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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六十六 六十五最开始先来了一通电话。对方拨到我的办公室。我不多疑心,接了,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称我头衔,问我是不是认识赵宽宜。我一顿,问:「请问你是哪一位?」对方笑笑,竟然就挂掉了电话。我感到不对劲,立刻按了分机。秘书Elin接起来,经过询问,这通电话不是她转进来的。当时我想不透对方有什么目的。到晚上,跟赵宽宜走出餐厅,準备开车离去,有两个人凑上来,很快表明杂誌记者身份。我一怔,而赵宽宜彷彿仍镇定。他面对记者一向沉默,尤其近日。这时也是,不等对方多说,便上车。我也随即上车。车子方动一步,这两个人的一个突然冲上来,差点煞车不及。我按了喇叭,而对方似乎浑然不知危险,只举相机,对着车里的我们拍照。疾闪而过地似过曝的茫茫的白,好像是对往后一切发展的预兆。这一刻,我无缘无故明白过来,白天那莫名奇妙的电话是对方打来的。可是即使晓得,也已经来不及做什么。新出刊的杂誌被包装好,快递寄到公司。夹在别的文件里,Elin拿进来。我不多想拆开看,即呆住,等到读了,感觉更恍惚;好像正在做一场恶梦。报导里描述暧昧,指赵宽宜跟我同住是因为不一般的交情。又附加照片,除了那天在车内的,还有之前一起进出其他的包括住的地方,亦有之前在赵小姐画室前的分别……许许多多。放下杂誌,我什么都没有办法想。也是绝对想不到要出这样的事。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先要慌,随即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空白,彷彿失去了所有能反应的反应。我不能说服自己这并不严重。桌上的话机突然响起来,我仓皇接了。是Elin,她问:「总经理,有一位称是週刊记者的张先生打进来,他坚持找到您说话。请问您要接听吗?」我道:「告诉他,我正在忙。」「好的。」那一端挂掉了。我还握住话筒,到听见话筒发出嘟嘟的声音才回神过来。我放回去,向后倒在宽大的椅背,一时没有办法。又来了电话,这次是手机。我直起身,无缘无故地小心翼翼,看到来电者是赵宽宜才接起来。可不开口。因可能开口就要洩漏了慌张的情绪。他也不作声。沉默维持了有一阵子,他先出了声。他说:「我这里收到一本杂誌。」我道:「我也是。」又都静默了。我望着自己的一只手,看着手腕白金色的錶。心里随着指针走动数着格子。我找不到声音。真的找不到可以说的什么,好像所有的字句都不能表述出此时这样无以名状的汹涌。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我想。可是我们都还没能準备好。还是赵宽宜先开口:「不要去理会。」一顿,低了声:「会过去的。」我点点头,又想到他是看不见的,讲:「好。」他说:「不要去理会,晚上回去再说。」我一样道:「好。」当天在公司里,一切还平静,可回家时,已经有记者盘据在大楼下。看见我的车,几台相机对着一阵拍,闪光亮得刺眼。车子速度一慢下,就有人要冲上来。保全已赶来拦阻,我趁机开进地下停车场。不过赵宽宜没有那么好运。当晚他有应酬,电视台的记者守在吃饭的地方,在他出来时,一窝蜂涌上去。面对追问,他当如以往不回应。那群人似不放过,新闻画面上,他被纠纠缠缠,好容易才能上车子离去。晚上十一点多钟,赵宽宜才到家。那时我在书房,听到动静出来,他已经坐到沙发上,在打火点菸。他朝我这里望一眼,一面抽起菸。我坐到另一张沙发,拿起茶几上的杂誌。我开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竟然都没有察觉。」赵宽宜低道:「可能差不多在那时候被跟拍了吧。」那时候——哪时候其实已经不重要。我轻扯嘴角。本来这些人抓到一个错就要往四面八方挖掘出另一个,不弄到祸连九族不罢手。我问:「现在呢?」赵宽宜默然,才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也不用向谁交待。」我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一直维持沉默吧,等到劲头过去……大概就好了。」赵宽宜不语,似若有所思,过一下子向我看,忽道:「或者出来说明吧。」我不禁怔住。又听他说:「反正不是假的,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也不是不可以。」我霎时心中澎湃。可理智要跳出来拉扯,我嘴里讲:「现在不是时候——我这里怎么样都好,但是你外公外婆那里不能不顾。」赵宽宜默然,道:「老人家总会看开的。」我道:「假如看不开呢?他们年纪也很大了。」赵宽宜不说话。我捲住手中的杂誌,低声:「先这样子吧,说越多,要越麻烦——就这样子决定好了。」