样白的衬衫。“谢谢。”文沐红着脸从他身上下来。“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少年问道。“三少,不好吧,动静太大了,老爷知道了会怪属下的。”司机边说边向后望了望,几队佩枪护卫的卫兵森然肃立。“叫他们先回去,快去!”少年对司机的犹豫有些不满。“我见过你。”文沐端详着他俊秀的眉眼,忙纠正道:“在报纸上。”“哦?”少年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说说,我有什么新闻?”“三少英勇神武,十岁随父北伐,战功赫赫,所向披靡,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嗯…”文沐咽了口唾沫,见他带笑的眼睛,知道自己编不下去了。其实,她见这么大的阵仗,必是统治长沙的新军无疑,其余一概不知。他雪白的牙齿和温暖的笑容,文沐从没见过比这还美的笑。“我姓孟,北伐早结束了。你叫什么?”“我叫文沐,我娘死了,我没有家。”文沐的眸光暗了下来。她和娘被抄家的人从家里赶出来时,原本亲如一家人的傅家幸灾乐祸的样子,成了她七岁人生里最冷的一阵风。“你没有其他亲人吗?”少年关切地问道。“庶出的女儿被赶出来,谁会管呢?”文沐低下头去,麻花辫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只能随便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是罪人之后,现在身上还背着逮捕令。“民国建立,人人平等,哪有什么尊卑嫡庶?你再小,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告诉我是谁赶你出来,我帮你讨回公道!”文沐被他这一席铿锵有力的话语惊呆了,抬起头吃惊的望着他。“三少,再不走,老爷真的要等急了!”司机忍不住催促起来,一向沉默冰冷的少爷今天怎么这么热情。“不,我不愿回去。”文沐摇头道。她有些搪塞不过,只低头盯着脚尖。“我叫孟毅旸,若再有人欺负你,就去宁霖路的孟公馆找我,我一定保护你。”几张纸币被包在她手里。他声音清越的像山谷的笛声,白细修长的手指,握住她反抗的小手。“我不能白要你的钱。”她虽只读了几年书,可娘教育她无功不受禄。“那这个给你,算我们的交换。”文沐从怀里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口琴,银制的琴身,反射着她一脸的天真烂漫。那是娘留给她的遗物。“你听。”文沐将口琴放在嘴边,一阵悦耳的音乐声响起。“再见,大英雄。”文沐把口琴往他怀里一塞,不顾他微红的面颊,转身跳下车去跑远了。黑色的轿车驶出了她的视线,藏在暗处的文沐盯得眼睛都疼了,宁霖路,孟公馆,那里日夜有佩枪军士把守,她是连靠近都不行的。可因为有了他,那里成了她心中的城堡,住着一个少年,笑容比泉水还要清澈。除了娘,世上再无人对她这么好。孟毅旸,她听人提起过,是新军统帅最疼爱的幼子,新军树敌颇多,统帅为防不测,自小便将他送到在国外,新军进驻长沙才被接回来,她遇上他那天,正是他被接回家的日子。西南战事频发,日子还是不太平,坊间传着新军统帅的爱子孟毅旸要开赴西南战场,一统天下。她听说了他要走的消息,一早等候在长沙城门口,新军离城必经的地方。她拼命扒开拥挤的人群,挤到最前方。矮小的个头踮起脚尖,扶着糙木的栅栏,目光穿过一辆辆开过去的湘军轿车和训练有素的佩枪士兵,那个少年的身影始终未出现。就在她急不可耐地转身去找时,少年已英姿挺拔的站在她面前,清晨的太阳从少年背后升起,他藏蓝色的军装都染上了一层柔光。她拿着玉兰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低头紧着裙边。“你要走了吗?”文沐明知故问却还忍不住问。“是给我的吗?”他指了指快被她揉进怀里的花。“是!”文沐这才反应过来,忙一本正经地递给他:“大英雄,祝你凯旋!”