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孩的色彩
圣经里说,亲情是世间最伟大的东西,即使过了再长的时间,那血样的颜色一样鲜艳如初。圣经里也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色彩,拥有的色彩越多表示你的人生越是丰富多彩。对于我的大大来说,我认为他的色彩只有黑和白两种,黑,是在他活着的时候;白,是在他死了之后。
大大是爷爷奶奶第一个孩子,所以倍受疼爱。大大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爷爷去西安挖藕去了,他们是跟着村里的人去的,但是辛辛苦苦的干了一年之后,村里的那个人跑掉了,老板也不认账,说是已经把工资给那个中间人了。爷爷和大大只好回家了,算是白干了一年。大大很是气恼,觉得那个人可真坏,把他本来高高兴兴想娶媳妇的钱全都骗走了,去那家人那里闹了一场,那人的妻子只好把家里的羊给大大,算是抵账了。
在家里歇了很长时间,大大觉得在家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就独自一人去西安闯荡了。在外打工大约有三四年吧,大大到了结婚的年龄。可奶奶家里穷,没有姑娘肯来,大大很是伤心,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伴了都有了另一半,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值爱攀比自尊心很强的年龄,大大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定,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找到媳妇,领给村里的人看看,不再让别人瞧不起。
本来奶奶准备和娘家人借点钱,给大大盖房子娶媳妇的。可大大瞒着爷爷奶奶又一次跑到了西安。这一去就是好几年,听奶奶说,我五六岁的时候,大大才从西安回来,也带来了一个女人。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还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大大的孩子。奶奶私下里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奶奶死活不同意,可木已成舟,奶奶再怎么不同意也没什么用了,领了结婚证,一切已成定局。
那是我第一次见大大,就觉得大大好高啊,我仰起头都看不见他的脸。他抱起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亲说:“会会真可爱啊。”然后在我的小辫子上扎了两个头花,那是我第一次拥有有色彩的属于女孩子的东西。每次看到小朋友都梳着小辫,扎着好看的头花,就会很羡慕,可奶奶从来没给我买过。从这一点来说,我是喜欢大大的,对我好的人都是好人。过完年,大大就走了。我开始期待新年的来临,因为那就可以看见大大,可以有新衣服穿了。
可从那一次以后,大大就再也没回来过。直到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大大才回来。当我看到大大的时候,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奶奶看到大大那个样子,哭的很伤心。第二天一大早就骑着三轮车载着大大到医院去检查。原来不管孩子犯了什么错,最先原谅孩子的永远是父母。
大大得的是乙肝,奶奶东挪西凑了几千块钱,把大大送进了医院。爷爷和奶奶衣不解带的日夜照顾大大,过了两三个月,大大的病终于有了起色,为了省钱,大大便回到家静养。为了让大大更好的恢复,爷爷每天鸡叫的时候(也就是早上四点多的时候),去我们镇唯一的一家牛奶厂打牛奶。因为爷爷说只有早点去,才能拿到纯的牛奶,等过了一段时间,那些商家就会在牛奶里兑水了,农家人的思想永远这么质朴。
每天我都是在一股牛奶的香味中醒来的,我探出头看到奶奶正在厨房里炖牛奶,那乳白色的液体对我来说充满了诱惑,我闻着香味直咽口水。有时候我会趁奶奶出去的时候,伸出舌头舔一下,真的很香很甜,那是童年里唯一记得的味道,而现在尽管喝过很多牌子的牛奶,但却没有一种有那种味道。
过了大约两三个月吧,大大的病得到了控制,大大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也会说说笑笑了。奶奶说要给大大在家找个媳妇,不想让他再回去了,可大大死活不愿意,他说自己已经娶妻了,就要对她和孩子负责。奶奶气的跑回了娘家,大大也不道歉,最后是我和弟弟把奶奶叫回来的。后来大大还是走了,去了那个他所谓家的地方。
我不知道那个城市有什么好,我所知道也就是西安是一座古城,有秦始皇陵兵马俑,有羊肉泡馍,在我看来还没有家里好呢,可大大就是爱那个地方。所以现在我一直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好奇,我一直想等有时间我一定要去大大生活过的那个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我要去寻找大大曾留下的脚印。
很不幸的是过了两年,大大又回来了,他的病又犯了。他变得更黑更瘦了,双眼空洞无神,他的背也坨了,个子也显得矮了。大大到家的第二天就住院了,可这次没有那么好运了,大大的病转为了肝硬化腹水,每星期都要抽水。我看过,医生拿一根带很长针头的管子,插在大大圆滚滚的肚子上,向外抽水,大大每次都疼的直哼哼,看得奶奶直掉眼泪。
后来医生告诉爷爷说大大的病是看不好了,再在医院也是浪费钱,只要定期来医院,按时吃药,情况好的话,可能还能活半年左右。爷爷只好带着大大回家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大大的眼里看到了绝望,可大大还要安慰爷爷奶奶,说,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自己不会死的。
大大开始在他的小房间里生活。每天大大起得很早,每次我早上起来上课时,大大已经在熬药了,摇着那个黄色的蒲扇。药罐冒着白色的烟,发出“嗞嗞”的声音,闻到那个味道,我就知道很苦,可大大每天都要喝三次,不知他是怎么忍受的。
大大从来不让我进他的房间,他是怕会传染给我。他吃饭的筷子也用一根绳子连着,碗上也画着记号,吃饭的时候,也是把菜放进碗里,端到自己的房间里吃。我说大大是小心过头了,而奶奶却说,大大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隔着一棵树和大大说话,那时候是梨花盛开的时候,每朵梨花都开得那么开心,大大有时候会说要是他可以像这些梨花一样就好了。有时候大大还会说一些他在西安的见闻。说一次他在工地干活,看到很大一条大蟒蛇吞掉了一只羊,听得我直冒冷汗,我从小最害怕的就是蛇了。从大大的话里我几乎可以知道大大犯病的原因。他拖着带病的身子,在工地里给人家挑石头,每天吃冷馒头喝凉水,营养不良加上休息不足,才是大大犯病的根本。我不知道那家人为什么要让大大干那么重的活,他养活的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大大用他的血汗钱养了三个大学生,可他们从来没看过大大一眼。就算是一个陌生人,帮助你那么多,你也应该来看一下,表示下心意的吧,这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人情可以如此凉薄。
