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听松风彻夜鸣
圣诞节前夕,欧洲人都习惯给自己的亲友写一封贺节信,这些年我也养成了这种习惯。不过在写信之前,我总会去翻阅一些以前收到的贺节信,重温一下过去的人和事。前些天在书柜前翻阅时,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封特殊的贺节信,信封里面装着一篇很讲究的素描画夹页,夹页里面有五六张两面都写得满满的信页。写信人的字迹近似狂草,行如流水,飘若浮云,笔锋随意挥洒,线条奔放。旁人要想读懂这封狂草式贺节信,或许还得花一番功夫,可是这篇篇行云流水让我立刻就联想到一位久违多年的老朋友乌尔士以及他父亲的那本优美的图册……
上世纪80年代下叶,我在瑞士伯尔尼大学医学院生理研究所得到了一个助教的位置。上班的第一天,我兴高采烈地去所里报到。在走廊里我遇到了很多新同事,便一一跟他们打了招呼,也不时寒暄了一番……
走了一圈以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新办公室,本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并将自己带来的一些书籍放到书柜上。可还没开始整理,就有人急急地敲门……
一位刚才没有见识的同事走了进来,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你好!我是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乌尔士,热烈欢迎你的到来!”
乌尔士约莫三十出头,身高1米85左右,宽肩厚背,滚实的腰上略微显出一丝啤酒肚,手臂粗壮,前额很宽,脸圆长粗粗的眉下明亮的绿色双眸中显出一种神奇而和蔼的光芒,口阔唇薄,一口短短的鬍鬚,浓密而稍呈棕红色。他身着白色的T恤衫,脚穿球鞋,以缓慢稳重的步履向我走来,给我一种好客、魁梧豪爽的印象。
我急忙赶上前去,和他握手:“你好,乌尔士!”,并请他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互相简单地介绍了一番……
与其高大的身材相左,他说话稍带一丝沙哑,嗓门不大,甚至有些轻声轻气。如果要用简单的词汇来描写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最合适的可能是:温柔的大象……
随后,他向我介绍了研究所里的一些重要人物和情况以及很多注意事项。刚到研究所,有这么一位有经验的同事向我简短扼要地介绍经验,让自己很快地对了解个大概,对我来说是一种十分难得的帮助。于是,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十分乐意地听着他的叙述……
谈了差不多半小时以后,乌尔士突然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严肃,先前的笑容似乎消失了。他好像还要对我说什么要紧的事……
那时我们初次见面,所以我不便直接问他,却又不明白他还想说什么,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继续洗耳恭听……
他缓缓地对我说:“也许你已经听到了什么传说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继续呆呆地看着他……
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有些事——还是我自己告诉你——更合适……”
很明显,他的话似乎有所指,可听了后让我更纳闷,感到不知所措……
稍微停顿了一刻,他突然坚定地说:“你也是医生,所以我不需要向你多作解释——我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
我没想到他会在我们第一次会面时,将自己得精神分裂症的情况这么开门见山地直接告诉我,心中不甚惊讶!还好,在对待病人的策略上我经过一些专业训练,所以听后基本不露声色……
他好像没有在乎我的反应,甚至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的这种病是遗传性的!我爸爸患有精神分裂症;我爷爷患有精神分裂症——好像我父系的所有男性直系亲属都患有精神分裂症……”
对精神分裂症,包括其遗传性,我以前在上大学时都学过。可是,他对我这位尚且陌生的新同事这么毫无遮掩的态度,似乎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终究无法掩盖自己的目瞪口呆……
他根本没有注意我的反应,继续向我解释:“这是个人隐私,我其实没必要告诉你。可是——我们今后一起共事,你总会发现和察觉到我在行为上的一些变化,所以我希望你能第一时间地直接从我的嘴里了解我的病状,不要因为我患病,或者因为外面的传说而影响我们间的工作和同事关系……”
这时,我还没缓过神来,只能本能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紧接着是一片沉默……
寂静中,我似乎可以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胸脯里噗通、噗通的心跳……
寂然间,乌尔士的脸上慢慢地恢复了先前和蔼的笑容……
他平心气和地对我说:“从青春期开始,我就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开始接受治疗。这些年,我在药物治疗下,基本上能够控制病症的发展,没有影响高考和大学的学业——不过,这种寻常的药物治疗最终不能完全避免病情的恶化。每隔一段时间,当病症严重得快失去控制时,我都要去苏黎世附近的一所医院接受差不多三到四个星期的住院治疗……”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和蔼地看了我一眼:“近几年,我住院的次数越发频繁,现在每年都要住院一次——每次住院前的几个星期内,我会渐渐地感到一种出自内心的感情喧嚣和情绪骚动,它们让我坐立不安,日夜难眠——于是,常年的经验告诉我,自己又该去接受住院治疗了!——在住院前的那段时间里,你会在研究所里察觉到我明显的情绪波动,甚至会发现一些令人不可置信的行为变化……”
然后,他向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为此,我——预先——向你表示歉意,希望到时能得到你的谅解!”