“真美。”他接过花,含笑的眼里蒙上一层雾气。文沐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说的是花,小脸上不由晕出红霞。他目光略一沉吟,手向文沐伸来,文沐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一根枯草被摘了下来。那是她今天天不亮便去摘玉兰时,从梯子上摔下来蹭上的。他的手指像灵动的音符,带着某种魔力。被他触摸过的头发发柔得像水一样。让她刚刚狂躁的心片刻便沉静下来,静谧的如同天边的流云。“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他觉察到了文沐眼下的淤青,“我已让人撤销了你的逮捕令,你现在自由了。”文沐羞红了脸,她撒的谎就这么轻易被他揭穿了。她昨夜一宿未眠,就怕误了今天早晨给他送行。“我要走了,照顾好自己。”他朝文沐点点头,转身要离去。“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文沐问完又后悔起来,自己怎么那么鲁莽。战场上的事,谁说的清楚?“不知道”。他的目光有些微迟疑。“应该很快。”他的笑,点亮了清晨的梦。在他身后副官的不断催促下,文沐就这样语无伦次地送别了他,之前想好的话全忘了说。那束花被他带上了西南战场,她总会不自觉的羡慕起那束花来,至少能陪他一时,即便倾尽自己一世。小小的心里,从那一刻起似乎就有了心事,每天的报纸,饿着肚子也必须买,一字一字的读下去,连夹缝的广告也不放过,孟毅旸率军攻下锦州城,孟毅旸大胜淮军,孟毅旸…这些都在她不知不觉中变得滚瓜烂熟,还有仔细裁下的那一张张他的照片,俊雅风流,少年英雄。“你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这句话像山谷的回声久久盘旋在她心头,“我是有自己选择的权利,那有权利喜欢你吗?”匆匆春又归去,玉兰花的开落在少女一声声叹息中完成了轮回。西南战事还未平息,她已经等不及了。她偷偷报名参加了开赴西南战场的护士,背着他留下保护她的人。西南战场上来了位女医生,对伤员关怀备至,最爱听和新军少帅有关的故事。血肉横飞的战场,每天抬下的不计其数的伤员,她多么希望担架上的人是他,又祈祷千万别是他。她从伤员的口中捕捉着他的消息,孟毅旸制定的作战计划连身经百战的新军统帅都点头称赞,新军内部老将领更是佩服他是奇才。将来这天下都是孟家的。孟毅旸屡得军功却谦逊得体,孟毅旸……

文沐被同事的议论声吵醒,自己竟在晕晕乎乎里回到宿舍昏睡了一天。“割腕喂血的方法那么土,亏她想得出来。不过三少能醒过来就好。”“他醒了!”文沐的心脏漏跳了半拍,挣扎着虚弱的身体刚从床上起来,却脚软得歪在地上。她推开同事的搀扶,顾不得头晕,飞快的跑着令走廊里的人对她纷纷侧目。她觉得自己累得快要死了,病房的门被打开,床铺却是空的。文沐转身想找人问个究竟,背后人投射下的寒光,冷冷的让她打了个激灵。傅纷呈托着被包扎好的手腕,一脸倨傲的望着她。傅纷呈嘴角的轻笑,和七年前见自己被赶出来沦落街头时的笑一样的冷。“你怎么在这儿?”她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放心,追捕你的命令早被撤销了,你现在是自由身。”傅纷呈高昂着下巴,一脸的不屑:“你伺候得三少不错,我会赏你的。”“三少呢?”文沐问道,她不想拆穿逮捕令是傅家让警署下的。“我丈夫的事,你没资格知道。”傅纷呈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已变了色的面颊。“你丈夫?”文沐惊呼,她不敢相信的咬住末尾两个字,她从未想到过他有一天会属于别人。“说起来,除我俩外你还是头一个知道的,三少被我割腕喂血救醒,已经向我求婚,就在刚刚。”傅纷呈红艳的嘴唇轻启,像针一样的话扎进她的心底。“就算你知道真相,你说三少是信你,还是信和我曾在国外一起读过书的多年情分呢?”