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苍凉不知处

在德国,小学一年级的入学典礼,是全家族的大事,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子女的洗礼和婚礼。父母在开学典礼前,除了替孩子选择适合的书包、书桌椅之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孩子做好一个圆锥形的“入学礼物筒”,并祕密地将它用各种小礼物装满。“入学礼物筒”是十九世纪末以来德国人极为自豪的一项传统,如今,你可以随意问哪个德国人,他们几乎都保存一张自己小学一年级开学典礼、抱着入学礼物筒的照片。德国人相信,这装满的礼物筒,有助于小朋友适应新环境、新作息时间、新规则,并且增强注意力和成绩。开学那一天,你可以随意地到任何德国城市,都能看到满大街孩子们一个个抱着自己的入学礼物筒,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就像是赶着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而爸爸妈妈呢,通常都会穿戴得很讲究,并郑重邀请亲朋好友,一起去学校参加孩子的入学典礼。
有一年,我无意中经过一所小学,目睹了那里的新生入学典礼。那个学校为此特别搭建一座拱型鲜花门,所有老师、学生和亲友都站在花门前夹道欢迎。每位新生被叫到名字后,在大家的掌声中背着新书包单独通过夹道,踏入花门,代表走向一个新生命的里程碑,然后接受校长赠送的一朵花。每位孩子的入学礼物筒里,还会放进一个由父母、祖父母手工缝制的蜡笔袋,放置用天然蜜蜡制作的蜡笔,充分显现他们在教育中尊重天然、手工、亲子关系的传统。另外,每位新生也都会有一位专属的、高年级的学长或学姊,带领他们参观学校,希望能以此减轻孩子的陌生感,并成为小一孩子初期的陪伴者。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入学日是顶顶开心的节日,也是他们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
亲临其境,我恍惚地闭上心灵中的眼睛,思潮汹涌,自己当年入学的情境像一幕幕陈旧过时的电影,回放在记忆迷离的脑海里,虽色彩灰暗,风尘暝迷,却犹如一柱点燃的香,轻烟袅袅,余音绕梁,虽每每伸手抓空,却早已泪流满面……

那一年,文革的风暴正席卷了古老的华夏大地,在这混乱颠倒、是非难分的年度,我似乎鬼使神差地撞开了小学的大门。那时,我一心渴望离开幼儿园,尽快入学,可惜由于文革中全国性的大串联和武斗活动,大多数学校都“罢课闹革命”,所以我们的入学日期一拖再拖。现在,我们附近的一座小学开始“复课闹革命”了,我终于可以上学喽!
入学的第一天,爷爷和妈妈吃完早饭后都急急匆匆地赶到自己的单位参加“早请罪”和“监督劳动”,奶奶也急着到居委会去“早请示”,爸爸正在四川“支内”,家里的大人们都无暇顾及我们这些小孩的琐事。不过,我的心情还是那么兴奋和快乐,一大早背着绿色的“军用包”(当时时髦的书包),和弄堂里同龄的小孩们一起走向学校。
学校的入口在一条弄堂里,两边的墙上都贴满了各种颜色的标语口号,因为谁都不敢撕去别人以前贴上的标语,所以“后来人”只能将新标语贴在旧标语上,一层加一层,越加越厚。下过一场雨后,那些用毛笔写在标语上的口号就很难认清了。学校操场的墙上也贴着好多各种颜色的新旧标语口号。那些新帖的标语上还能清楚地看到:“打倒张XX”、“打倒刘XX”等等,我发现那些“X”都是用红色毛笔打在黑色的大字上。
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新生, 一位穿着绿色军装、带着红袖章的中年妇女手拿一本名册大声地呼喊:“各位新同学,我代表华三小学革命造反派司令部向大家表示热烈欢迎!……”。接着她按照手上的花名册依次朗读新学生的名字以及所属班级。急急巴巴地读了几个名字后,她突然停顿下来:“陆……”,好像不认识字,急忙问旁边的一个老师,一边问一边又继续朗读,显得十分费劲。看到这么多小孩都眼巴巴地等着她宣读,她也没有办法,索性将名册交给旁边的那个女老师……我听到一个新学生轻声地向他旁边的小孩释:“这个女人是我们家的邻居,从农村来,高小还没有毕业。以前是学校的清洁工,现在是造反派司令。她旁边的女老师是原来的校长,现在正在停职检查,接受批判……”。突然,她读到了我的名字:我被分到一班!……

我们忙着走上一楼去找一班的教室。其实这是一座普通民房的楼梯,才两米多宽,楼梯上也没有灯,有点黑蒙蒙的,平时两个人平行走还算可以,三个小孩平行走就显得有些挤了。现在来了这么一大群小孩,光新入学的一年级两班就有差不多八十个学生,还有其他年级的学生,大家都急着要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教室,有点人山人海的感觉。一路上,楼梯间学生们都唧唧喳喳地跟自己认识的小孩说话,那气氛十分热闹,跟自由市场差不多。