赵宽宜未答腔,只吞云吐雾。我知道,他一时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否决。可是新闻带来的效应,始终不是能预期的。也许因为赵小姐的关係,或者赵宽宜,或者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非善意的原故。记者们纠缠不休。早上出门,要拖延到不能再拖延,赶在最后一刻进公司。公司里谁不听过这个新闻,隐有些议论。那些异样眼光藏不住,我全装不见。平常走得近的人,一时都彷彿疏远。去既定的应酬,不论谁面上仍是亲切,可是背过身或者嘲笑这是极度的羞耻。我极力不去猜臆,可身在其中,只觉得一切恍恍惚惚。彷彿踩进波涛不平的海里,浪潮滔滔也躲不得。而谈话节目再得新题材,见猎心喜,大肆分析我这个人,我的出身。还论赵家,包括联天接班人的臆测,涉及广阔,相关和不相关的事情全搅混在一块儿。赵小姐的事情在这之间,已像不足为道。简直是应了邱亦森当初的话。这天,陈立人把我找去。他坐在办公桌前,抱住两手臂,看着我,「那报导太夸张了,曲解成这个地步——你还沉默?你也不是第一次应付记者,怎么不知道这种假的事,只要出来澄清很快就过去了。你是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没有办法澄清。」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着瞒到底,向他否认,可是怎么也开不了口。陈立人一样看着我,眉头皱起来,「不是真的吧?」我不觉苦笑。这一下他也沉默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彷彿才认真地打量我。他道:「你们真是——这上面说的——真的?」我维持沉默。陈立人脸上好似闪过一丝错愕。他一样皱眉,半天才沉口气道:「之前我还以为——原来是这样子。」停了停,「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我才开口:「抱歉。」陈立人似一顿,看向我,说:「倒不用为这个对我抱歉。」我道:「假如造成公司困扰,我可以——」陈立人皱着眉打断:「你可以怎么样?我又不逼你什么。这种事,能怎么说,你……唉,你反正好好处理吧。」我点头。临出去前,想一想,又抱歉一次。陈立人默然,过后沉出一口气,可不讲什么了。重新回到部门,大家在里头不知道说什么,看见我,一时都静下来。我作无事状,一逕走进办公室。刚坐回办公桌前,手机响起来。差不多每天都有好事者打来,这次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直接按掉通话。又换话机响了。我沉一口气,接起来。其实早告诉过秘书Elin,任何不相关的人的电话都不接,可有时她彷彿忘记,不请示,一逕转进来。果然,那头是一位女记者。「请你说一说——」我截断她:「抱歉,我很忙。」女记者笑笑道:「程先生,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是面对吧,不然我们交不了差,你也不好过生活是不是?」我未应,只把通话直接切断了。又想了想,拨出分机。那一端秘书Elin很快接了。我道:「麻烦妳送一杯咖啡进来。」Elin道:「哦,好的。」不一会儿,门被敲了一下,Elin端了一杯咖啡,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她一面把咖啡放在桌边,一面道:「总经理,您的咖啡。」我对着文件点头,听她脚步似要调转,抬头道:「等一下。」「是?」我淡道:「我应该说过,不相干的电话不要转进来。」Elin似漫不经心地答:「哦,好的。」我看着她道:「假如妳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能应付,或者妳自请调换位置,我也好换一个够称职的秘书。」Elin彷彿一僵,脸色不很好,可低下头来,她说:「我知道了,总经理。」我道:「出去吧。」她离开了。我心烦气躁地拿菸点,看着手机,想了想还是不拨赵宽宜号码了。他的处境,一向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一到时间,我即收拾离开。叫了电梯上来,门打开,里面有人,对方好像要走出来,看到我又一顿,倒不出来了。我望着叶文礼,一时一怔。叶文礼按住开门键,眉微一抬起。我连忙走进去。电梯门关了,他问我:「你準备走了吗?」我点头,「嗯。」叶文礼彷彿随口讲:「楼下门口好像有记者。大概停车场入口也有把守,你这时出去,一定要被拦住。」我愣了一下,看向他,「你怎么知道?」叶文礼讲:「反正我有消息。」一顿,向我看,「你搭我的车一起走好了,他们绝对想不到。」我还愣着,电梯已到达地下室。叶文礼先走出去,又一停,回身过来催促我。我忙出去,跟着他到车停的位子。叶文礼道:「你到后座,稍微躺下来。」