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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珊迪离开后我锁上门,随手拾起一张草稿,上头是一个男人的半身像,他的眼神深邃如湖,而我记得他的鬓边有霜。
撕掉画稿后我把椅子拉到画布前,绝望地提起笔。
我知道这次它还是不会通往新世界。
用炭笔勾勒出一笔又一笔的弧线,在盛开的扶桑和一些重瓣的花之中,藏匿着一张模糊的轮廓,而我决定也在他的眼睛里种一些花。
新房客搬进来的前一晚我彻夜未眠,但心情意外平静。我从床舖起身后推开窗户,垂眸望着楼下,一辆宝蓝色的小货车停在巷口。
我望着对面从红砖墙几簇爬出墙外的花,紫红色的,风一吹就有些花瓣落到货车上。有个男人走下车,毫不迟疑拂开箱子上头的碎花,抱起纸箱后阔步没入转角。
不久后门外传来有人踏上铁製阶梯的脚步声,听起来很毛躁。
「喂?你确定是这里吗……干,便宜是便宜,但地震一来就要垮了一样……哦,我到了,正要进房(推荐资讯:经典英语短文,更多文章访问WwW.afbbb.Cc)间。是吗?你要是真的好心,就过来帮我刷油漆。」
不晓得在和谁对话的声音低沉又浑厚,语速急促,带有揶揄。
我听到钥匙旋开门锁的细琐声响,接着是粗鲁的甩门声,砰地震得我心脏停了一下。
──很亲切的人?
我把沾满优格的汤匙放到嘴里吸吮,从餐桌前起身转身沖着盘子。
不管如何,只要他不直接打扰我,其实他是怎样的人也与我无关;只要不交流,就不会有深入的可能性,当然藏匿在友好社交模式下的真心,也不会有任人宰割的可能性。并不是每个人都是生来要伤害谁的,但也不是每个人可以终其一生学不会伤人。
我曾尝试在语意曲折的话语间寻找安身立命的角落。
想得到首肯,想得到宽恕,想要确信自己并没有做错。可是最后我的希望落空了,那些话语成为一颗颗大石,反过来把我压进水里。
那个新来的房客总共来回了好几趟,每一趟都伴随着咒骂声,还有沉重的踏步声。我还在纳闷他是不是没力气了,终于在最后一趟我听见物品瞬间洒落一地的声音,然后,几张纸从门缝接二连三溜进我的房间。
我咬麵包的动作停了下来,睁大眼盯着那几张不速之客。
门外的那个人发出不耐烦的「啊」的一声,我回过神来,小心翼翼趴在门前,试图把纸从门缝推出去,但纸张叠起来以后反而厚得推不出去。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分次推时,门铃响了。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我吓得指尖向前一滑,一张纸就这么轻飘飘地穿出门缝。
门板后沉默片刻。「我是今天搬到隔壁304的侯阵宇,我的剧本不小心掉进里面,可以帮忙开个门让我捡一下吗?」
我维持前臂撑地的跪趴姿势良久,用蚊鸣的音量回答「不行」。
侯阵宇又连续按了两次门铃。
「我知道有人在家,纸上有麵包屑。这剧本对我来说很重要,请开个门。」
我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门,把门拉出刚好能让侯阵宇探进身来的宽度,自己则是躲在门后。
这个叫侯阵宇的男人蹲在门口,大手一捞把纸迅速整理成一叠,接着转过头来瞪我。或者不该说瞪,顶多是皱起眉,眼神凌厉了一点,因为眼形偏圆的缘故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
他的下巴布满鬍渣,一头乱髮,眉宇皱起来的方式有种以上对下的优越感,也许这是由于他的年纪比我还大。
「妳这样子实在是……第一次见面的关係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重,当人郑重地请求妳时,不管愿不愿意妳都应该出个声,这是对人的基本尊重。」