我们的教室很小,左边有两扇通往后天井的窗,从那里射进太阳光,但平时还是很暗,必须亮着两盏日光灯。教室里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了分为四排五行的双人桌和长板凳,显得十分拥挤。正前方有一块大黑板,黑板上方挂着一幅毛主席像,黑板的右上角,也就是教室门的上方装有一只广播喇叭。老师好像已经做了周密的准备,每个双人桌上都放着两张写着同学名字的小字条。虽然我们还不会写字,但自己的名字还能看懂。于是四十个小孩都拥挤在教室,寻找自己的座位,不时有小孩高叫:“XXX,你的位子在这里!”……
过了好一会,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刚坐定,上课的铃声就响了。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中等身材,体形丰腴,脸色红润。她从教室门口走到黑板前,挺直地站在那里,一瞬间教室里嗡嗡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一片肃静。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转移到这位陌生的妇女身上,她丰满的胸部隆起,肩部略斜,臀部显得有些大,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她四方的脸庞,乌黑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全班的同学,使我们感到一种格外的庄严,大家都安静得不敢大声喘气。
“同学们,你们好!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你们以后就叫我刘老师!……”,她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用双手将那深蓝色的外套左右往下拉直,好像怕衣服穿久了会起皱纹,似乎也是为了强调她的庄重。这时我才注意到,她那件外套明显已经被洗过多次了,但仍然是那么挺括,跟新买的衣服差不多,一定有人洗完后用熨斗熨过。这在当时很少见,使人感到这衣服的主人很讲究整洁。使我惊讶的是,那衣服的深蓝色还算鲜艳,却有了好几个褪了色的旧补丁,看上去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让人觉得不顺眼。
“……希望同学们能够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说着她又下意识地用手将那深蓝色的外套往下拉直,动作里总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然后,刘老师给我们讲了以后的课程安排,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总觉得她的谈吐举止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常,在她身上找不到以前幼儿园唐老师的亲切感,也没有那种当老师自然的优越感。与此相反,我在她的眼光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忧郁,似乎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那种不自在。
接着,刘老师拿出了一本红皮的书:“同学们,这是《毛主席语录》,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红宝书,是我们生活的指南。我们举国上下,男女老少都要努力学习它”。然后她面向我们问道:“请问,哪位同学能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她这么一问可把我急坏了,我以前在家看到过爷爷和妈妈手里拿着的“红宝书”,但从来没想去阅读,更没人要求我背诵《毛主席语录》。
大多数同学跟我一样,大多数没有读过《毛主席语录》,有几个偶尔读过几页的同学也有些犹豫,不敢自告奋勇。突然前排的一个女同学高举右手:“我会背诵《毛主席语录》!”,她这简单的一句话简直像晴天霹雳,把所有的同学都惊呆了。刘老师和蔼地说:“请这位女同学向大家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L”。我发现L长得跟我差不多高,皮肤黑黝黝的,脑后有一把蓬松松的辫子,一双小圆眼显得十分灵活,小嘴唇很薄。奶奶以前说过:嘴唇薄的人会说话。这好像不假,LJY说话像打机关枪,不过她的嗓门低,也有点沙哑,听上去更像男孩。