就丢来一件大衣,「盖住这个。」我怔了一下,虽然感觉不可行,仍旧听他的到后座布置。好了他才开车。车子开出去,速度平稳,大概真是没人料到,竟然顺顺利利地离开了。我才坐起来。望外面的景况,已经离公司有一大段距离。是往叶文礼住处的方向行驶着。叶文礼在前头说:「先到我那里去吧。」一顿,「记者问不到你话,交不了差,大概问到你从前一些朋友——新闻报导了一下午。他们等在公司门口,也一定会守住你住处那边。」我默然。谁没有几段从前,那时你情我愿,并不认真。也是想不到今天。假如问我,也不能否认。我看他,只问:「我到你那里,你不怕要上新闻?」叶文礼不说话,从后照镜看来,笑了笑。很快到他租住的公寓。客厅中堆了好几个纸箱,沙发茶几上还叠有书报。我很久不来这里,但是一向不在客厅多待,倒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叶文礼一面挪开沙发上的一叠书报,一面讲:「有点乱,这两天一直在整理,我过两天要搬回我父母那里了——坐吧。」我便坐下,而他进厨房倒茶。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拿起来瞧,是赵宽宜。我顿一顿,不觉去望叶文礼位置,他犹在厨房。我才接起,「喂?」赵宽宜在另一头问:「还在公司吗?」我犹豫了一下,说:「我离开了,在一个朋友这里。」赵宽宜未接腔。我亦沉默。就这么静了有一下子。想他大概也要看到新的新闻,我开口:「今天你可能听到一些——」「也没什么。」赵宽宜即打断,又一默,讲:「不如这样,你在朋友那里待一晚,或者过两天后,看看情况才回来。」我愣住,可嘴里是答应了。后面彷彿就无话可说。通话潦草地结束。我拿着手机,微发怔,到一只水杯放到面前的茶几才回神。我朝站着的叶文礼望去。他亦看来。他微笑,道:「真想不到你能把我当作一个朋友。」我不接腔,站起来,才道:「谢谢你帮忙,我该回去了。」不料叶文礼来拦住我,「你要回去?不是告诉你可能有很多记者——」我自嘲道:「这一阵子,我看到的记者还会少吗?不多他一个两个。」叶文礼一顿,又说:「你现在也没有车子。」我不禁好笑,道:「总叫得到计程车。」叶文礼还看着我,忽讲:「我刚才听到你谈电话。」我怔怔着,不语。叶文礼逕自说下去:「假如我没有猜错,他也要你不回去。」我略沉了口气,只说:「我会住到一个朋友家里,暂时不回去。先这样吧,我走了。」叶文突然一把拉住我。我怔住,他已将我拥住。我不禁僵住。他在耳边讲:「放弃吧,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尤其跟他。」我挣脱开来,皱着眉,说:「你在说什么?」叶文礼面色平静,讲:「别人或许半信半疑,但是我知道那报导说得都是真的。你跟赵宽宜一直在一起。别傻了,就算今天没有这个报导,你跟他也不可能在这个社会继续下去。」我心中沉沉,看向他,说:「总之谢谢你今天的帮忙。」他喊:「程景诚!」我只一逕走掉。六十六那天我到了邱亦森那里。因不便出现在髮廊,车子又留在公司,于是讲定地点,他开车来接。路上,我一点都不想开口。他也是不讲什么。他租住的大楼距离他的第一家髮廊很近,都在中山北路上。他住七楼。我并不常过来,跟他见面都是在髮廊里或者外头。我佔住他客厅的一张沙发。开电视,正好播新闻,关于我和赵宽宜事情的最新进度。一如叶文礼所讲,从前我那似谈非谈的几段被挖掘出来。画面上,女主播言词犀利,把我从头到脚批评了一遍。也不只有我的这部份。有个匿名的女人打电话到一家电视台,称和赵宽宜交往过,还为他拿掉孩子。都不知道去哪里找的人。这才明白,他要我不回去的原故,大概他也被记者纠缠得很紧了。或者还有两老的方面。「这种新闻简直没有营养,不要看了。」邱亦森道,一面走过来把电视机关了。我逕自在沙发躺下,说:「让我在这里睡一晚。」邱亦森:「不要说一晚,你要住几天都可以。但是明天你有办法回去吗?还有公司……我看那些记者不会太快解散。」我并不答腔。因为我也没有把握。便在这里静默了一下子,邱亦森忽道:「其实,只要你们出面澄清,这个新闻很快过去。」「我是没有办法否认的。」我低道:「但是我更不能承认——不能在这种时候。」我并不缺乏勇气,因而才要深远地考虑,不得不理智。我不顾虑我,也要顾虑赵宽宜。他讲向大家说明白,这样子的话听在心中怎会不受激动?可那是一时之念。我懂得,他也清楚。邱亦森当然最明白出柜不易。他当初也不是一下子就顺顺利利。他不讲什么了。隔天,我直接到公司,晚上便回家去。大概前一天记者来得太多,引发其余住户抗议,这时被驱赶得一乾二净,而社区保全也增加很多。我顺利进到家门,里面一片黑。赵宽宜还未回来。印象里,他今天有个饭局。我开了灯,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钟。我拉开落地窗帘,推开玻璃门,靠在阳台的墙围前,望下方亮着街灯的昏暗风景。大概晚了,下面一个人也没有,久久才有一辆车子开过去。简直想像不到前面几天在那里守着一大批人,一大批的对準这里的相机镜头。