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坡——生死契阔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马嵬》李商隐

世上最残酷的考验，莫过于爱情的考验，执手一人，牵系一生。种种离合悲欢就在两人未知的命运中渐次上演。对于一个平凡的家庭来说，也许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便是爱情莫大的考验，而对于一个皇室帝王来说，并非是简单的付出与磨合便能够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很多时候，复杂的政治利益会掀起巨大风浪，将一段矢志不渝的爱，毫不留情地推向风口浪尖，直至被现实的风暴碾压的支离破碎。并非是君王无情，而是江山和美人不能兼得时，沉重的使命不允许他对爱情有丝毫的眷顾。

冷风透窗而来，吹寒了一颗本就悲凉的心。偌大的宫殿，处处弥漫着空芜的气息，即便有奇珍异卉、金砖玉瓦的点缀，也丝毫遮掩不了那个黄袍加身的男子浑身所散发出的萧索况味。面对眼前冰冷的美人画像，他的内心除了不尽的思念，便是满满的痛苦与无奈。当年的浓情蜜意还尚未冷却，海誓山盟也犹在耳边，可心心念念的人儿啊，却先去了那遥不可及的缥缈世界。是谁说落花的飘零便是花事的终结，可分明有那么多的惜花之人，还心藏落花，守护着那一场姹紫嫣红的春天。爱，从来不会因一方的离去，便消散成云烟。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近日，更是有一些修行道士向他禀报说，据他们夜观天象，日访地理来看，大洋之外的彼岸，竟还有着另一番天地，那里物资丰饶，烟云缭绕，恍若蓬莱仙境，而逝去的贵妃，就居住在那里的九州之中，且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倘若派遣使者前去追寻，能够迎回贵妃娘娘也未可知。是呵，也许这便是他寻回爱妃的最后一丝希望了。想到这里，男子不由得惨然一笑，悲戚地抚摸着面前的画像。不知何时起，他也开始相信了那些命定玄幻之说，也许，当现实已无任何转机时，那些看似虚无缥缈之事，也能让一颗灰尽的心，重燃起一丝希望。

只是虚幻终究是虚幻，任它再怎样美好，也终是水中月镜中花，无法触及，亦无法抵达。无论是海外仙山，还是宿命轮回，他比谁人都清楚，他与爱妻此生的姻缘，已是无法再续了，只叹那“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密约，不知何时才能够实现！男子落寞的走至窗前，迷离的眼神中充满着哀怨，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该多好，纵是要他舍弃江山，来保全自己的爱妃，他也会在所不惜！再怎样，有爱的贫贱生活，也好过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做个高贵的躯壳！

一阵寒风吹来，洁净的窗纱在苍白的月色中恣意荡漾，一如他对爱妃不尽的相思般，更行更远还生；亦如在马嵬坡上，他被众将士逼迫，赐予爱妃的那条三尺白绫般，冰冷而无情，剪不断，理还乱，层层地裹缚着他那千疮百孔的心！也许在无知的百姓看来，他是拥有着至高权力的帝王，而对于马嵬坡下的一抔黄土来说，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全的可怜人！望着遥远而岑寂的天际，男子似陷入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神情悲恸而凝重。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谁曾想，他那昔日骁勇善战的大唐军队竟连连溃败，不堪一击。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趁乱出逃，以求在四川重振军力，东山再起。但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他还是割舍不下他那心中唯一的挚爱——杨玉环！是呵，后宫三千佳丽他都可以不管不问，但惟独她杨玉环不行，即便将士们极力反对，他也要携带着他的贵妃上路！即便此次事变，是由昔日杨贵妃极力推荐的安禄山挑起的。

仓皇逃离的路上，一切都不复了初时的模样。昔日的宫宇殿堂，水榭阁楼转眼便成为了面前的飞沙走石，悬崖硝壁；欢宴歌舞，玉液琼浆亦是变为了如今的风餐露宿，车马劳顿，就连那宫人整齐嘹亮的报晓声，也已然换做了将士们巡视探查，和传宵柝的身影。面对此情此景，唐玄宗只觉自己就是一个断送大唐锦绣山河的罪人，实在愧对列祖列宗，愧对无数的黎民百姓。然，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是玉环给了他重振雄风的勇气，是玉环给了他沁心怡情的暖意。她就如一缕朝阳，瞬间打破那漫漫黑夜的笼罩，给他以光明的指引。

然而，他的将士们为何要如此绝情，连陪同在他身边唯一的女子都要狠心地夺去！他实在没想到，四川都还未到达，一场比长安失守更令他悲恸的事件就在马嵬坡上演了。“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六军将士竟然共同停驻行程于此，人擎剑，马长嘶，喊叫声，呼吁声，怒骂声排山倒海般的向他袭来，个个都以红颜祸水的罪名，扬言要他处死杨贵妃！他实在想不到，昔日对他毕恭毕敬，誓死效命的将士们，竟然会如此逼迫他！渐渐地，他除了心脏的碎裂，灵魂的绞痛，和眼泪的抛簌声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样也好，他死了，玉环便不会如此孤单的上路了。

然而，他的玉环却含泪告诉他，只有他好好的活着，重新夺回天下，他才能够还她清白，替她洗去这一身祸国的骂名！她不怕死，只是担心她死后再无人能够好好地照顾她的“三郎”了！“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杨玉环是真的爱了，她爱的并非是一个帝王，而是面前那个关切着她的三郎。她真的不明白，爱一个人到底有何过错？她想要的并不多，只是和她的三郎纯粹地爱着，恣意地爱着，抛却礼仪的束缚，抛却年龄的限制，抛却世人的眼光和非议而已。

自古红颜多薄命，其实多是逃不过悲惨的人生宿命。风华绝代的杨玉怀，在冠压群芳时，何曾想到过有一天，她的锦瑟年华会在这些冷血无情的将士面前，匆匆地落下帷幕。马嵬坡上，她定是恨的，恨她不该相信安禄山，也恨这些将士们狠心扣在自己头上的沉重骂名！但她也是爱的，爱三郎对她的眷恋不舍，亦爱三郎这些年对他不离不弃的宠爱。一个面临死亡之人，其实是最为明彻而释然的，回首一生，也不过如此，爱恨交织，苦乐相随，种种繁华过眼又能怎样？终究是空空地来，空空地去。

而那一句好好地活着，却是唤醒了李隆基濒临崩溃的理智，是呵，他只有活下来，才能够还给爱妃一个公道，也给他的子民一个交代！此后他也就是秉着这个信念，一路坚持，不断地壮大自己的实力，直至夺回了大唐江山。想到此处，窗前身形萧索的男子，紧握着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冷硬的墙壁上，是啊，是他亲自赐给了爱妃三尺白绫，是他抛却了曾经相伴一生的誓言，爱妃之死，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啊！哎！如今这人去楼空的局面，他又能怨怪得了谁呢！

遥想当年七夕之夜，他还嘲笑痴情的牛郎，只能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可谁曾想而今的自己，哪怕余生再见爱妃一次，也是不能够了。也许，这便是上苍对他的惩罚吧！“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想他堂堂一朝天子，已在位四十余载，拥有着世人皆所不及的富贵和权势，可到头来内心贫瘠的竟是连一介平民都比不上啊！

人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民百姓如此，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又何尝不是呢，得到了江山又如何，没有爱的人，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心的躯壳罢了。其实，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圆满，有得便会有失，只是世事如棋，落子无悔，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是永远。红尘中的你我，也许只有多一份珍惜，才能让自己少一份追忆了。

文：笑红尘 QQ：78683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