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那一位打水的姑娘
江南,那一位打水的姑娘
江南小城的一个角落。一条弯弯曲曲的碎石街,插进去一条巷子,巷子的边上有一座过街楼。穿过过街楼是一条弄堂,窄窄的弄堂一直延伸到了河岸边,弄堂的两横里有一排连着一排的旧式瓦房,是那种带着老虎天窗的两层瓦房。一条条的支弄夹在瓦房之间,破旧的,散发着岁月的味道。
靠近河岸的路边,有一块空地,横着个长方体的蓄水池,有些年代了,表面上的水泥都已脱落,长满了青苔。上面有一排子水管,接上了七八个水龙头,有的上锁,有的不上。
整个弄堂,旧时都是大户人家的院子,后来解放了被征为公用,里面住满了各式各样的家庭,私房户,租客什么样的人都有。一到点,所有的人都会挤到这儿来,打水,蓄水,拉家常,讲是非。这一边夫妻吵架,小孩哭闹,那一边谈论山海经,相互争的面红耳赤,每家每户的喜怒哀乐都在这个小小的舞台里呈现无遗。
那年我18岁,在省城里念书,暑假回来,都会呆上2个月。我在家,打水便成了我的差事。一大早,我就穿过暗长的弄堂,走过一座古朴的石桥去路边了。还是大清早,池边早是人声鼎沸,洗菜、洗衣、洗脸刷牙的,还有空气里充溢着的淡淡鱼腥味,谁家的菜篮里又有了鱼?谁家的蒸板上多添了块肉?都会招来一群人的评头论足。这就是江南小城的生活,恬静的如幅水墨画卷般悠扬辅陈。
我拎起水桶,放到龙头下。白亮的,颗颗粗大的水珠滚入铅桶里,一会就打满了。并不急着回去,我会坐在路边的青石上听几个退休的老爷子聊上几段革命故事,当然,是还有别的原因。
那个叫艳红的姑娘,这个点也会穿过弄堂的尽头,过来打水。那时还小,不懂得女性的美,但我认为她的美是标准的,她五官长的虽不是大气,但精致,很典型的江南女子。她身材匀称,苗条,她总穿件花格子的棉布衣服,显得落落大方。她蓄水的空儿,会跟边上的老太太拉几句家常,脆脆地叫一声:“奶奶”,脸上堆满了笑。水满了,挺起腰,提水而去,水在桶里晃动,闪着晶莹的亮光。
有几次,我挨着她装水,她会扭头看我一下,眼光与我相碰,脸上还是挂着浅浅的笑,没有半点的羞涩,也没有任何造作的表情。
我凝视着她和她的美,她的美过滤心境,让我时时可以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我一直不知道她住在河岸边的哪一条弄堂里,是从哪一个门进去,我也曾跟踪过她,这让我在一段时间有了深深的负罪感,即便那也只是用眼神。年少的我,总有许多大胆的幻想,常常一个人坐在池边沉湎于内心的虚构中,可我一个穷学生,家境不好,又怎么配的上人家?
过了些年,父亲单位分了房子,我全家搬到了省城。这里到处是耸立的高楼大厦,路的两边也尽是古老粗壮的法国梧桐,再没有阁楼式的尖顶天窗,也没有屋檐下的燕子筑巢,孩童嬉戏的笑声和左邻右舍的拌嘴嚼舌头都不在那么显眼和肆无忌惮,大家都躲在自己的房子里,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了独立的自来水管,于是打水的历史与旧居在这一年都一并装进了记忆。
又过了几年,我带着怀旧的情感回到江南小城,去到那一条条弄堂穿起来的旧居。它依然还是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砖黑瓦,檀木香气,它的悠长石巷,昏暗庭院依旧如故。只是蓄水池边,再没有密集热闹的人群,到处写着的大大的“拆”字提醒我,岁月已悄悄从我身边遛走了,所有的故事都快被时间冲刷的干干净净。我站在更显陈旧的蓄水池边,想起了那一个叫艳红的打水姑娘,她是那么美,美的朴素和自然,只是可惜,对于她的回忆,像是一张没有底片的旧照片,我只看了一眼,便失去了所有的联系,现在,只能用记忆来回忆她。
我在潮湿的弄堂里穿梭,我推开一扇扇掉了漆的木门,木门内是一个个悠闭的空间,木门外,则是光怪陆离的世界。终于,我打听到艳红的消息,虽然我连她的全名也叫不出。
“艳红啊,那孩子命苦哇……”留守的奶奶对着煤炉扇着火摇了摇头。“她男人死的早,婆家说她克夫,被赶了出去,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
我道过谢,退了出来。秋日里,屋门外的空气清新,角落里有盆被人遗忘了的蟹爪菊在绿叶中绽放,朵朵硬实,我又想到了艳红,我很难把她与残酷的现实相连。我清楚,我其实对她并无情愫,更无欲望,我只是怀念,怀念她的样子。
水满了,挺起腰,提水而去,水在桶里晃动,闪着晶莹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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