“让我们鼓掌欢迎L同学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刘老师话音没落,L就开始津津有味地背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没有中国共产党的努力,没有中国共产党人做中国人民的中流砥柱,中国的独立和解放是不可能的,中国的工业化和农业近代化也是不可能的。…………”
L没完没了地背诵着,像自来水龙头,一拧开就哗哗往外流水,基本上忽略了逗号和句号。好几次,刘老师想打断她的背诵,让其他同学也有机会背诵,但又怕不妥当,怕别人说她打击革命同学学习《毛主席语录》的积极性,所以只能跟所有同学一样,耐心地聆听她的背诵。L好像也下了决心,要一口气从头到尾背诵一遍,她越背越快,连喘气的机会都很少,有些段落她快得有些语无伦次,还在继续背诵。刘老师心里好像有些着急,不时地看着手腕上的手表,还是不知所措 ……

突然下课铃响了,L这才被迫停止了背诵。我们这些处于紧张状况的一年级学生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卸重任。听到下课铃响,刘老师的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的思路好像也被下课铃突然地打断。她不无遗憾地看了同学们一眼,仿佛想说什么,可是那些话好像凝成了冰,重重地堆在肚子里吐不出……
教室里出现了一些骚动,同学们在上完有生第一节课后,都觉得有些疲劳,争先恐后地涌向教室门口……
教室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穿绿军装、带红袖章的红小兵,很明显他们是高年级的学生,其中一个我以前好像见过,是我们的邻居。那时,我们这些小孩都经历过红卫兵和造反派游行,抄家,知道他们的厉害,所以看到这些穿绿军装、带红袖章的红小兵也有些害怕,都乖乖地停了下来,原地站着,不敢出声。那个邻居家的红小兵一眼盯着尴尬地站在黑板边的刘老师,大声吼叫:“我们红小兵小将奉革命造反派司令部的命令,将人民公敌刘XX押回牛棚。勒令她老实认罪,接受改造!”,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儿地说着,好像吐出一个字,就有百斤沉重。听着听着,我们都惊讶地打量着刘老师,她好像早在那里等待红小兵的到来,对他们所说的那些话,丝毫不感到吃惊。不过那位红小兵当着这么多一年级新学生的面,在他们入学的第一天这么大声吼叫,到底使她这个新老师很难接受。她用一双带着万分悲伤的眼睛看了一眼周围的同学,忍不住热泪盈眶……
一瞬间,她好像又镇静了下来,下意识地用双手将那深蓝色的外套左右往下拉直,在众目睽睽之下,挺起胸膛、无声地跟着那两位红小兵走出了教室……
刘老师和那两个红小兵已经走下了楼梯,教室里还是一片肃静。同学们都被刚才的事变惊呆了,一个个都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样,不能动弹一步……
也许第一节课里发生的一切太出乎意料了,新学校、新老师、新同学、新教室,再加上背诵《毛主席语录》,这已经够多了;刚认识的刘老师,突然又是什么“人民公敌”,必须被押送到什么牛棚去……
这一切好像已经超越了我们这些一年级小孩感情上所能接受的……

“牛棚?!”, 有几个同学突然不由自主地小声问起:“什么是牛棚?!”,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孩,大多数都没有亲眼见过牛,也不知道牛棚的样子,于是内心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刚才的惊恐,很多同学都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下楼梯,想去看看牛棚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在浦东乡下时骑过牛,也见过牛棚,但一时还是想不通刘老师和牛棚的关系。可那时我也顾不上去想这些,刚才那个红小兵的话,特别是他说话的口气,像钢针似的刺进我的心窝儿,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去年红卫兵到我们家抄家和妈妈在弄堂里被批斗的情境。从刘老师,我也联想起妈妈,也想起了妈妈被批斗时热泪盈眶的场面。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妈妈会不会也被押送到牛棚?”,想着想着,我全身不禁哆嗦了一下,心里觉得酸溜溜的,一串眼泪不由自主地沿着腮帮子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那些“观看牛棚”的同学们都接二连三地回到了教室,大家脸上都带着一种失望的表情:
“那算什么牛棚,连一头牛也没有。”
“其实就是学校的门房间,里面黑布隆冬的,还坐着一个老头!”
