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成曲

帝都陷落之时，我在院中谱曲，填了老久的词，墨都费了几盘，始终不能满意。

你来的时候，身后的木棉树正好掉了一朵花，就砸在我手边的白纸上，我放下笔，看着你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望着你淡淡的眼神，第一次觉得看不懂。有许多话想好了要与你说的，可这个时候，竟不知从何说起。是你先开的口，唤我：“嫙儿”。我笑开了，说自己是黎国公主，你这样叫我逾矩了。你却说“轩景帝已经灭了三国，没有黎国了”……语气平淡，就像几年前的某个午后，你嘲笑我琴弹多了，一直坐在那里呆愣的像个木偶。如今却已是少了那种戏谑的味道，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黎国在的时候，我不像个公主，可国亡了，我反而当起公主来。光是想想，也觉得可笑非常。

轩景帝，七年前还只是个小小的质子，被南烨国皇帝送来的一个不入流的弃子。而今却是吞并北辰、大耀、黎三国的帝皇刑羯，世事命途之变幻，也真是难以料算。

人生的际遇是靠天命还是自己？许是两者兼而有之的吧。就像你，选择追随刑羯……你看着刑羯亡大耀的时候，阻止的行为竟真是一点没有。我总觉得不应该这样的，至少对大耀你不该如此决绝。我记得你在黎国的时候，有一次说大耀是你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那时候的你，眼神闪闪发亮，整个人都好似焕发着太阳的光。可现下看来这些过往，很像是一场梦。是我的梦，梦里总是你我，也是你的梦，可你大抵早就醒了。

不得不去想那些年。母妃还是大耀来的不受宠的和亲公主，在黎偏居交泰殿，处处受监视牵制，却还和父皇演着相敬如宾的戏，这样貌合神离的日子我一直厌恶反感。我只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看你舞棍，更喜欢你舞棍的时候和着我弹的曲子。你那时还没有在宫中佩剑的权利，可举着棍子的你是真的很帅气，比起现在可以动不动便剑指诸侯的你。那时你也总用向往的语气，说着大耀有多美丽，告诉我你有多眷恋大耀多想回去。你是十岁时随大耀使节来的黎，我那大耀皇帝舅舅送给我的神童伴读。其实是给母妃的棋子。你伴着我长大，我看着你的改变。

有些事情，真是穷尽一生，也思量不出什么具体缘由最终因果的吧。

我捻起那朵纸上的木棉花，你已踏步过来，将那卷黄帛摊在案上，要我自己看。我早知那是刑羯封我为后的圣旨。我还是坐着未动，你在我案前那么近，使我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你，却只看到你死死的盯着案上圣旨。

“你不宣读么？”

“你不也没跪拜”

我丢了手里的花站起身。“阿羯要你来传旨便是免了我跪拜，他是懂我疼我。你不知道吗？”

“依你的性子，我以为你不会接旨”

“哦，这么说你是以为你自己懂我，可惜你错了，我是南烨皇后，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黎国公主，你不也说了，没有黎国了吗？”

风卷走了我丢在地上的木棉花。你还是那么冷静自持。那么理智压抑。你转身逆着光，背对着我说很好。说我终于长大了。说好好做他的皇后。说我要好好的。每一句我都想反驳的，可直到你出了院子我都没插话。我捏紧了拳头，指甲刺着手心的肉，喃喃道“你个懦夫”……

南烨史官们这样记载，大耀公主与黎国皇帝之后，荣硕嫙公主，乃大耀与黎交好象征，而帝羯迎之为后，以慰两国宗室，以表对两国最后的敬意。

是你送我进的南烨皇宫，那段时间，木棉花正开的热闹昌盛，远远的都可以看到火红色的花团一大片一大片，那样一簇簇的繁花，我并不喜欢，太拥挤，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有几朵给挤落下来。可刑羯却说这是瑞详之兆，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很高兴。他说，他还是当年喜欢嫙儿的阿羯。可我不信，从他策反那日，我便当阿羯死了。而且年少的喜欢，多是源于年幼无知轻狂随意罢了，也常听闻这样的感情最后大都不欢而散。何况一个帝王的情话，怎么能长久如何能当真呢？

我不想再受骗。心，已经因你而碎过了，给不了别人。心太痛，痛到去死都不是解脱。

我曾经以为，我和你有一天会去大耀，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只要有你，只要是你，就好。我们放下在黎国的一切，可以像世间的任何一对平凡夫妻，过简单的日子。我料理好柴米油盐，喊你吃饭。你也日出劳作，日暮而归。我以为，那些是容易的事，我们在偏殿的日子不就与这相差无几吗？如今想来，那年你随他走，是真的走了……

我若好好的嫁给刑羯，是黎和大耀的耻辱才对。我本该赴死，像百姓们说的那样，保全两个国家最后的气节。可叹，我没有，我若无其事的嫁了刑羯。因为我本就让人讨厌惯了，也不在乎多点什么骂名。以前父皇疏远我，因我是母妃所生；以前母妃嫌弃我，因我不讨父皇欢心。连舅舅也怨我不是男儿身……有的选，才不稀罕什么公主之位，也不在乎什么皇后之尊。我不想活得不像我自己，却也不想活成我自己。

想来想去，你的雄图霸业，他的锦绣河山，我算什么？你图上的一笔？他锦上的丝线？我也许连这样的毫末也不是。我只是你们的旁物，就算进了局也不过是局中棋子而已。

你曾许诺护我周全，也只是护我周全。你不是不可替代，只怪我死性不改。不过是先遇到你，不过是你懂我的琴音，不过是那些雨天你撑伞陪我胡闹，不过是病中尝过你做的几口粥，不过是……我感动那么久做什么？你只是个陪侍罢了，我记得那么深刻做什么？……如今，你往昔一切，都让我恨。

你说的对，我太固执。但我只是太记挂一份知心的温暖，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是那些端淑的女子，演不来完美无瑕，不会眉目温婉，我只想不虚伪。可如此，也难怪我做不像黎国的公主，也当不好南烨的皇后……

你还是很忙，故意避着我。听闻你拜将也听闻你封相，听说你万人之上。却未曾见你诗如当年，肆意狂妄。你可是喜欢现在的生活？原来当年那个说要回大耀垂钓的少年郎，只是我梦中的痴妄……

他说爱我，却明知我爱你。他重用你，却娶我试你。昔日黎国偏殿共处之谊，也这样折腾了个干净。当年拱手一笑的翩翩公子羯，成了今日不动声色威严非凡的帝皇。不是他不好，也不是他好，他不是你而已。

我依旧谱曲弹琴，却连他也听出我弹奏的总是残曲，而你再也没听我弹过。我常常思绪燎乱，怎么也理不清。过往像断了的琴弦，在心中反复震颤。我整日的恍惚迷离，饮酒痴笑……醉在梦里……

一次次的，我还是反复着半阙曲。曲中多少凄凉意，你不知，你却再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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