但是现在看不见,说不定是伺机在哪个附近。我应该要进去,这样想,仍然不动。我拿出手机,传讯息问赵宽宜去向。他那里大概差不多要结束,很快回传。我看了看,再传去一则,不等回应,拿了另外一副车钥匙出门。我开了赵宽宜那辆黑色辉腾,去到御品苑。今天他和谁在这里吃饭,我不清楚,总归为既定安排。也是向来不问。去的一路顺顺利利。可担心记者埋伏,我在附近绕了两圈才停过去。将近十点钟,久久才见有车子和行人走过马路。御品苑也到打烊,大门开又关,陆续送走几个批客人便沉寂。我打电话给赵宽宜。他接起,那口吻似轻鬆。我不由也心情惬意。我笑道:「我在外面等你了。」他答了好。我挂掉通话。等了一下子,餐厅的门再打开,走出几个男女,包括赵宽宜,我却一眼看向其中一个西方面孔。不陌生,是久违的Fred。他走在最末,似有醉态,整张脸都红着。他并不和谁搭话。在前面的另几人和赵宽宜拥别,各自分头。他这时一步上前,拥住赵宽宜,可不放手,大有要吻上去的意思。赵宽宜当然推阻起来。我不由急,开车门就下去了。彷彿看到我,Fred用英文含糊不清地嚷嚷。餐厅里面在收拾的人都看了来,也有人走到外头。赵宽宜将Fred推开。他又凑过去,这次似乎使了力气拉扯。赵宽宜甩了开,挥出一拳,正打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朝后踉跄,跌坐在地。我不禁愣住。Fred更似茫然,瞪大两眼望着赵宽宜。赵宽宜用英文叱了一句,那口气略不近人情。他随即转身,看见我,两步走上来,拉住我就向车子过去。赵宽宜上了驾座,将车子开上马路,一路都不说话。我不知他在想着什么。我是一时还缓不过神,简直不能想像他会揍人。车子并不往回去的路开,中途拐进了滨江街,开进河滨公园。因为晚了,这时候公园内不见一个人影。赵宽宜将车子开进去,停在靠近大直桥下的车道。他熄了火,似一叹,便向我看。我也望他,相互静着,都无缘无故地笑了出来。「下车吧。」他说,一面开车门。我跟着下去,站去他身边。远处灯影如星的大直桥,正投映在底下黑粼粼的河面。吹着的风有点冷,可彷彿把那些焦虑全驱散了,心中只感到清静。我向赵宽宜看,开口:「真想不到你也会打人。」赵宽宜彷彿轻哼,并不说话。我一笑,「不知道他要不要紧?」赵宽宜道:「总不会有事。」我默了默,道:「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Fred喜欢你。他告诉我的,他早早以为我们关係不一样。那时候当然——」一顿,向他看,「总之我一直没有说,原因有点难讲……很狡猾是不是?」赵宽宜亦看来,道:「不说又有什么关係,我当然不会是谁都要。」我沉默,可不移开目光,感到一种情不自禁。我欺近,他便揽住了我。他的唇碰着我的唇,舌头钻了进来,缠住我的舌头。彷彿比任何一次都要忘情,呼呼地风声里,依稀能听得见彼此那一阵一阵噗通噗通的心跳。到分开,我跟他都抱着彼此不鬆手。我感觉胸中爱意这样的浓烈,可不知因何情绪里的热却突然地冷着,彷彿被河风给吹灭了。或者,是因为风太冷了。风波不曾稍停,可应付久了彷彿麻木。打开电视听着那些批评议论,以及随时随地在周围那些不很善意的眼光,好像从前就存在了生活中。也不是完全的不友善。总有对这件事看得开的,或者根本当作是炒作的人。一方面感到没什么,另一方则也不认为该要出面澄清。叶文礼对我是不再提起那天那样的话。在公司里,除了公事,他跟我并不多谈。本来也一直是这样子,我不觉得怅惘。老李要在七月退休,那部门确定由锺文琪兼管。不过陈立人仍要我视情况协助她。坦白说,我认为她是可以应付的。她对我,还态度如故。只是不时常讲她和许程诚的一些事了。有一天,我接到大阿姨的电话,不由意外。问我碰面,理由诸多,其实不过藉口。因为母亲那方面的一些缘故,我不推辞。她约我到内湖的一家中式餐厅。是她丈夫的产业之一,位在隐密的巷子。中午準十二点钟,我到达,她已经等着了。她笑道:「我看,我们坐后面的包厢吧。」我微一笑,不说话,跟她进到一间五人的小包厢。圆桌上已经放了茶水,以及一些开胃小菜。她招呼我坐,自己也坐下,似亲切地问:「最近跟你妈通过电话吗?」我顿了顿,又听她说:「我跟你妈倒是两天前通过话,也没说什么,聊一点小事。你妈最牵挂就是你了,一直託我照顾你。」便看我,「哦,我没有向她提最近这些事,不过,不保证不会有人跟她讲,那边总也收得到台湾这里的消息。」我维持沉默。她再讲:「阿姨找你,也不是要责骂你什么,这是小事啊,澄清就好了。你不能因为顾虑到朋友,不想想你自己。」我才开口:「阿姨,我知道的。」她又劝了一阵,无非都是一样的话,让我和赵宽宜划清界线,解决事情,以免增添母亲的苦恼。或者因而加剧我跟父亲之间的裂痕。她指母亲做得不对,应为我和父亲周旋,不当不理睬。我深深感到不以为然。大概看我冷淡,大阿姨不再说了。话题带开,她要我坐着,亲自去叫上菜,出去了一直不回来。我想着走,包厢门又开,她是回来了,但是领着一个人。是父亲,看到我,那严峻的脸一沉。大阿姨在旁陪着笑。因大姨丈和父亲有合作,父亲到这里合情合宜。但是我想不到能有这样的凑巧。我立刻站起来要走。