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 (三)无奈税务
秋季征兵,给谷越春带来了五彩斑斓的希望。他想起了少年时代和解放军联欢,想起了《烈火金刚》,想起了雷锋、王杰……他是多么地向往部队,向往这些英雄啊!至今,他还保存着当年解放军叔叔给他的信。特别是那封来自辽宁大连老虎滩海军赵叔叔的信,信笺上方印着“人民海军”四个红字,中间印着一个红色的铁锚……让他羡慕死了!他要参军,他要到人民解放军这个大熔炉去熔炼自己,像保尔.柯察金那样:“一个人的生命应该是这样度过的……”豪情满怀的他立刻到街道报了名。
体检那天,遇到一位军官问他:“小鬼!你是哪个街道的?叫什么?”
“新村街,叫谷越春。”
“为什么参军?”
谷越春不明白这军官为什么这样问他,没有回答,不过他看出来军官很和气。听说部队首长喜欢挑选那些精干的小伙子作警卫员、通讯员、文书什么的,是不是看上自己了?回家兴致勃勃地告诉了父母亲。
“参军?”没想到父亲怒不可遏:“哪个要你报名的?!‘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母亲也急忙附和父亲:“你走了,底下的怎么办?”母亲说的还是自己的弟弟妹妹。
父亲对谷越春很严厉。记得刚上初一那年丢了支钢笔。父亲把睡梦中的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绳子一头还绑了个大石头,说要把他丢到屋后的水塘淹死……
接着,他第一次听母亲讲了父亲的故事……
谷越春的父母亲都生在农村。日本人侵略家乡时,父亲打着赤脚,一头挑着不满周岁的小于春和行李、一头挑着10岁的小叔,带着母亲跟着祖母、随着拖儿带女的乡亲们漫山遍野“跑反”躲日本人。石头、刺丛把父亲的双脚划得稀烂。看看实在跑不动了,乡亲们劝他放下一头担子,婆婆也说放下小叔“让他自己逃命吧”,可慈爱的父亲舍不得自己的同胞骨肉……终于被日本人抓住,送到汉口一家日本人开的“营造厂”做苦力……
解放了,父亲在汉口当了一名铁路工人,在机械厂旁一个水塘边盖了一间草房,靠微薄收入和母亲一起,支撑这样一个家大口阔的家庭。谷越春三岁那年,父亲带着他和母亲回乡下看祖父。祖父脾气古怪暴躁,两眼总是露着凶光,家里没人敢直眼望他。祖父看父亲给的钱少,操起一把铁锹就要杀父亲!父亲围着塆子跑了三圈,祖父就在后面撵了三圈。还是祖母出来伸手拦住祖父,祖父就恶狠狠地骂道:“妈的!明天他要到你头上做窝的!叫他把‘瞎子’‘毛毛’都带走!”。“瞎子”“毛毛”是谷越春两个叔叔的小名。从此,他们就一直跟着父亲生活,直到为他们成家……
“穷不做长子富不做幺”。母亲经常讲的这句话,现在他才明白:祖父的担子,是转到父亲的肩上;如今父亲的担子,也要转到自己肩上了,自己应该义不容辞!人间的担子,不都是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的么?
为了父母,为了弟妹,万般无奈,谷越春放弃了参军。
父亲仍不放心,亲自把谷越春送到乡下的姑姑那里,以完全绝他入伍之心……
秋天正是农村大忙的日子。割谷,打场,收黄豆、芝麻,又插秧、磨谷……在姑姑家,谷越春尽管是城里人,但什么活都做,姑姑乐得合不拢嘴。
“哦?这是哪来的小客娃,这么好、什么农村活都做,这样的客娃多来些!”姑姑塆里人说。
一天,姑父的一个好朋友到家里玩,看到忙前忙后的谷越春,惊讶地问:“哟!这是哪里来的这‘刮气’(刮气,湖北土语:漂亮)的客娃啊?在做么事?”一边问、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呵,这是我家里的舅侄,失了学……”姑父说。又转身对谷越春说:“这是税务所的牟所长。”
“呵?冇做么事?到税所去收税好不好?”牟所长问谷越春。收税?这可是个新鲜事,反正在姑姑家没什么事,谷越春点了点头。
第二天,牟所长先给谷越春看了看有关税收的书籍,晚上就带着他工作了。
“怎么是晚上出去收税?”他满腹狐疑。乡间小路,曲曲弯弯地走了大半小时,终于来到一个塆子。左一拐、右一转,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小角,牟所长带谷越春进了一家门。屋里人见突然进来的牟所长大吃一惊!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直望着他……
“冇想到我们会来吧?嘿嘿!我早就晓得你们这里有黑窖!”
“……”
“说!”牟所长威严地一声断喝,屋里所有的人都浑身一颤!“到底有几口黑窖?”
“三……口。”一个年龄大点的人战战兢兢地说。
“嗯?三口?我要查出来还有么样办?加倍罚!”
