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传奇

什么叫忘情水?据说,它能让人忘掉所有的爱与痛,让你之前的人生变为空白,犹如患了失忆症,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也不知道什么叫快乐,无情无爱,一切从头再来。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忘情水?

这一生的最爱,在下一世,却是连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来生,你还记得自己爱过谁?

爱着的人呵,好好握着他的手。下辈子,你身边的人就不再是他了。

A

京城中,最美的女人是礼部尚书陈大人家的大小姐,艳冠群芳,为她倾倒者无数。

望着镜中苍白的容颜,我轻叹:你如何能与陈大小姐齐名为京城第一美人?空担了虚名了!

我叫孟歌,是户部孟侍郎的独女,十三织素十四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岁那年嫁了冯太医的公子冯大夫,据说他的医名盛于其父。披上嫁衣的那天,我以为从此会过上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的日子,一个人在红盖头下娇羞地笑。

过了如胶似漆的新婚蜜月,夫君就对我视若不见,只会对着成堆的医书,苦钻无穷无尽的病理,一心要成为京城第一名医,胜过那与他齐名的卢大夫。

守望不到就在身边的夫君,我也和他一样,拾起了医书——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如痴如醉,置娇妻于不顾?慢慢地,竟也能看一些小病小痛,医名在官家小姐、贵妇之间传了开去。

嫁作冯家妇3年,白天看医书把脉开药,夜晚不管石凉如水,总是披衣绕阶独行,望月看花,让身体一天天消瘦,任如花娇颜渐渐苍白。

我始终不明白,为何从有记忆起,梦中总有一个目光时而深情无限,时而心痛不已的英俊男子望着我?而这个男子,却不是我夫君。而我,竟然无法控制自己为那目光心动不已,渐渐竟会对夜晚有了些许期盼,只为了那目光。

我的消瘦,是为了夫君,还是为了那目光?

B

秋近了,天气还不太凉。我在花园看书,一阵风吹来,卷起了我耳边的发丝。侍女小喜忙为我披上红底白裘的披风,扶我进房,深恐我着凉。我用手拉着披风,望到自己苍白的手,为何总这般弱不禁风?为何命薄至此?

近来,我的咳嗽越发严重,脸色白得似乎无血。小喜送上热茶,我随手抬起喝了一口,不小心呛着,咳得眼中流泪胸中无气,整个人似虚脱了一般。拿过捂嘴的手帕,俨然一抹腥红;小喜吓得手忙脚乱,我闭目:我命不长了么,解脱的日子也近了啊。

呀,姑爷!有事么?是小喜的声音。夫君会在白天回房?我几疑是在梦中,又或是回到了新婚?

娘子,你身体不适,正好可去找卢大夫诊治。我想要他治痨病的药方。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相伴3年的枕边人。

你知道,他长于治痨病,而我在这方面总是……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坐在车上,我拉了拉披风裹紧自己,脑中犹存着夫君殷殷交待的话语:别忘了,我要他整套的药方。那急切的目光完全像一个陌生人,就是这个人我伴了3年?我苦笑。我的生活里,究竟少了什么让我了无生趣?

C

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卢大夫怎的这般面熟?居然就是那个伴了我十多年的梦中人。怎会这样?怎会这样?我慌乱地问自己,却给不出答案,只是不自觉地绞紧手帕,任手指因血液不通而变得麻木。而他,看我的第一眼先是吃惊,然后释然,目光却变得热烈,直要让我融在其中。

他交代小喜:“你去后面厨房找许妈要一碗莲心汤,你家小姐需要它。”

为我把过脉,正要说什么,却听得外面人声杂乱,他走出去。

慕华!慕华……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慕华?可是他的名字?

陈大小姐,在下有病人……是那个京城第一美人陈大小姐?

有什么病人比我更重要?随着话声,陈大小姐风一样地进来了。哦,原来是冯医官家的娘子,怎会到卢大夫这儿来了?就是你让慕华对我拒之门外?声音里含着明显的挑衅。

冯医官家的娘子?卢大夫惊呼。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怎会有这许多心痛?和我梦里一模一样。

能医不自医,我家相公对痨病束手无策,让陈大小姐见笑了。这是我的声音吗?怎地无一丝情感?我心里明明是万马奔腾全无头绪啊。

D

把卢大夫为我开的药方交给夫君,他欣喜若狂地拿着它直奔书房去了。为何?为何?我的夫君对我的病情置若罔闻,却是素未谋面的卢大夫问长问短,连小喜都说:“这个卢大夫诊病可真细啊,我猜他这般一天只能看一两个病人……”说不清道不明,心中竟然有一丝丝按捺不住的窃喜,而对夫君的冷淡,也几乎没有太大的伤感。

只是,卢大夫真是与我素未谋面么?为何却熟悉至此?唉,梦中见过不下千百次了啊。那碗莲心汤,味道也似喝过无数次,可明明是第一次喝啊。

深夜难寐,我披衣来到石阶下。皓月当空,我却不似往日望月,只呆呆地看着将谢的并蒂莲,痴痴地想,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此生更有何趣?不如归去……猛地惊醒:我在想些什么?哪来的新人、旧人?闭目泪下,脑中却闪出卢大夫含笑揭开陈大小姐盖头的画面,止不住一阵心如刀绞。

天啊,怎会如此?我已是冯家妇,如何会有这些不守妇道的想法?忘了从小家中严父的教诲了么?千般自问万般自责,心中却无法抹去那道深情无限的目光。只是,他眼中如何会有那许多的痛?