傅纷呈高高托起的胳膊宣誓着胜利。天空像有一道闪电击中了她,听不清傅纷呈话里的嘲讽,她所有的憧憬都在顷刻间击碎,对啊,她算什么呢?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就算有,也是七年前了。她未做声,只是藏在嘴中的牙齿刺破舌头,满嘴血腥。孟毅旸醒来便带领部队开拔了,临行前只留下一句话:“昏迷时护理的医生们去孟公馆做家庭医生。”新军少帅和富商傅家联姻的消息传遍全国,有了傅家支持,鄂军归顺得甚是顺利。医院里议论纷纷,人人都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文沐从不掺和,只把手中的手术刀擦得锃亮,那把取出他子弹又割破她手腕的手术刀,亮得刺痛她了的双眼,泪都要掉下来。窗外的玉兰,依旧洁白如雪,他眼里却已不是她。

戒备森严的孟公馆,文沐刚到这儿第一件事便是参加他和傅纷呈的婚礼。灯火辉煌的孟公馆里名流云集,宾客络绎不绝,连新军的死对头鄂军统帅都亲自赶来祝贺。她和下人们混在一起,透过人群的罅隙望着大厅中的孟毅旸,意气风发的新军少帅,早已褪去当年略显单薄的年少轻狂,指挥千军万马的他游刃有余,和傅纷呈在众宾客的簇拥下相视而笑,如一对璧人般,频频举杯。所谓的春风得意也不过如此。文沐只觉得心里酸酸的,他那么开心,自己也应该高兴,这么多年没见,不就是希望他能平安喜乐吗?可为什么他的喜糖那么甜,甜得能涌下泪来。而泪却那么咸。她拼尽全力让他醒来,却见他身边已有人笑靥如花,同他携手天涯。鄂军统帅要离开了,孟毅旸在众军阀陪同下出门送行。快到文沐身边时,鄂军统帅恭敬的对孟毅旸道声:“三少留步。”文沐身后的爆炸声便在瞬间袭来,像冲进耳膜样的地动山摇。她忙捂住耳朵向外跑去。院子里的人乱做一团,惊慌失措的人群把文沐挤到最外边。眼看爆炸的碎片就要袭来。文沐被人猛地压在地上,向她飞来的炸弹碎片就这样从耳边擦过,惊心动魄。孟公馆的卫兵早把鄂军统帅围得水泄不通,一早埋伏好的鄂军还是寡不敌众。最接近她的一声枪响过后,身上的人起身,鄂军统帅已应声倒地。文沐这才瞧清楚刚刚救自己的人,是孟毅旸!“去看看他们是否受伤。”孟毅旸指了指文沐身后的人向医生吩咐道。他颀长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更加伟岸,自始至终,文沐都只看到他冷冷的背影。

文沐拦住正要离开书房的孟毅旸,他俊秀的眉眼因沙场的征战而添了刚毅的棱角和迫人的傲气。“我,我是文沐。”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音,像怕惊醒一个多年的梦。“你,还记得我吗?”文沐觉得像等了一个世纪一样的漫长,才见他眉心微蹙地摇了摇头。“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救我?”文沐不敢相信他的表情,陌生的让她不认识,他一定在撒谎。“我刚刚救了你吗?”他的眉心蹙得更深了。文沐呆呆的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深夜的风,那样凉,凉得刺骨锥心。原来她的期盼那么低,只要他记得自己就好。可是七年,烟花易冷,人事易分。连认得,都是奢望。文沐给受伤的士兵们包扎着伤口,间隙里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少帅真是料事如神,早看出那小子有异心。明明打不过咱们还不死心。”“三少领兵多年从未受伤,要不是上次为捡个盒子,三少才不会白挨他们一枪。”“听说那盒子是作战图,三少带上它百战百胜。”周围一片唏嘘声。文沐边听边把手上的力道加紧了,疼得士兵直嚷嚷,她的大英雄,当然不允许任何人诋毁。文沐没想到孟毅旸会想起自己,公馆的仆人送来瓶专治外伤的药水让她留着备用,活血化瘀有奇效,听说是德国大使送的。她挽起了袖子,伤口虽已结痂,暗红色的刀疤还是触目惊心。他为何会送来专治自己伤的药呢?文沐为这意外的发现而窃喜。“呀!这药水好啊!”一进门来的同事欣喜地夺过文沐手中刚刚用完的药水:“少奶奶手腕能治好了!”跟着同事来拿药的仆人也笑道:“三少不小心伤了少奶奶过意不去,又不好意思道歉,只好将药送到这来了。”文沐正要上前抢过药的手愣在半空中,原来是给傅纷呈的药,文沐讪讪的袖了手。