父亲喝道:「站住。」我停住,并不转身。大阿姨笑着缓颊:「哎,你们两个有话要好好讲。」父亲扬声:「好好讲?还有什么好讲,看看那些新闻——乱七八糟!噁不噁心?」我一顿,感到了满腔怒意。我转过身。大阿姨先一步来劝,她讲:「哎哎,都是捕风捉影——」我冲口打断:「我是同性恋也不比你噁心——你不看看你自己!找外室,还有一个私生子,人尽皆知,你还洋洋得意,简直无耻!」父亲先一愣,神色才变,彷彿也气极,他喘一口气,骂着混帐,手摸到圆桌边的一只杯子就往地上砸,发出哐啷地一声。大阿姨惊叫着,可去拦住似要冲上来的父亲。外面的人大概闻声,开了门进来,她忙把人赶开,一面向我示意:「不要说气话!」我冷笑,道:「我就是同性恋了,又怎么样?」大阿姨张着嘴,似呆住,迟迟没有说话。父亲倒高了声音:「就让他说!以为自己在外面闯几年有本事了?搞同性恋,真不知道你妈这样教你的?教出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儿子!」我一听,更气不过,大阿姨即刻拦住我。也不知道她哪来大的力气,我一时竟然挣脱不开。她向我道:「少说两句,不要跟你爸吵了!」我鬆开力气,往后站,看着那扶着一张椅子彷彿气得发抖的父亲。我道:「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转身开了门出去。后头隐约听到怒骂,但也不去管了。我出了餐厅,外面庭园里,大姨丈和一个瘦小的妇人站在小池塘前说话。看见我,都静默下来。大姨丈脸上彷彿讪讪,那许女士则一派小心翼翼似的。我只一逕地走。我才开了车,手机便响起来。一看,不想是赵小姐。她问我碰面,口吻比前时轻鬆多。她那方面之前经过了周旋,对方不告了,要私下和解。当然,曹宗庆是从头到尾都不曾出面。我心情还有些混乱,本要拒绝,想想仍旧答应了。去到约定的地方,是一间不很起眼的咖啡厅,这一时除了赵小姐,只有一对老夫妻坐在里头。赵小姐戴着墨镜坐在墙角的位子。我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服务生来递上餐本,我并不看,直接点了一杯咖啡。等服务生走开,她摘下墨镜,看一看我,笑道:「咦?脸色这么差。」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找我什么事?」赵小姐道:「还有什么事?当然是——」停了停,看一看周围,「那个报导写得也太过份了。」我不说话。赵小姐道:「这种辛苦——哎,我也才受过。」又一叹,「其实本来也不用这么严重的,都怪那些记者,真可恶!追着我不放,弄到那样地步差点不能收拾,假如不是你们做出了新的新闻盖过去,现在还有得闹,根本不能谈和解。」我一顿,问:「妳说什么?」赵小姐笑了笑,逕自说下去:「也不用瞒我。还以为宽宜真是气得不理我了,想不到他要用这种办法,可是,他现在什么事还让律师来告诉我,我没办法关心,心里总觉得很难过。」我一时愕然,脱口:「妳以为这件新闻是……他为了妳去做出来的?」赵小姐似乎还要讲什么又一顿,看着我问:「难道不是?」我胸中不由堵了一口气,忍不住就要站起来走人。可一直起背脊,望住她的脸,一下子只感觉到疲倦。我道:「他为什么要伤害他自己来成全妳?像是妳这样的母亲,像是妳这样——根本不值得!」赵小姐彷彿呆住。她张口,可是一直没有出声。我也是沉默。因为实在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这时候服务生过来送上咖啡。放下杯子的那一声动静,赵小姐才回神。她变了脸色,瞪大两眼望着我,低问:「——怎么回事?既然是假的,他为什么不澄清?你也不澄清?」我说不出话。她仍看着我。静默了一下子,又问:「是真的?」也不等我答话,彷彿受了刺激,一逕道:「真是不敢相信——怎么能有这种事?宽宜不会这么糊涂,他一向是——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要害他啊?我这么相信你!」她说到最末,声音隐约颤抖了起来:「不行啊,我怎么都可以,反正我这一生已经是乱七八糟了,但是他不行!你知不知道,他不行——」我再不能看着她,不禁别开眼。可是她还在怪责着我,一点也不顾旁人眼光。我也彷彿不痛不痒,只由她骂。她骂到那声音似要哽咽起来。到最后,她沉默下来。过一会儿,她重新戴上墨镜,走了。我一个人在咖啡厅又坐了一阵子。走得时候下雨了,我还慢慢地走。等到停车的地方,全身都淋湿了。我直接回去。房子里安安静静的,只隐隐听到外面雨下得淅沥淅沥的。我沖了澡,换下衣物,便待到书房。我点着菸,看着墙上的钟针一格一格地走。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两天前赵宽宜去了北京。是早在一个月前就排定的事情,不能取消。我本就不以为意,这时候更庆幸他不在,不然,现在不知道能用什么情绪面对他。我为我的坚持感到一阵无力。但是我并不想放弃。也是不能够。彷彿连锁效应,事情一件一件地来。