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 十二 被迫逃离

在闳所长帮助和匡师傅掩护下,谷越春当晚乘28次列车直接到了北京,他准备去找老同学黎受人。

清华大校园竟少见行人,完全没了往日气氛。一处接一处的批判专栏、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不时还有拉扯的铁丝网……有的门紧锁着,有的已破烂不堪,几乎所有的玻璃都破了……这哪还像个高等学府啊!谷越春摇着头,很快找到黎受人住的那栋楼。

楼壁内外都贴满了层层覆盖的、充满火药味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一个学生歪着头看了他好半天,问:“你找谁?”谷越春说:“这是‘工程力学数学系’的寝室吗?我找黎受人。”那学生并没回答,却反问谷越春:“你是哪里的?什么派?找他干什么?”谷越春急速思量着这个学生的用意,该怎么回答。

片刻,他说:“我从江汉来,黎受人是我的老同学。我在江汉已经待不下去了……那里的‘老保’实在凶狂……”

那学生将信将疑,冷冷地告诉谷越春:“我们都不知道黎受人到哪里去了,可能逃走了。”

“什么?逃走?这不可能!他为什么要逃走?他还没毕业呢……”谷越春拼命说,但那人已走开了。

“我说同志!”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学生过来对谷越春说:“你是外地来的吧?快离开这里,说不定碰见校巡队,要审查的!”谷越春一听,心想这可麻烦了,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万一“审查”出个什么岂不白跑了?

“谢谢你,同志!如果你认识黎受人,请转告我是专门来看他的,我们是初中老同学。”

从清华出来,谷越春漫无边际地走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到哪里去藏身,再说,走得急也没带多少钱。家里还不知道我已经到北京了,闳所长那里还等着我的电话……

第一次来,谷越春很欣赏来来往往的北京人一口重重的京腔京味儿和儿话音,可现在完全没心思了。正急得没法,突然想起在车站实习过的北京铁道学院红卫兵房景发,他立刻往那里赶去。

“房景发,有人找!”到底和名声大、火药味浓的“清华”不一样,被打听的学生很热情,立刻帮谷越春喊人。

“你是江汉来的?听说江汉闹得很凶啊?发生了反革命暴乱,现在已经开始抓人了吗?”他一个劲儿地问不停。

“啊呀!是什么风把京汉车站最引人注目的人吹到我们这个角落来啦?”一向快言快语的房景发风一样笑吟吟地出现在谷越春面前。

谷越春的情绪立刻受到感染:“北风!‘北方吹来十月的风’啊!还能有什么风?”

“哟!你们是老朋友啊?是哪派呵?”

“呵,你问他呵?”房景发仍然笑吟吟地指着谷越春说:“他呀,‘小小老百姓’。从来只顾自己美不美,不关心国家大事――怎么样,又谈了几个女朋友呀?”房景发煞有介事地搭着谷越春肩头,边走边说个不停。

到了寝室,房景发却一下变得异常严肃地对谷越春说:“对不起啊老朋友!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我……不是我不留你,可最近我们这里现在风声实在是太紧!说是盘查、搜捕从江汉叛逃出来的‘坏头头’……昨天还抓走一个,已经押回去了……”

听了房景发的话,谷越春反倒冷静了。“理解。”他平静地说:“我们友谊归友谊、现实归现实,我现在就走……”

“唉!现在多少人有厂不能归、有家不能回啊!人们会记住这一切的。你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你写的‘怀疑一切’是对革命的反动’的文章我们同学都赞不绝口!”说着说着,房景发的眼圈都红了。他继续说:“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知道你的来意了。不是万不得已,你是不会跑出来的。说实话,我真想和你在一起过几天……”

房景发记得,在京汉车站实习的日子,总是喜欢和谷越春在一起,听他唱“洪湖水,浪打浪”,听他说湖北的童年趣事。结束实习返校前,他千嘱咐万叮咛谷越春:“如有机会到北京,一定要到我那里去看看,我一定带你逛遍北京城……”

现在谷越春来了,却又要赶他走,怎么对得起人!但又有别办法呢?

“你要想好,还可以到哪里去?一定要安全、可靠!我给你个电话,安定下来后给我打电话――你多带点钱吧!”说着陶出20元钱塞进谷越春的手。

“我也不客气了,”谷越春说:“我天津还有个朋友,是造反派,他那里是安全的。我走后你马上给我们派出所闳所长打个电话,告诉我的情况、好让他放心,一定!”说完,两人洒泪而别……

天津和北京不远,乘车很快就到了那里,他给张海河打传呼电话。

“你找谁?啊?啊,张海河?啊,和平路、张家胡同13号,好,知道了。哎!你叫嘛名?啊……”

不到20分钟,神采奕奕的张海河踏着自行车飞一般而来。

“啊呀!真是你啊谷越春!起初传呼电话说有个‘谷越春’来电话叫你,我还不信呢!你咋不早点写信告诉我啊?”看到谷越春到天津,张海河实在高兴:“我爸、我妈,还有我弟,我们一家人都欢迎你,都感谢你呢!你是我的大恩人……”他兴高采烈地用自行车载着谷越春飞快地行在和平路上,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

谷越春饶有兴趣地看着天津的街道、人流,和浑黄的海河。海河有小轮船来回摆渡,那么短的航程还可摆渡,和江汉的轮渡就不一样。

“等等,”谷越春说:“咱们坐坐轮船吧,船票多少?”