那时天很暖,云很轻,花很香,大大摇着扇子在树下来回走着,看每一个忙着给梨花授粉的人,他也很想帮忙,可他现在很虚弱,随身都要携带一个小板凳,哪里累了就在哪里休息。有时候我在树上低头看他,都会觉得很心痛,这个男人为别人付出了一辈子,他得到的是什么,得到的就是孱弱的身体和生病时孤家寡人,这太不值得了,我替大大觉得冤,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大大这样的人了。
我知道大大很喜欢月季花。那天学校里,正好有园丁在给月季花修剪,我偷偷捡了一大把藏在书包里。等放了学,我飞快的跑回家,把那几个树枝插在了我家那个井的旁边,因为每天奶奶都会在这里打水,那样就不用浇水了,我为自己的这点小聪明而暗自兴奋了很久。果然,不久那些树枝就抽出了绿色的嫩芽,我想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开花了。等我下次再去看的时候,那些树枝都被小猪崽拱掉了,只剩下了干枯的树干,当时气得我直哭,大大在一旁一直安慰我,可我还是很气恼。我拿着树枝追着那几个小猪崽子到处跑,我要教育教育它们,弄坏了我的东西,我要让它们受到惩罚。可它们跑的真快,我怎么也跟不上,最后气得我不再给他们挖青草吃,活该!
转眼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了,这是应该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大大有一天突然晕了过去,爷爷赶紧载着大大去医院了,打了强心针,最后连吊水也打不进去了。爷爷和医生在那边争辩,我看到大大的手背上有很多血流了下来,那有些暗红的颜色,在我看来就是死神的催命符。我跑过去,用棉球按住出血的地方,可怎么也止不住,我突然哭了,大大抬起另一个手臂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虚弱的说:“没事,别怕!”医生说大大过不了这个冬天,让爷爷做好准备。
这次大大真的是好不了了,他天天躺在床上,都不能沾地了。晚上的时候,奶奶还是会哭,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苦,那个母亲不心痛,只很不得那份疾病是生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带孩子去受苦都是好的。
大大有时会说自己梦见好多人在哭,有很多穿白色衣服的人围在他周围,他还听到唢呐的声音,听得自己心都要碎了。梦,都是对现实的反应,也许不久大大就要走了吧。
果然,那天我正在上课,老师把我叫出去,说我家里有事,让我先回家看看。我回到家的时候,就听到很多人再哭,门口烧了一大推的纸钱灰烬。我想进去,看看大大的脸,可我很快就被拉出来了,说是女孩不能进。我在外面只看到一双露在外面的脚,爷爷和爸爸在给大大穿衣服,是那种带着红圆点的寿衣。我只觉得嗓子很干很涩很痛,可眼眶却是干的。
第二天,等我醒来时,大大已经变成了骨灰盒里的人,用红色的布包着。有人给我穿上了白色的孝服,头上带着白色的孝巾,脚上穿着孝鞋,腰间围着麻绳,还有人把贴着白色纸花的棍交到我手里,然后告诉我说,等会要使劲的哭,我麻木的点点头。
过了一会唢呐队来了,吱吱呀呀吹了一阵子,就有人抬着大大的玻璃棺要去坟地里下葬了。然后我就听到周围的人开始大声地哭起来,村里的一个老婆子,碰了碰我的手,暗示我快点哭,可我怎么也哭不出来。然后我就听见她和旁边的人说:“这孩子真狠心,自己亲大爷死了,一点也不伤心。”
到了坟地里,因为我是女孩,自然也是不能进的,只能在地头等着。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然后我听见奶奶说:“雨淋新坟,家里必定出贵人。”贵人,要是真的会有贵人的话,我大大也不会死了。
晚上的时候,家里摆了几桌宴席,每个人吃吃喝喝,谈天说地,好像一个娱乐场所,没有一个人感到悲伤,大大被埋在了地里,从此再也没人记得他了吧。村里的妇女都在堂屋里安慰奶奶,奶奶还在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突然觉得这不应该是大大的结局,他是个好人,应该会得到更好的。我不知发什么疯,到厨房里,端出了一个黄盆,“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盆被摔成了两半,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好像都在想,这孩子到底是在发什么疯。短暂的安静的后,人们又开始吵吵闹闹,喝酒吵闹。我默默的走开了,这个冷漠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停留。
高考时,我报了上海,这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很久以后,我都一直觉得大大其实并没有离开,他一直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他而已。
某天的午后,我走在大街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土地上,我突然看到了大大。差不多的个头,一样向后梳的发型,一样有点虚胖的脸庞。我快步走上前去,忍不住叫了声,“大大”。那人回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我松开了他的手臂,此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大大离开我已经十年了,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我竟骗了自己那么久。
眼泪忍不住的流了下来,路人都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还见有一个学生说,“她是不是失恋了?”如果你正巧在那时经过,你会看见这样一幅奇怪的画面,炽热的阳光下,路旁,一个长发的女孩,哭的那样伤心,就好像丢失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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