他扶着大腿站起身,一手扶腰,握着纸的另一只手开始指指点点。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掌心发烫,有种水会沿着手指滴下的错觉,于是我捏紧拳头。
「请问你捡完了吗?」
「啊?」他两道眉毛纠结得像可以打出一个蝴蝶结。
「捡完的话,我要关门了。」
侯阵宇露出了气结的表情,抿起唇别过头,似乎在压抑怒气。儘管如此他还是对我装出笑容,「很『高兴』认识妳,邻居。」
我几乎以为他要把牙齿嚼碎了。
阖上门之前,我想起还有件事没有确认,加上从侯阵宇的态度不太像知道我是他要找的人,所以我探出半颗头,喊了正弯腰扛起箱子的他。
「邻居。」
侯阵宇发出闷哼,把箱子卡在肚子上和门之间,掏出钥匙,一脸不想要搭理我的样子。
「你找殷向日有什么事?」
我为什么要自掘坟墓呢?但侯阵宇已经把视线落在我身上,似乎是想推断我话里的真伪及是否可以提供他想要的讯息──儘管我只说出名字。
「……妳怎么知道我要找他。妳跟他有什么关係?」
「你找她有什么事?」我固执地重覆我的问题。
侯阵宇的耐性比我想像得还要少,他一边对我得意冷笑,一边用力把钥匙戳进门里后,当着我的面进屋关门。
啪、哒。
盯着无声无息的隔壁户我没有感到任何不悦,相反的,我很乐意受到他这样的对待。我想起麵包没吃完,衣服也还没洗,思绪忽然被泡泡似冒出的日常琐事给佔据后,我决定把侯阵宇跟他的目的抛在脑后。

3 我仰望画布上微张着唇的男人,提起炭笔,决定要把他的唇形修得更模糊难辨。
当我拾起画笔,我永远像在与不具名、没有形体的敌人对峙。虽然每当我完成一幅画,我便会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不过那只维持一朵花凋落的时间。
我会再度煎熬,再度想起他,一个眼神深邃得使人惶恐的男人,接着我会渴望把他的身影和在我身上残留的气味用颜料稀释,画上几十甚至上百张草稿,一个人把画布搬回家,再对它发呆……
这时隔壁传来一声东西掉到地上发出的巨响。闷闷的,像刚落地就被吸进地板一样。
侯阵宇并不是个轻手轻脚的人。搬进来一个多礼拜,我老是能听到隔壁传来踱步声和大声朗诵的声音。
他是暴躁的动物,我怀疑他迟早有一天会踏破地板,掉到楼下去。
对我而言这并无大碍,我发现这些噪音时,我的画早已上了游泳池底一样的底色,接近于天青色的蓝,淡得彷彿可以灼伤人的眼;当我留意到侯阵宇到家用钥匙开门的喀喀声时,画里男人眼睛里长出的花开成两簇艳红。
我退开几步凝视过剩的颜料流成洋红色的泪,侯阵宇在这时甩上门。
「嗯?你到(推荐阅读:校园性故事,更多情感口述故事访问WwW.iqinggan.Cc)了?没关係,你先点菜,我马上就到──哦,在路上了,这时间马路很塞,我正在用时速二十公里的速度前进。」
他说起谎来相当冷静。
而我才终于意识到外头已点上夜色。摸黑打开灯后,即使是温和的黄光还是令我难受地瞇起眼。
所以我坐下来,闭上眼,不知不觉睡着。漂浮在暧昧不明的意识中,想起下雨之前,我的头会隐隐作痛,宛如即将召唤来某阵大雨的仪式。
那股钝痛彷彿要让我的头盖骨生出裂缝,像北极海上的冰层一样,从太阳穴附近一路延伸到耳际附近的区域。痛的时间从十几分钟到几小时都有,有时候甚至可以痛上一天。
有人跟我说这是家族遗传性的偏头痛,治不好,也无大碍。说这话的是谁我记不起来,可能是某个白袍袖子有黄渍的医生,又或者是我很久没有联络的母亲,还是跟我拥有同样痛状的某个人云淡风轻的建言。
等我被这股疼痛唤醒,窗外的天色又换成酒店床单一样的白色。我站起身时有些力不从心,倾向一边晃了两三步才站稳。我的身体好像从最深处被挖空一样,不太对劲。
比起要用温暖的食物填补它,我最在乎的还是颜料将要用罄的事实。我甩甩头,想把清醒从脑海深处筛出来,打开电脑订完颜料和松节油,按下「送出」时,电铃正好响了。
我还以为美术社老闆把货送来,打开门看见的却是侯阵宇不悦的脸庞。
「妳居然──欸,等等,妳嘴唇怎么白成这样?」
──东西都是三天后才送来,我怎么忘了?