我接到一个推不掉的邀请,驱车至圆山饭店。今天天气好得不得了,非常适合兜风,不过我一点也没有闲情。我到了饭店,进到大厅,朝位在右侧的圆苑去。服务生领我进去,约我的人已经在位子,先叫上了一壶茶。看到我,那穿着体面的老人微扬起眉梢,又多倒了一杯茶。我问候:「赵老。」赵老点点头,示意我坐,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道:「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不过这里的普洱滋味还不错,嚐嚐。」我道:「好的。」服务生来问点菜,赵老翻起菜单,一面问我意见。我全凭他作主。他要了好几样招牌菜。菜陆续地上来。赵老只向我一一介绍,劝我吃,并不说别的什么,气氛和乐。我就好像特地来陪着家中的一位很亲近的长者吃饭。到上甜品,服务生送来两碗甜汤,以及这里向来出名的红豆鬆糕。赵老道:「很多地方其实都做这个鬆糕,但是都没有这里的好吃。你要试试。」我不敢让他服务,忙道:「我自己来。」我们这一张桌子正好是面向窗的位子,望出去是一片明媚的河滨水色。赵老又向我说:「以前圆苑不是在这个地方,在楼上,可以说是阁楼,根本看不到外面。不过旁边是半开放式的厨房,可以看到厨师们包饺子——呵,我就想起来了,以前宽宜小时候来,每次都要数那蒸笼能叠到多高。」我只有微笑,不知能说什么。赵老倒着茶,一面说:「宽宜的妈妈,你也知道吧,她以前没有什么时间照顾他,所以他大部份是和我们住。唉,我那个女儿一点都不了解他啊,他不喜欢的,偏偏都去做了。其实他很容易心软。不过有时倔起来,一点都听不进去别的,执意做他的,比如他开公司,这件事本来我不赞成,我是打算他那时候从美国回来,就让他进联天接一个职位。后来想想,那样是太急了,或者他先自己做出成绩也好。」他向我看来,续道:「你也是不去你爸爸那里。这一点,我也觉得难得。」我未接腔。又听他说了:「几天前,我问他,他说新闻不是假的,他说,你们是在一起。」停了停,「其实,我想了想,感觉不是不能理解,你们之间一直很不错——记不记得?以前你到过我们那个老洋房吧?我印象很深,他第一次带朋友来跟我们认识,以后也没有特别在我们面前提到谁,只有你。」我看向他。他亦看着我,语气惇惇地讲:「小程,你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难怪宽宜把你当朋友。你也很聪明的,你要想想,因为你们这件事,发生了很多情况。我想,你应该很多地方也不好应付,不只你自己,可能要让立人的公司,包括你爸爸那里,有一些不好的影响,看看,麻烦太多了。宽宜他自己怎么样,我就不说了,但是你不能不多考虑,不要到头来害了你自己——即使我同意,他也不是能够跟你久长的对象。」我不言语,可是有种恍惚,彷彿此刻坐在这里的人不是自己。好像我早已经走了,不用听他编造这段外包了糖的规谏。后面他再不说了。离开时,他坚持买单,我也没有心思争。接他的车子开到饭店门口,他拍拍我的肩,才上车。
第十八章 夜难安 金成双躲过了洪弘,来到医馆后院,见四下无人,双脚一跃,飞身翻过了那足有一人多高的围墙。 静谧的月色下,长街上早已无半个人影。一个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的沿着墙根直朝邺河而去。 京城城(推荐阅读:老婆偷情,更多情感口述故事访问WwW.iqinggan.Cc)东大门 叶诺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了城门之下,守城头领一见忙带着两个随从自城墙之上一路小跑着走了下来。 「大将军。」头领拱手说完,便侧过身让开了一条道。 叶诺骑在血红色的高头大马之上,一脸的冷俊,他扫视了一遍四周,而后下了马道:「今晚非同寻常,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不可放过一丝可疑的地方。」 「是,将军,属下已做好了严密的部署,估计现在就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城去。」头领立于一旁信誓旦旦的说道。 叶诺微微别过头,阴沉的双目定在那头领的头顶,沉声道:「我要的不是估计,是肯定,」说到这里,叶诺突然提高了高声,道:「绝不能给那些窜逃的叛乱分子一丝机会,知道吗?」 「呃……」头领身子一抖,再次低头拱手高声道:「是,将军。」 叶诺听到了底气十足的声音后,才将目光移,手握着马鞭拉开步子走上城墙。 那头领见叶诺已上了阶梯,这才舒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忙跟了上去。 皇宫 四贤立于殿门口正开始摇摇欲坠时,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四贤身子猛地一倾,一头倒在刚好自殿内于黄邺一同走出的莫尘身上。 莫尘见黑暗中突然倾过来的黑影,人闪电般的掐住了四贤的脖子。 