“那他们为什么把它叫做牛棚?”
“那个看牛棚的红小兵说:关牛鬼蛇神的房间就叫牛棚”
“那什么是牛鬼蛇神?”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些坏人!”
“那刘老师和那个老头都是坏人?要不他们为什么要被押进牛棚”
“不对!刘老师跟那个老头不一样,她没有坐在牛棚里,不是坏人”
“她下去后,带上袖套,拎着一桶水和一把扫帚就去打扫厕所了”
“刘老师不是我们的新老师吗?她为什么要打扫厕所呢?”
“我也不知道。那个看牛棚的红小兵说:这是给她劳动改造,重新作人的机会”……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述说他们在楼下的见闻,互相提问又相互解答,但最终还是没有理出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更没搞清这里面的因果。这一切已经远远地超越了我们那些七八岁小孩理智的范畴……

第二天,刘老师给我们上完课又走回了牛棚。当学生们都上完厕所后,她又带上袖套,提着一桶水和扫帚去打扫厕所……
我们这些新学生好像很快就习惯了这种使人哭笑不得的状况,没人再去问为什么了。我还是有些忍不住,想悄悄地走到牛棚,去看看那里到底怎么样?……
在走廊里,我偶尔听到两个陌生人在谈论有关牛棚的事情:“你们学校的牛棚关了几个人?”
“最初关了三个人。没想到,一个星期后,一个姓邱的老师因为忍受不了被批斗和坐牛棚的耻辱,在家吃安眠药自杀了。现在在押那个男的叫张XX,女的叫刘XX……”
另一个好奇地问道:“这两个都犯了什么罪?”
那个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张XX是解放前上海圣约翰大学文学系的高材生,据说那时还参加过共产党的外围组织。解放后他被分配到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当助教,年轻有为,是入党对象。在他入党前,领导上要求他敞开言路,汇报思想。谁知他一下写了一篇“万言书”,批评师大党委的有些工作,也提出了很多改革建议,搞得当时的党委恼羞成怒,将他判为“右派反党分子”。以后他因此被下放到一个农场接受劳改。几年后,因为悔改表现尚好,被遣送回上海,到我们学校当语文教师。文革开始后,他理所当然属于黑五类分子”。
“那个女的叫刘XX呢?”
因为提到我们的刘老师,我当然特别关心,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刘XX出生在上海一个有钱人的家里,解放前读高中时,属于高材生,也是进步学生。高中毕业后她跟一个青梅竹马的同学结了婚。解放初期,她的丈夫接收家业,成为上海一个大公司的老板,五十年代划定为资本家成分。文革开始后,她这个资本家的老婆当然也属于黑五类分子”,说着说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听着刘老师的故事,我又联想到妈妈在学校的事情,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同根相连”的感觉……

我们一班里有好几个出生“苦大仇深”、属于“红五类”的同学,他们的父母都是造反派,有些还是造反派头头,所以他们“思想觉悟”比其他同学高,“阶级斗争”的意识也更强。几天过后,初入学时的紧张气氛慢慢地消失了,刘老师上课也没有开始时那么安静了。有一次,两个“红五类”出生的男孩课间为了一件小事突然吵了起来,其中一个正想动手打人,刘老师走到他的面前:“XX同学,革命同学之间有矛盾可以和和气气地解决,不能动手……”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男孩就瞪着大眼说:“你这个资本家的老婆,你是牛鬼蛇神,没有资格来教训我们工人阶级的子弟……”
刘老师的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听到这里,我和其他同学都为刘老师抱不平,都站了起来:“你是工人阶级的子弟也不能不讲理,更不能在课堂上骂老师!……”
看到我们这么多同学起来说话,那个同学好像有些胆怯。
这时,刘老师好像又镇静了下来,下意识地用双手将那深蓝色的外套左右往下拉直:“XX同学,我是没有资格教训工人阶级的子弟,但我们都应该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要文斗,不要武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也许,毛主席的威望将那个调皮的同学给镇住了,他又乖乖地坐到自己的坐位。刘老师依然激动不已,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转眼已经是星期五,我们已经当了整整五天的小学生了!