“四口!四口……”
“这是税所新来的小徐,以后就由他来收你们的税!”接着对谷越春说:“你给他算算,八口酒窖,每口产酒500斤,按每斤5角多钱,再按65%收税、50%加罚!”
“不能啊牟所长!罚不起啊!我们错了,也是没得法哪……”屋里的人苦苦哀求……他们个个人的脸上就像晒干的萝卜皮,双双手都如枯树枝一般……谷越春眼前立刻浮现了自己母亲的那双手、那双搓麦粒的手……
“这些人,总是想着‘门儿’偷税漏税!你要多留心眼!”牟所长对谷越春说。谷越春心里很复杂,很难受,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太小,对国家税收没有认识。这天,牟所长对他说“小谷,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去过的那个塆子吗?”“记得。”他说。“你马上还是到那个塆子去一趟,就在那个酒窖的隔壁,还有一家酒窖,你去仔细查查到底有几口!”
听了牟所长的指派,谷越春急忙赶到那个塆子。沿着一路都是碎瓦片、布角条的小道,他找到那间破败的土坯房。房子已倒塌了一半,外边是一片张牙舞爪的茨树丛。见税所的人来了,窖主人、一个戴瓜皮帽、50多岁的老人,连忙从没倒的另一间屋走出来,笑嘻嘻地给谷越春递上一支烟。
“怎么拿‘大公鸡’的呵,这里有‘大联珠’的!”另一个矮个子男人拦下他说。谷越春不抽烟,他们的热情更让他受宠若惊。凭年龄,他们都是自己的爸爸和叔叔了,给自己递烟感到很不自在。
“你们有几口窖?”谷越春开门见山。
“三口”那个老人说。
“三口?”谷越春随意一问,老人的眼神却显得非常慌乱,眼珠不停地梭动。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谷越春看见他下颌的胡须都在微微颤动……凭这他可以断定:不止三口。
“大伯:我是税所新来的,希望你不要让我为难,老老实实告诉我有几口?”
“……”这时,一个年约四十出头的女人过来说:“这位同志要原谅我们呵……”
“这间屋是她的。”老人说:“我们是合伙在她家酿酒的。”
这个女人去年死了男人,留下孤儿寡母八口人:大的17,最小的才3岁,17岁的男孩是这家的主劳力。女人也有病,也没钱去看……谷越春眼前又浮现了自己的家。
“他们人呢?”谷越春问。
“听说税所的人来了,都躲起来了……”那女人说。
“躲起来了?”谷越春的心受到了重重一击!这是新社会啊,我们也是新社会的税务人员,怎么要躲呢?“你叫他们都回来吧,没什么的……”
“不要啊税所同志!他们还小,你不要捉他们,要捉就捉我……”女人说。
“大婶,我不会捉他们,也没有权利捉他们。是按政策收税!也不关孩子的事啊,叫他们都回来……”
没有看出谷越春有什么恶意,于是女人朝里喊:“伢们的,都出来,税所这个同志是好人……”孩子们一个个从门后院墙外蹑手蹑脚走进来。谷越春端详着这群孩子:个个破衣烂衫,小的打着赤脚。其中一个大的穿了鞋、脚丫子也露在外面,那个最小的男孩还光着屁股……谷越春立刻涌上了两行热泪……久久地望着他们。
停了一会儿,他亲切地问看着那个和自己同年的大男孩:“你叫什么?上过学吗?”
“我叫陈友阶,读了小学五年级……” 陈友阶喃喃道。
谷越春又问那个15岁的男孩:“你呢?”
“我叫陈友朋,也是五年级……”“都只读了五年。”谷越春心里说。女人慢慢地抽泣着说:“他爸走后,17岁的老大是这个家的主劳力。他还嫩哪,要做伤了么办哪?那不失误他一生!家大口阔,只有把几间屋空出来做点酒收点租钱……”
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样的家庭、一样的母亲,一样的弟妹,谷越春心里说不出有多难过。他想帮他们一点,可又没有办法,国家的税收还是要交。就是自己不收,别人还是要来收啊。他从自己口袋里陶出2块钱递给那女人,深切地说:“大婶!我没有多的能够帮助你,2块钱是我的一点心意。陈友朋要是不读书,大点就去参军……等伢们都大了就好了的……”他的眼睛红了。女人流着泪连连说:
“你这个同志是大好人呵!友阶,友朋,你们快给这个同志下跪……”
“莫!莫!”谷越春赶忙阻止,迈开大步逃离似的离开了那个实在不忍心再多待一会儿的地方……
听了谷越春的回报,牟所长很生气。“从文化水平来说比我们高。” 税所的大老向说,“没见过税收不回不说、还倒贴……”谷越春心地太善,太软,不是那种可以翻眼怒猴的人,因而生活注定赏赐了他一生的磨难、坎坷和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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