还来不及赏侯阵宇吃闭门羹,我的眼前再度迎来夜色。但这次迎来的黑暗既温暖又坚实,使我放心且毫无保留地坠入其中。

4 当我睁开眼时,房间里瀰漫陌生的食物香味。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想也许是其他公寓住户正在準备午餐,香味从窗户飘进来。应该是太久没有吃过热腾腾的料理,这股令人心生暖意的气味让我放鬆下来。
我向来吃得简单,也可以说是随便,通常沙拉和麵包就能解决一餐。足以疗癒人心的料理自从搬到这里后就鲜少嚐过,一方面是我不擅长料理,加上妥善替自己準备一餐要花的时间太长,嫌麻烦;另一方面我不太习惯候餐时的人群,这里最近的一条美食街距离大学很近,每到用餐时间总是挤满一堆人。
也由于这样,用微波炉就能轻易模仿出那种温热感的冷冻食品,是我平日的好伙伴;有时加上水果罐头,轻轻鬆鬆就可饱餐一顿。
外面果然下雨了,我凝视玻璃上的水珠,发现头痛早已消失。如此放鬆的状态下,我瞇起眼打量滑下玻璃的水珠,后知后觉窗户竟是紧闭的,而饭匙敲打锅沿的扣扣声也近在咫尺。
意识到四溢的香味来源就在房间,我心脏停顿了几秒。震惊地往厨房一看,一道全然陌生的男人背影正忙碌着。他很高大,穿着衬衫与牛仔裤,把袖子捲到肘处的模样随性,我能够看见他翻动锅子时手臂上的经络。
恐惧将空气自我的肺部全部扼出,我摒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声音从床上移动到画边,小心地由奶粉罐里抽出一把画刀紧握在胸前。
男人关上电磁炉电源,把平底锅里的饭盛到盘子里,裹着油的饭粒因热度发出小小的劈啪声,加上男人用汤匙试吃后鼻间逸出的满意呻吟,令我不自觉嚥下口唾沫。
端着盘子的男人转身时我也看清楚他的面孔,是侯阵宇。
他见到我向他举着画刀的样子,猝不及防,两眼微微瞠大。
「……醒了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侯阵宇若无其事把盘子放到桌上,「饭炒好了,趁热吃吧。」
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间?
我又惊又气,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维持着把画刀狠狠对着他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干麻,以为我要对妳做什么坏事吗?」侯阵宇拉开椅子坐下,不以为然地用汤匙比划,「吃吧。」
我受不了食物的诱惑而直起腰,接着想到侯阵宇不请自来的原因,身子一顿,又退缩回原位。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要问妳为什么会昏倒啊。」张大嘴塞饭的侯阵宇语气捎有凉意。
跟随他的提问思索答案时,我的肚子恰好「咕呜呜」地委屈叫着,明白过来是因为太久没进食而昏过去,我暗自懊恼,但脚步还是不肯往侯阵宇那里挪近一步。
「不用怕,我们不是密室里的孤男寡女。妳看,门没关。」
门真的开着。外头透进的光线把他的帆布鞋影曳长地板上。
「食材也是跟人借的,要是妳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会知道。」说到这里想起什么一样,侯阵宇倏地皱起眉,「啊,对,殷向日。」
他喊着我名字时带着肯定,好似我们交情甚笃。被点到名的我虽然放下画刀,却仍是戒备。
「我问了303的斯凡才知道是妳。」侯阵宇垂着眸用汤匙拨开蒜头,「妳是担心我不怀好意吗?那天才不肯直接告诉我。」
明知故问。
我在床上抱着膝盖,扭紧眉头看着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的不速之客。
「……可以请你快点离开吗?」
侯阵宇挑眉,目光一下兇狠起来,像要质问我。这时候门口又多出一个金髮绿眼的大男孩,好奇张望我的房间后,对侯阵宇说。
「Hey, bro! 院来尼在这里。」
「喔,嗨,斯凡。」
和他打起招呼的侯阵宇悠哉,但我意识到有个全然陌生的第三人后,有股寒意不受控制循着背脊攀爬而上,宛如血液开始冻结,我的指尖跟着逐渐发麻。
我浑身僵硬,喉咙不受控制发出细微的悲鸣声。
「出去……」
和大男孩聊得正开心的侯阵宇往我这里一瞅,略带讶异。我愈发觉得他相当碍眼,因为他太过自在。
「我说,出去。」
斯凡缩了缩脖子,眼睛骨碌碌地在我们之间逡巡,不知所措。
侯阵宇原本想开口反驳几句,视线落在我颤抖的手以后,脸色一下变得若有所思。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反而看向在我身后未完成的油画。那幅画融化了他眼里的不耐,却同时凝结出许多疑惑,这激使我又威吓地喊声「快点出去」。
侯阵宇才站起身,交代似地道,「妳记得吃饭。」离开餐桌上又回去,拿起汤匙朝我晃了晃示意,「这是我带来的汤匙。」然后总算甘愿跨着大步,旋风似地和斯凡一同离去。
他捎上门的声音依旧大得令我心惊,我闭上眼深呼吸数分钟,才平息喧嚣的恐慌。
冷静过后从体内透出的空虚使我难受,我走向那盘炒饭,吃下第一口后我有点后悔了。
「好好吃啊……可恶。」
我哑声喃喃,眼前因泪雾而模糊。不晓得是后悔那样对待帮自己煮饭的男人,还是由于吃了他亲手做的饭而感到满足,无论是哪种选项,朝我涌来的情绪都太过陌生。
吃下第二口时我实在是忍不住汹涌的情感,用手背抵住眼睛,不出声音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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