八点三刻,下课铃响了,我们都急急地冲出了教室,有些在乒乓球桌前排队打乒乓,有些跑到操场去跳绳、打球等等……
那天,刘老师的任务是在课间看管操场,她的两臂还带着袖套,好像刚打扫完厕所。她认真地站在操场的一边,看着同学们打球、游戏,一切如常……
突然,我们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声音好像是从不远的延安西路那个方向传来。于是,很多在操场的同学都不顾一切地往那个方向跑,差不多跑了50米左右,看到了延安西路33号原中共上海市委办公楼前围着好几个人,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呼喊:“有人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我们老远就能清楚地看见一个灰白发的男子倒在血泊中,手脚及脸部扭曲,头颅也变了形,嘴巴、鼻子、双耳流出很多很多血,从头颅里流出血色的脑浆好像粘粘的……
我们这群七、八岁的孩子们全傻了,谁都没有停下来,都本能地、毫无目标地继续往前跑……
刘老师用尽全力、拼命地跟着我们跑,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最后,她赶到了所有同学的前面,毅然张开那带着袖套的双臂拦住了我们。这时,我们这群七、八岁的孩子们才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急促地呼吸着,上气不接下气。初遇此般惨景,很多同学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低声地哭泣着;有些同学慌忙地把头转向一边,有些紧闭双眼,不忍继续目睹;那个调皮的“红五类”出生的男孩好像还没有缓过来,瞪大双眼呆呆地只往对面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灰白发的男子看着,眼神有些发直……
突然间,他嚎声大哭……
那时,刘老师正气喘吁吁,全身颤抖地站在那里,似乎也不忍继续目睹,刻意地紧闭双眼,最后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听到那个男孩的嚎哭声,她突然睁开了双眼,毅然地将那深蓝色的外套左右往下拉直,镇静地走到他的面前,用那带着袖套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他。接着她又示意我们一起靠近,好像要把所有的孩子们都拥抱在她那丰满的怀抱里……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对刘老师产生一种由衷的敬意。为了能多接触她,我主动向那个邻居家的红小兵提出,愿意帮他看牛棚。他看牛棚时间久了,在同学间也耍尽了威风,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也就很乐意让我代劳。
于是,我经常利用课间时间跑去“看牛棚”,借机跟那两个“牛鬼蛇神”聊天,听他们讲故事,学写毛笔字,学认字,学读书,学到了很多东西……
以后刘老师还推荐我当了《上海红小兵报》的小记者……
实际上,我的文笔锻炼都是从当年“看牛棚”时开始的……
有一次聊天时,我随意地问刘老师:“你被批斗,被人辱骂,坐牛棚,打扫厕所,还要备课,为我们上课。难得不感到一点委屈吗?”
刘老师平静地说:“当老师不是一种普通的职业,它是一种神圣的天职,这是荣誉,不是委屈。无论是我选择了它,还是它选择了我,当老师后我就一直谨记’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那些调皮的孩子骂你,你就不生气吗?”