傅纷呈的伤果然重的不行,骨头都快被掰弯了。文沐给她涂好药,她还痛得呻吟。傅纷呈不知是真被孟毅旸给吓到了还是新婚当夜的枪声受了惊吓,竟病得十分严重。“我伺候三少十几年,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听说是少奶奶拿了三少的一样东西,三少才那么凶的。”文沐煎着药便听到底下人议论的话。到底是什么?傅纷呈那张光彩夺目的脸被气得发了青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几副药下去,傅纷呈的病还是未见起色,文沐反复斟酌药方和熬好的药,终于在换药的空档儿和下人们一起擒住了动手脚的丫头,竟是傅纷呈的陪嫁侍女。架不住几顿酷刑,那丫头终于招任:“是文沐救了三少,少奶奶怕败露便指使我下药来诬陷文沐,趁机把她撵走。”文沐咬紧了下唇,听到他知晓真相后的声音:“你何苦弄伤了自己?不是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怪你。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懂吗?”疼惜之情溢于言表。“既然她救了我,就让她来照顾你,也好助你早日诞下长子”。傅纷呈初为人妇的面颊上写满娇羞,耳根嫣红得像滴了血的玫瑰。文沐攥着手中他赏的银票,湿漉漉的能滴下水来。七年前他给的纸币,她饿得两眼发昏时都舍不得用掉,被小心翼翼地夹在贴满从报纸上剪下他照片的本子里。可现今,在他那张再也不会对着自己笑的脸中,过去仿佛变得一文不值。她常眺望窗外他在书房的身影,他常在窗前读书,一丝不苟地擦枪,手指白皙修长。光影在他手中穿梭,时光像静止了般。可现在,两人最后那点交集都随着被撕碎的银票烟消云散。

华北事变爆发,日本人已经攻下东三省,北方战事吃紧,新军作为南方精锐之师,已开赴前线支援。他走得特别急,从码头查完货后连公馆都没回便带军出发。文沐在窗前插了一束玉兰,和七年前听说他要远赴西南战场时送给他的那束一样纯洁。她相信会给他带来好运。就在傅纷呈翘首以盼时,傅家来报的消息却让她慌了神儿。“你一定要帮帮我。”傅纷呈愁得五官都扭曲的脸:“这批货要是运不出去,我父亲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傅老爷往省外运货却遇上官道被封,只得找山路却找不到。正急得像热锅的蚂蚁。傅纷呈很满意自己的劝说效果,念在曾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文沐终于答应要帮自己。她一向深居简出,因此轻而易举地爬进孟毅旸不准任何人靠近的书房,摸到那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盒子。傅纷呈兴高采烈地按照盒子中的路线找到父亲说的地址,连夜派人递了消息出去。日军攻陷奉天后便停滞不前,各地军阀纷纷组织抗日,孟毅旸也撤回新军,重整部队。傅纷呈还未等到孟毅旸凯旋,却听到了父亲病亡的消息。文沐低头掩住眼底的冷笑,当年诬陷父亲私收贿赂走私军火,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傅家,如今也能一尝四散奔逃的滋味了。可她为什么就是开心不起来?孟毅旸派人马不停蹄地送来安抚傅纷呈的信,她总是会想,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爱得这样深入骨髓?盒中的确是幅地图,可却是经过她改动过的。让想投靠日本人的傅老爷碰上了孟毅旸的部队,国难当头,只能大义灭亲,货物被收缴,傅老爷气得旧病复发,当场身亡。