“2分钱。”张海河说。谷越春感到很有趣,不几分钟就结束了航程。

张海河的家和北京很相像:小胡同小院,青色的砖、黑色的瓦,瓦上面长满了和北京一样的小植物……

小胡同住着张海河和“胖奶奶”两家。

“来啦!你看这小伙子,多精神!”张海河妈妈满脸笑容看着谷越春说,一口道地的天津话。

听说哥哥在江汉的朋友从来了,张海河的弟弟张海江、妹妹张海潭都在门口迎接谷越春,令他十分感动。

“给您添麻烦了大婶儿!”谷越春深怀歉意地说。

“说嘛呀!咱海河串联到江汉突然晕倒,要不是你呀差点丢了命呵!叫我怎么感谢你才是啊!你和咱海河是有缘哪!海江,赶快给大哥沏茶啊!愣着干嘛?”张海河妈妈也是个心地善良、快言快语的人。

眉目生动的张海江高兴地一个劲儿直打量谷越春,听妈妈喊他沏茶,这才乐呵呵地去了。

“小涵子!你干嘛呀?赶快去买菜啊!南方人喜欢吃鱼,买条大鲤鱼,割二斤肉!还有,别忘了买点儿咱这儿的海鲜呀嘛的……”从一来,张海河妈妈就一直忙呼着,安排着。

“你们家来客人啦?打哪来啊?”同院的胖奶奶也来打招呼问候。谷越春感觉北方人是那么直爽,那么热情……

一顿丰盛的家庭晚宴很快做好了。

“喝点嘛酒呵?”海河妈妈问。

“我不会,大婶儿……”谷越春说,“从小喝米酒脸都红……”

“你看看你看看,在外面干事的人,咋就不喝点酒呢?”张海河妈妈不无遗憾。“尝尝咱这的蛤蛎肉……”说着夹了一块放到谷越春碗里。

谷越春很不好意思。“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大婶儿,真是对不起!”他反复这样说。

“说嘛?可别这样说了。不是你俩有缘,请都请不到你这么远的客人啊!”张海河妈妈说。接着又对张海河说:“明天带这位大哥到劝业场,到‘水上’看看!”尽管在这迢迢千里之外,谷越春却感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亲切而温暖,心里感到热乎乎的……这才发现没见他爸爸。

“你爸爸呢?”他问张海河。

“啊,爸爸今天夜班。”张海河说。

谷越春一边吃饭,一边四下环视海河的家:面积不大,两间屋:一间是爸妈的,一间是海河兄弟住的堂屋,堂屋下面拉一条布帘隔着、住的就是小妹……

看到这样拥挤,谷越春说:“谢谢大婶儿安排,不用安排什么,我一会儿就走了……”

“嘛呀?就走?海河,这大哥刚来你让他就走啊?”张海河妈妈说。张海河明白谷越春的意思,拍拍他说:“走嘛啊!你可别看咱屋小,咱爸夜班不在家,咱妈可以和小妹睡。海江睡堂屋,咱俩睡咱爸妈的房……”

还说什么呢?张海河这么热心,招待自己考虑得这么仔细,谷越春无法拒绝。这人哪,叫一心换一心……

晚上,两个青年人手拉着手睡在一起。谷越春向张海河详细讲述了江汉的局势和自己来天津的原因,张海河也向谷越春述说了自己返校后停课的情况,两个人都谈了自己对“文革”的看法。不同的是,张海河依然是“造反派”观点,谷越春依然和他完全相反。而共同的是,尽管他俩观点不同,但完全没有像江汉那样互相敌视与不容,反而觉得两人是如此相反而又如此相同,更觉得难能可贵,也许就是海河妈妈说的“有缘”吧。

接着,他俩又海阔天空地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夜几乎没睡。

张海河领着谷越春饱览了天津的名胜古迹。从“水上”回来,传呼叫谷越春接电话。电话是房景发打来的,他告诉谷越春:他们一群曾在江门车站实习的学生要“杀回”江汉,支援那里的“文化大革命”。铁路免票已开好了,还专门加上了谷越春的名字,可以和他们一起回江汉。

“我问了,”房景发说:“现在江汉的形势平静了,中央要求军区做好群众思想工作,不再有武斗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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