她稍停了一下,笑着对我说:“他们都是孩子,还不完全明白……”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好像感到有什么不妥,就换了一个口气继续说:“你要记住:学生也许可以挑剔老师,但老师永远不会拒绝学生”……

我还是呆呆地站在那所小学的外面,纤弱的秋雨飘落在全身,将我从回忆的梦中唤醒。这轻轻的雨点似乎很有灵性,似乎在用它的细雨绵密给我迷茫的脑海带来一丝碧绿翡翠的生灵印迹,给周围的苍茫世界带来了一种漫天泼洒的淋淋漓漓;我恍惚地闭上心灵中的眼睛,专注地静听那细雨的点点滴滴,不停地敲打着屋檐,在那一刹那我似乎记不清自己正游荡在历史长河的哪一边……
我们中华民族一直以礼仪之邦为荣,自古以来对孩提从师启蒙有十分清晰的描写:“师如父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韩愈在《师说》中写道:“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柳宗元在《师友箴》里也说过:“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可见从师求学对个人和社稷都是何等的重要啊。儒家亚圣孟子更将为师者在文明社会的位置提到了一种近乎天子的高度:“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如出一撤,荀子更切意的描写:“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这些先人对从师启蒙的赞颂,奠定了中华传统“天地君亲师”的指导思想,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尊师爱师”的传统美德,也显示了为师者“爱生如子”的高尚风范……
近百年来,社会动荡的风暴每每席卷古老的华夏大地,一次又一次地使年轻人迷失了“亲师友,习礼仪”的人生指南,让教师们舍弃了“教不严,师之惰”的本职权利,使国民忘却了“师严然后道尊”的品德教诲,导致整个社会丧失了“道尊然后民知敬学”的传统风尚。在那些年月里,多少渴望求学的孩子们像一艘艘无帆、无舵的小船在迷雾茫茫的大海中无力地飘渺,任其随波逐浪,颠沛流离,“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
光阴荏苒,现代社会在不断地发展,道德标准在不断地改变,价值观念更在不断地变更。那么,传统的“师道”是否还适合现代社会的发展?我们怎么才能建立新时代的“师道”?如何寻回那些“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为师者?我们是否需要一种“新科举”?我们应该倡导“学而优则仕”、“学而优则富”、“学而优则己”还是“学而优则民”?借屈原《离骚》之词而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师道之多艰……
秋风扫落叶,本不是秋风的追求,亦不是绿树的离弃,而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天地间自然的选择。该来的终究会来,该去的必然会去,日月天地却依然一如既往、悠悠起落。朱熹在《观书有感二首》中写过:“问师哪得尊如许?为有心头道德高”,读到此文,刘老师说过的那句很普通的话又在我的耳边余音绕梁:“学生也许可以挑剔老师,但老师永远不会拒绝学生”。也许,这就是老师含着眼泪打扫厕所,又任劳任怨地继续给我们上课的内在动力吧!这是一种为师者的伟大,一种在如今忙忙碌碌、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里再难寻觅、平凡的伟大……
细雨绵密依然不停地飘落在我的全身,那些往日的回忆犹如许多深浅不一的墨水滴落在一张陈旧的宣纸上,任其随心所欲地洇散。当那些墨水被渗透吸干后,你再仔细辨认那旧时墨迹,会发现它们随着社会的变异,时而清晰明亮,时而扑朔迷离,时而不可名状,时而难以界说。它们犹如一场跨越时代、冲破界限的交响歌剧,给你带来奔腾的节奏,铭心的独白,恢廓的气势,精炼的歌词,在你心灵中交织、构建、汇集成一股情感的巨流。我们刻意地奔走在历史长河的岸边,任凭流水自然地宣泄,任凭疾风随意地乱发,任凭湿土尽情地黏鞋,任凭行云自由地往来,却再难找回彼岸那些遥远而迷茫的怅望……

《长相思·淡墨》
翠烟袅,轻烟袅,余音绕梁极目遥。泪盈烛残渺。
风潇潇,雨潇潇,淡墨洇纸随心潮。昔忆忻满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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