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一)
  
  流身行止,时间仿佛是荒芜的。
  
  (二)
  
  天色将晚,从图书馆出来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寝。这样的行为和以往一样。和图书馆的窗玻璃在每个夜晚总复刻相似的人事、相同的桌椅一样。和生活总日复一日着差别不大的风景人事一样。身处的这片小社会总是小心翼翼的姿态,小心到连丁点意外都不会让你碰上。
  
  这些天来,沉默比生活清晰,所想比繁忙更甚,我知道必须学会一种呐喊,才能继续沉默的生活下去。
  
  也许天性使然,不会去制止一些突如其来的冲动:在过了十字路口后没有拐弯去宿舍区,而是走上一条自我定义上的放逐之路:放逐自我,也放逐人群。
  
  年前这条路的尽头是河口,带着不同的心情和不同的目的走过多次,甚幸于每次都有所感获。
  
  (三)
  
  一路骑行,不辨方向。
  
  路面时而崎岖时而平缓,路旁始终平行着的两排树由低矮的香樟换成高大的悬铃木。沿路经过养蜂地、垃圾处理场、幼儿园、以及各类店面。
  
  路边各色各样各用的店铺仍镇定处在这一年来岁月中独定的位置。其前往来的人们或流连不舍或漠视速离,像极了涨河两岸被水花漾溢的水草和浊沫之下的鱼苗。身处异乡,处旁观之姿放眼四眺,我知道:借以人烟,它们会存更久。
  
  (四)
  
  久违的长堤一点点褪去陌生,在眼前铺展开来。
  
  翻上长堤,一河贯南北,四野尽阔绿。河风和以往不同,扑面而来竟带微腥,不过此时可没心思纠结它们的改变。
  
  堤上有很多人,一些是从附近家里吃完饭后出来闲步消食的大家庭,一些是不知何处来的依坐在路旁草坡上低语的伴侣;汽车、摩托以及自行车来去如梭,载着到来和远去的人们;隐在堤下林里高歌的中年男人,声音苍凉而惬意,也许这儿又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穿梭其中,尽量忘记来时的初衷,我在拥挤的水泥小路上左冲右突,埋头骑行,渐渐远离了人群。
  
  前几日大雨连降,竟忘了它影响最大的地方其实是这里。大水漫退后,沿岸遗下一条极宽的泥沙淤积带,一眼望不到尽头。那一眼的感觉,像触目惊心的伤疤见证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那般。
  
  远岸渐升起灯火,提示我时间不太充裕;一直未停的车轮告诉我距离足够遥远。于是不顾堤上闲散的几人的讶异,我推车下了水泥河堤,走进湿泞的河岸。
  
  这些大水退却的地方,郊草奄黄腻软早已溃不成军,几株水葫芦瘫在近岸烂作一团发黑的物事。土壤一洗而贫如遭劫掠。往来怀旧的牛蹄印撒了一地,各个都盛满浑浊的泥水,反射已然微弱的天光云影,深邃、刺眼,像极了野蛮而不可言说的现状。
  
  对岸谁家音响里歌声悠悠传来,虽是平日难忍的曲目,因其模糊却也恰得应景;尚还徜徉水上的一两只木舟桨声翠响,船尾拖出长长的水浪;浅处的小鱼偶尔跳波荡出一圈圈漪纹,它们从容相撞,然后破碎;水蚊无止无休地蘸惹河水,这里啊,又是无数生命的起点。
  
  到了这样的所在,耳中的回响都成了杂音,越听越是觉得烦躁,索性扯下耳机,纵目四览。
  
  暮晚的云布满天穹,像一个个互相濡染但不怎么均匀的墨团。天光从淡处露出,与平静的水面相映。近岸数量庞大的鱼群响亮地跳水,头上偶有鱼蝠盘旋。我蹲在岸边,尽量沉默得像过去无数个夜晚蹲守窗前的黑暗一样。
  
  此时只剩宁静。
  
  (五)
  
  天边亮起了霓虹,回路已经看不清。原隰隆丘没有颜色与轮廓的区别,水与天默契地吞掉界限。身上野蚊侵扰如灾不掇不弃,鱼群跳水的沉音更加清亮,鱼蝠振翅的啸响无比清晰。
  
  只有经过了忙碌和厌倦,才能体会到这样的可贵:在这里,不用表达,不用回应,不用强装,不用刻意。
  
  偶尔回头看一眼,树林似要融进夜里,河堤已经淡化身形。天色已黑。
  
  生于这世间,人生如行路这样的说法想想好像挺有道理。走过的路道万分熟稔,规则了然于心;路,要往前去,虽然还在不停回望;路,有很多叉口,有时候荒草丛生,看不清行迹;路,其实难走……当觉得自己在人生这条路上开始迈步的时候,路的起始已经不被允许探求,而路的终点冷漠隐在无数个分叉口之后。又或者,也许它就不存在呢!
  