那时,离开医科大学毕业已经好几年了,我也积累了一些临床经验。可是像乌尔士这样的有的放矢的对话,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虽然尽力地去掩盖自己内心的惊讶,可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带着笑容去握他的手……
我们握手后,乌尔士有些如卸重任一身轻,脸上充满着和蔼的笑容:“好吧!我该说的话都说了。那就不再打搅你了!”
说完,他踏着稳重的步履走出了办公室……
那天下班后,我带着很多全新的印象回到家里,心里既充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又感到一种难言的疲倦。走进卧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躺到床上,闭上了疲劳的眼睛……
我似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模糊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乌尔士的声音:“我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他的话声好像唤醒了我……
我静静地坐在床边,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走到书架前,在藏书里找到了那本《临床精神病学》的教科书,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本……
精神分裂症是一种普及世界各地、“历史悠久”的精神疾病,古代埃及、阿拉伯和波斯的文献都已经提到过此病;在中国医史上,战国时代的扁鹊就将其归纳为“癫症”或“狂症”;中医理论的开山始祖《难经》亦以“重阳者狂,重阴者癫”的论述对此病的“狂妄”和“癫痫”的两方面作了总结。现代医学史中,法国医生莫瑞尔(BénédictAugustinMorel;1809-1873)为了强调此病症对人的记忆和知觉的影响,首次将其称为早发性痴呆(Dementiapraecox)。20世纪初期,瑞士精神病学家布鲁勒(PaulEugenBleuler,1857-1939)对许多病例进行了系统而细致的临床研究,并第一次作了系统地分析:本病的原发性症状是情感、联想和意志的障碍,而其核心问题在于病人的人格、思想、记忆、知觉之间的功能分离。他首创性地用“精神分裂”来概括这些脑功能的分离,因此建议将此病命名为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虽然如此,布鲁勒很早就提出:精神分裂症不是一种单一化疾病,而是对一组病症的综合症,所以每个具体病人的症状都可能各有千秋,没必要去过度强调某种特殊症状。
可惜的是,布鲁勒虽然开启了对精神分裂症的系统研究的道路,可是他的心理分析以及语言描写不可避免地给大众带来了很多误解,以至于在普通民众的眼中,精神分裂症患者就是神魂颠倒的“疯子”。同时,布鲁勒提出的“精神分裂”这个概念又十分容易让人“戏剧性地异想天开”,于是很多文学家和艺术家都不顾其在临床医学中的原意,故意将“精神分裂”描写为“心灵分裂”,由此添油加醋地在不同的艺术作品中将精神分裂症患者描写成一个具有两种“善恶分裂的心灵”、有暴力倾向的、“类似于罗马神话中的雅努斯那样的双面狂人”,由此认定他们不可能自由、理智地控制自己的行为,更不相信这种疾病可以完全治愈。在此以后的近百年来,这些愚昧的无知和人为的误解,让大多数精神分裂症患者心有余悸,不敢公开自己患病的现况;更为那些病人的康复和重新迈入正常生活造成了几乎无可逾越的障碍……
我专心地翻阅了这本厚厚的教科书,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一些我想知道的答案。教科书里面整页整页地介绍着精神分裂症的典型病症、行为表现、治疗方法以及治愈可能性等等,有些内容我依旧比较熟悉,很多内容自己在临床用不上,毕业以后早就忘了。不管怎么样,这些理论知识似乎都十分抽象和枯燥,甚至充满死板的教条,读后给人一种“纯属世外之事,与我何关”的感觉。可今天我在所里遇见的新同事乌尔士却是一位从年轻时就得了精神分裂症、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他的举止好像完全不同于教科书里的描写,更不符合常人对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理解;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似乎没有其他病人所特有的心有余悸,没有避而不谈的周旋,更没有那种遮遮掩掩的做作;与此相反,他的言语神态里体现出一种让人无可置疑的自主性,渗透着一种令人不敢面对的理智,更流露出一种使人无法推辞的宽容……
回想起我们间的第一次对话,我从内心里为自己有幸认识这么一位“特殊的”同事而感到高兴,同时也充满着一种秘而难宣的好奇……
随后,我又将那本教科书重新放回了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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