“文医生,三少在回来的路上遇上山洪,受了重伤,山路难行,开不下车来,您快去看看吧!”赶来送信儿人的话险些让文沐失控。“孟毅旸,我不许你有事!”文沐抓起药箱便跟着送信儿的去了山里。路途越来越荒凉,“新军回撤,怎么不走官道?”思绪渐渐冷了下来,文沐越想越不对劲。“先回去,我带的药不全。”司机却不理她,车像疯了般在山路上疾驰。文沐被双手反绑的扔在地上,枪口对着她的脑袋。“就这么死了吧,再也不用伤心了。”文沐闭上眼睛想道。太可笑了,为了他的安危她什么都不顾了,原来爱他早已深入骨髓,即便万劫不复。锐利的枪声过后,刚刚一脸狞笑的司机倒在了地上。孟毅旸上前一把抓着她厉声问道:“不是说过没有我指令不许出去的吗?”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他扛在肩上:“快走,这里有埋伏!”车在山路上狂奔,玻璃被子弹不断打碎的声音急促凶残。文沐被孟毅旸护在身下,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第一次发现他的怀抱还是那样温暖安全,和七年前似乎什么都没变。车转过山路,快到城边上,埋伏的也不敢那样猖狂了。“阿沐,答应我,除公馆外,去你想去的地方吧。”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叫自己,文沐从惊喜中抬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灼灼。“阿沐,对不起,我对你冷漠是不想引起傅纷呈的注意,我早就知道那天是你救了我。”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会喜欢上她,才会在傅纷呈的眼皮底下救她,也是这样才让傅纷呈抓到把柄,更要杀了她。“阿沐,傅纷呈只是虚名,我只是想借娶她的机会彻底除掉鄂军。只有除了鄂军,傅家才会露出马脚。才能替你报仇。”“不,我不在乎名分,我要永远陪着你!”文沐眼里蓄满了泪的哀求道。“阿沐,我好后悔把你接到身边,不是保护你,反而害了你。”派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禀告,她的梦话都是复仇。把她安排在书房的对面,只为日日能看到她才放心。“阿沐,再为我吹首曲子好吗?”他从最接近心脏的地方掏出一方小木盒,里面是她送的口琴,傅纷呈想偷看却被他差点拧断了手腕。他百战百胜的法宝,根本不是什么作战图。悠扬的口琴声想起,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明媚。“阿沐,为什么我再遇见你这么迟?我还是你的大英雄吗?”那年他十二岁,长年在国外读书,本该将门虎子却连枪都不敢握。可当他回国的那天,在长沙街头,他无意间救起的小女孩,亮晶晶的眸子,轻灵地像粒柳芽。崇拜地称呼他为大英雄,从那时开始,他苦练枪法,独自带兵出征,只为报纸上真的能随处可见他得胜的消息。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来,“阿沐,我以为我们还可以等。可是我回不去了。”她的回答还未响起,他人已栽倒在文沐的怀里,背上正中他心脏的伤口鲜血如注。他早就看穿傅家的诡计,所以埋伏下兵力。无论文沐怎么改,傅老爷都会被捕,他写信一再警告过傅纷呈,可傅纷呈急红了眼,还是动用傅家剩余的势力要杀了她。当安排在她身边的哨兵来报时,他突然害怕起来,在枪林弹雨中命悬一线也从未有过的害怕。为了不惊动傅纷呈,他只能独自前来。那张崇拜的小脸,那束已枯萎的玉兰和被他珍藏的口琴已成了一种信仰,让他不敢不打胜仗。玉兰花又开了,暗香浮动,伴着悠悠的口琴声,漫过四野的哀愁,散成缘浅的叹息。花散泪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