  就像是这条河堤,我曾花了好几个小时从桥头骑车沿行直到水泥路的尽头,那儿立着两个厚实的石墩。彼时我草率的将它当了终点,但是我的确没有看到终点:在石墩之后是崎岖蜿蜒但坚定汇进地平线的泥石小路。反而为了这个没看到的终点,我丧失了沿途的全部印象。
  
  如果有终点,那它一定是个起点。
  
  (六)
  
  散步的人们避开黑暗回了家里,我就像儿时贪恋别家电视而不愿回家一样,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要回去。
  
  回去,好一个温馨的名词。回去,要直面一些人事;回去,要回避一些事人;回去,要表出一些态度;回去,要否定一些迟疑……总之,回去,要披上一些累人疲神的东西。
  
  向来最烦那些所谓正面所谓积极的东西:说着努力就有回报的劝慰,做着最不负责任的鼓励与欢庆,身体力行的同时很好的置身事外……而不自觉间已从不乐意的接受者变成了无意识的施与者!也许这也叫讽刺。
  
  河面已经看不到任何流纹或风漪。摒弃人世的颜色后,对岸的一丛防洪树与河面凝实的倒影在水天朦胧的微光里完美呼应,宛若遗世的孤岛。
  
  周围的一切缓缓笼上似是而非又不明所以的氛围。
  
  (七)
  
  长空暗淡,远处的长桥灯火通明。
  
  比长桥更远的地方响起了礼炮,因此回过神来的我却清晰发现入耳尽是虫鸣蛙噪。在这平静依旧的夏夜河畔,它们缀隐无处,无处不在。没有春日求偶的争鸣,没有那一片浮躁。它们均匀的振鸣,又听得出野性不减,鸣音高亢却不刺耳。它们此起彼伏或者四野同歌,一大片一大片的连着,将这方天地封存在历久弥新的寂静中,永不断绝。
  
  时光一晃,这是多少年了?多少年没听过这样宁静幽远又静默沉淀的邻水之声了?
  
  不觉忆起童年的夜。那时的夜好像很长,长得够我们翻山越岭把村边的田湾都细细走完只为捉来一口袋黄鳝泥鳅养在家门口的水池里当宠物。那时的夜没有黑暗,记忆中朗月明照时和邻居大哥哥在水泥地上打木陀螺的场景仍鲜活生动。那时的夜最是吸引人,四野蛙燥时大伙儿打手电入田进溪四处搜寻,别家果品熟时趁夜召几个玩伴溜去尝享。有时放牛忘了时日直到天黑才一群人赶一群牛慢摇摇的回家,现在回望那时走回家的路很长也很恐怖(虽然不明白当时在怕什么),一路上大家大声吹着口哨或者模仿一些怪异的的鸟叫声,累了也就到家了。
  
  是吧?累了也就会到家了。
  
  (八)
  
  因一个简单的缘故我不得不结束这场放逐:人以食为天,五脏神因一下午未进粒米滴水已被策反。
  
  这让我知道,冲动有一个叫后继无力的恶果。
  
  回程的很长一段路无灯光,只能依靠微弱的手机闪光灯。推着自行车从河边走过,泥泞的河沿上白色垃圾在一片黑暗里反射出堪称耀眼的光,它们源于人世,包藏于河水,横尸于此地。流水尚有如此多的的垃圾,静水又如何拒绝藏污纳垢的本能?观如人身,溺于常年不改的沉闷生活中,囿困而不自知,但或许除了腐坏,还有另一端选途。
  
  今又顾读师作,甚往其“不凡处凡已堪贵,处凡不凡弥足高”句,大概对觉得生活麻木的人也是一剂良药。
  
  及到推车爬上湿滑泥泞的草坡走上水泥小路,我停下来翻看手机页面。背后不远处的路上突然出现越来越急的脚步声,有人暴躁的说着听不懂的方言,我疑心他是要追过来,于是赶紧骑车奔走。几分钟后,四野俱静,道路模糊,来到一个分叉路口。突然想起左下方是一片趋于荒芜的陵园,一个人路过陵园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已经避让了人,那些精怪鬼魅好像也不足为惧了。
  
  循着回路渐渐接近一个村子,家犬在远处人家的围墙里吠叫,水泥道路慢慢变得很明亮。渐入巷深处,头顶浓荫遮蔽,一路漆黑。所幸路上少有几根灯柱,将一路黑暗断做几截。我趁此用最快速度悄无声息地穿过这个小村,以防止吵醒数量甚多的村犬。
  
  在即将走出小巷进入灯光昏黄的大路上时,还是惊动了旁边驾校门下的一条狗,它愤怒地吠叫并奔袭过来,我转头一看原是条几个月大小的幼犬,遂用力踩一脚迅速拐进大路。最后那个幼犬不甘的号叫滞留在阴暗小巷里被夜风吹散,它对我的不认可一如我对别人的不认可一样:生硬,野蛮,以及死不悔改。
  
  路上的灯光一派昏黄,路边的人三五一聚,很快人就变得多起来。迎面看着越来越近的夜市,入目缭乱的广告牌、并不剧烈的吆喝声、引人垂涎的食物香气……这些被围在水泥楼房间的人世是那么的真实!
  
  有一瞬间会觉得之前几个小时的所历所想有些可笑,即便我对自己说商榷的词在那之后已经成定局了……
  
  生活着,才是更广泛的定义!
  
  (九)
  
  “我从来都不是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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