四贤只感觉脖子一凉,这下才彻底惊醒了过来,但却感觉到了身前一片肃杀之气,不由得身子抖了一下,掠过莫尘,四贤突然看到了黄邺,就如遇到了救星一般,四贤双目突然明亮了起来,忙朝黄邺求救道:「皇上救我。」 兴许是突然而来的危机,惊得四贤直接就叫出了『我』字,连平时的尊卑规矩也顾不上许多了。 黄邺背着双手微微一笑道:「莫尘,放了他,他是朕的内待。」 莫尘闻言,淡淡的看了四贤一眼,这才鬆开了手。突然涌入的空气让四贤在大口喘气这下连带着咳嗽了数声才慢慢平缓了下来,四贤惊恐的看了莫尘一眼,忙躲到了黄邺的身后战战兢兢的指着莫尘道:「皇……皇上,这人……」 莫尘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眼前的这位细声细气的娘娘腔印象不是太好。 黄邺浅笑着,将四贤的手压了下去,道:「四贤,不必大惊小怪,他是朕的御前近卫,好了,以后你们见面交流感情的机会还很多呢。」 莫尘闻言,脸色变了变,要和这样的人交流感情?莫尘鄙夷打量了四贤一遍,清瘦单薄的身子,白净光溜的下巴,一个男人却学个女人的模样,手中还拿着一块雪白的方巾。 看到这里,莫尘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细细的鬍渣还有些扎手,莫尘这才放下手,冲四贤淡淡的笑了笑。 四贤见状,将头低了下去,两只手紧紧的捏在一起,脸色也变得惨白无比。 黄邺似是感觉到了四贤的变化,一手重重的在四贤肩上拍了拍道:「回勤政殿。」 四贤被这一拍,又似是得到了一些安慰,只是委屈的抬头看了看黄邺,便重新昂首冲殿外高声喊道:「皇上摆驾勤政殿勒……」 长街上,金成双刚走到一处叉口,刚走出墙角欲走至对面,不巧刚好碰上了巡视官差,她忙退了回去,但还是迟了些,飘飞的衣袂在墙角进入了眼尖的官差之眼。 他们冲拐角处的墙角边喊道:「什么人?」伴着声音举着火把追了过来。 金成双一惊,一提裙子的下摆在千钧一髮之际一跃而上了屋顶,随即官差也追至了墙角,金成双贴着瓦顶俯身趴在了上面。 「咦?奇怪,明明看到有人啊,怎么一下没了?」 几个官差到了拐角处,并未发现人影,几人相视了一眼。突然,「哗啦」一声,一声风过,金成双抬头一看,几只鸟自身后高高的树上扑楞楞的飞了起来。 一个白影在随着微微摇摆的树阴在枝叶间时隐时现,金成双不由得一惊,耳中传来官差骂骂咧咧的声音:「老江,你是老花眼了吧,几只鸟而已,居然被你当成了人,弄得我们好跑啊……」 声音和着有些杂乱的步子越来越远,最后隔入了那深深的夜色中。 金成双见官差已走远,只才翻身坐起,再次朝那高出屋顶的树上看去时,却不见了那白影,她揉了揉眼睛,心下暗道:「我还没老吧,居然也能花眼?」
六十七、六十八 六十七可真的不料到赵宽宜要向赵老承认他和我。听见时,我只怔着。过后也不知情绪,赵老的一席话犹如春风似的吹进耳朵,可在心底慢慢刮着风暴,要浑浑噩噩,好像跟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听不见,不明白。当然是明白,无非要我先放弃。我该绝对的不肯,不然,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坚持就成枉然。但是,赵老所说的不是不成道理。现实的确是这样子。在这么下去,不只我,赵宽宜也要痛苦。简直不能停止要这样想着,抗拒不了始终和意志拉锯着的无能为力。今天晚上,赵宽宜便要从北京回来。现在却还是早上。开着例行会议,我努力专注,实在恨不得时间快到晚上。不过这次并不到机场去接了。我当然万分地想快点看见他,可是机场一向最是人多嘴杂,事情尚未平息(推荐资讯:情感口述实录,更多文章访问WwW.afbbb.Cc),难保没有记者埋伏。不能不小心。况且到家里,才能好好地说上一番话。这几天通话都是短暂,说不多。因看不到人,更加寂寥。我并不曾有机会提起和赵老碰面的事。也是不欲说。我不想使他们之间滋生嫌隙。可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电话里,偶尔几句彷彿有一点安抚的意味。这时候会议上,隐约有些争论起来。陈立人準备在纽约那边发展新项目,他有意交给我的部门负责。还待商榷,有人提意见。表面上当然因为是要各方慎重的评估的缘故,实际上怎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因意见相左,始终兜不到同样的结论,只有下回再议。陈立人面色不算好,不过也是没有办法。或者一意孤行,但是他向来不这种作风。散了会,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他喊住我,「你还是先为这个项目做一点準备吧。」我点头,可道:「假如那个谁有心,或许是不是——」陈立人打断:「不行,经验太不足。」我便道:「我其实经验也不很多。」陈立人睨来,倒是笑,一掌拍到我的肩膀,一面讲:「好了,推三阻四不像你。」又叮嘱一次,就走了。