E

小喜见我精神日渐低下,连医书都懒得再看,便叫我去城外散心,看她一片热心,虽无兴趣,我还是应允了。

“小姐,小姐,那不是卢大夫吗?”小喜在外面叫。

我揭开车帘,果然看到他骑一匹灰马,正迎面而来,一如梦中那般潇洒俊逸。

他以为我复诊为由,遣开小喜和其他下人,全然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把我单独带到了一个悬崖边。一路上,我心狂跳。这地方怎的如此熟悉,熟得我的心都又痛起来了。

无霜,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前世。一坐下来,他就语出惊人。

胡说!你如何会知道前世的事?话虽如此,我心中却早已信了他。只因为,无霜两字由他口中唤出来,我分明知道他就是在唤我。

前世,你是我的娘子,我们成婚3年,恩爱无比,但一直无子。我父母为我纳了妾。我们虽然琴瑟和谐,但我仍在新人的温柔乡里沉溺了3天。当第4天我猛地想起你时,你已留书出走。我追你到这悬崖边,你回头对我凄惨一笑,道:‘夫君,你心里还是爱我的。’便跳了下去……

“哇!”地一声,我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是的,是的,跳崖前他的眼神也是如今天这般心痛,直刺我心深处。前世的我,在他的宠溺下幸福无比,每天和他吟诗作对,为他裁纸磨墨,洗手做羹汤,就像那天在他家喝的莲心汤;而他,经常带我赏花,泛舟采莲,为我调脂描眉;但转眼,只余我一人深夜披衣绕阶而行,独唱往日同吟的诗,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为我抹去嘴角的血迹,扶我坐下,看我的眼里有最深的痛。无霜,跟我走吧,前世负了你,我要在今生还给你。

我忘了礼教,丢了妇道,把手抚在他脸上,感受他的体温,领略他的心痛:前世,这是一个让我爱到心碎的人,今生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为何爱到深处总是痛?老天,我们是相爱的啊。爱得不是时候么?

F

我向他要了10天时间,说我要准备一下,却忘不了他眼中的惊喜和狂热。

前世,他为我做完头七也从那个崖上跳了下去,说来生会还欠我的债。但今生,我已冠上冯家的姓,我不能让家门蒙羞,不能毁了他京城名医的锦绣前程;但我更怕的,是再次重演从前世痛到今生的3天3夜。

10天里,我不眠不休,翻阅所有医书药理。我要泡制一种忘情水,让他忘记前世今生所有的情和爱。忘了他是如何找到那个悬崖寻回前世的记忆,忘了他的生命中曾经出现的我,忘了他要带我离开——最重要的,是忘了我。

10天后,终于,我制成了忘情水,它清澈见底,一如喝下它后心中的空白。

还是在那个悬崖边上。那里是我前世的终结,就也让它还成为今生的终结吧。

慕华,喝下它,我们都会有新的开始。他疼爱无比地看了我一眼,一仰脖全喝了下去,然后,就趴在石上睡了过去。

我取出琴来,哀声唱道:一张机,宿牛曾忆浴凝脂,银河浅浅当年事。梭心几许,织得新梦,更漏枕相思。

两张机,月华如洗染青丝,凭谁再弄春山媚。雁回不语,孤鸿倦懒,何日忆双飞。

三张机,梭梭织就断肠诗,泪痕红溢短笺字。相亲玉枕,夜风侵梦,君去渺归期。

四张机,何年再似此佳时,洞房秉烛灯花呓。鸳鸯曾就,怎堪孤枕,暗自浴红衣。

……

九张机和着我的泪湿了他的青衫。

尾声

一个月后一天,晴空万里,是京城第一名医卢大夫和第一美人陈大小姐的佳期。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多好的一对璧人啊。

我披上件和3年前嫁衣一样红的衣裳,又来到了悬崖边,耳边眼前,不断浮动着他为新娘揭下盖头画面和不断的鼓乐之声,万针刺心的痛再次从心底漫到全身。咬咬牙,我一闭目跳了下去,绝望地大喊一声:来世,来世不要再续前缘了啊!

枉死的我被带到阎罗面前。气氛阴冷,绿火明灭,但怎敌得上我心中的灰暗?我面无惧色。

大胆孟歌!你可知罪?

小女子不知身犯何罪。

你两次跳崖,改写我生死簿命定之寿,又擅给卢慕华喝下忘情水,让他命运全数改变,还敢说无罪?!

我不语。阎王无情,怎知我心?

孟歌,你可愿再入轮回?

我不愿再入轮回!

好!那本王判你在阴司执事,把你研制出的忘情水,给所有投胎转世的阴魂喝,让他们忘记前世的一切,让来世不复前生记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重新做人。

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阴间阳世都把我叫做孟婆,把我的汤,叫做孟婆汤。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走了过来,许久未曾有过感觉的心有了刺痛,我一仰脖,喝下了一碗孟婆汤,喝汤前的一刹,脑中隐约掠过一个念头,这碗汤,或许在跳崖前就该喝了,可以少却多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