我也回到部门去。进了办公室,我查看手机,发现有未接来电。同一个号码打了十几通,是张秘书。还在疑惑,又打来了一通。我犹豫后才接了。那头张秘书的声音带着焦虑响起来:「总算接了啊——程先生!你赶快过来台大医院,董事长现在在这里的急诊。」我不料到,先一愣,心中倒是钝钝的似冷漠。我道:「哦——是吗。」张秘书还道:「程先生,你一定要快点过来!」我默然,说:「也不见得一定要我去一趟。我要挂断了,我还有——」「程先生!」张秘书口气急切地喊住我,又低声:「程先生,董事长情形真的不好,刚才是紧急叫救护车送来的,可能会——假如有点什么了,你不能不在场。」我感到木然,彷彿不知所谓而恍恍惚惚的。我想着父亲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可是说不出口,心情陡然焦躁起来。我听见自己问着:「你也打电话给我妈了吗?」张秘书答:「没有。」我匆促地讲:「不要打,我立刻过去。」就挂了电话。我很快赶到医院。半路上,张秘书又打了电话,他到急诊的门口等我。去到急诊,那里还挤满了一堆的病人,医院的人员都忙着。到处吵吵闹闹,丝毫不像在医院。病床从里面排到过道又排到了门口。空气里充斥着奇异的冰冷,沉而衰败,又似生机勃勃。这才看见张秘书从一拨人的中间挤出来,一只手高高扬起,不停挥舞,那脸上的情绪明显,没有平常的镇定。我向他走去,发现他额头和脸都是汗,大概一直跑来跑去的。我跟他一起穿过刚才的那一拨人,他一面向我说明经过。「董事长这几天总是说头痛,今天早上好像又痛得很厉害。到开会,要站起来,那手脚好像没有力气,就摔倒了,还说不出话,吓了大家好大一跳,赶紧叫救护车,送上车时还很清醒,但是后来好像迷迷糊糊了。」我一言不发。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总觉得这好像是假的。说话的中间,张秘书已带我走到一间急救室前。门是开着的,不过遮帘拉了起来,只听见里面的监测仪器不停哔哔作响。外面站了几个人。上次看过的姓曹的男人这次也在,他身边站有一个面生的女人。除此,还有许女士及许程诚。当然是少不了。张秘书朝他们出了声:「程先生到了。」全部的人立刻往看我来。我一时望不清他们都是什么神情,只注意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男医师。「哪位是亲属?」这一问,许女士和许程诚似要动作,可是终究没有上前去。大家也彷彿僵住,面面相觑。我只有开口:「我是,我是他儿子。」男医师点点头,向我道:「你父亲头痛剧烈,右手右脚没有力气,又说不了话,我们怀疑是中风,刚才进行过电脑断层检查,发现他的左大脑前面这一块……」指了一指他自己的,「有不算小的範围出血,是出血性的中风。我们给他测过昏迷指数,正常要达到十五分,你父亲现在分数不到十二。虽然他现在还叫得醒,但是情形只会越来越不好,必须快点手术,清除血块。」我懵住,一时不语。一边的几个人都是面色凝重。那姓曹的男人和那个面生的女人交头接耳,女人就到一边去打起电话。我茫茫然地看,还来不及想明白,突然听见许女士带着紧张的声音。她问:「这是要做什么样的手术?」男医师隐约看了我一眼,才答:「开颅手术,从头部这里开刀,将里面的血块清除。」许女士实在地深吸一口气。换到许程诚问:「那有没有危险?」男医师道:「手术难免风险,不过现在不做要更危险。」姓曹的男人也说:「董事长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中风了?」男医师这时又看了我一眼,一面讲:「造成中风的因素很多,不一定身体好就不会发生。年纪是一个原因,或者血压高,天气忽冷忽热,还有情绪起伏太大——」许女士忽道:「啊,他前几天是发过一顿脾气,头痛也是从那天开始——」看我一眼,那脸色似徨徨,「是因为你跟你爸爸吵架,所以——」。许程诚打断他母亲:「妈,那种事根本没有一点相关。」许女士一时没了声音。我仍不说话。看着其他人都是脸色各异,我有些恍惚。依稀想起来那天父亲震怒的样子。那时他气得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从来也没有看过他情绪起伏这样大。男医师这时道:「我看过病历,之前因为血压方面的问题住过院吧,可能就是后续没有控制好。」许女士还道:「但是——」许程诚忽地一喝:「好了,妈!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不禁望向他,他别开脸,一面扯着他母亲向后站去。许女士的脸色并不很好,隐隐有些悻悻然似的。张秘书喊了我:「程先生,你必须作决定。」我一顿,要费了劲才能够开口。我问:「什么时候能动手术?」「办好手续,立刻就送上去手术室。」我略点了点头,嘴里道:「好,快点办吧。」男医师便喊来一位女护理师。她拿来几张单子,向我说明手术的危险。我一一在上头签了字。这之间好像糊里糊涂,不管听什么或做什么都不很清楚。所有的手续还是交给张秘书去办好了。上手术室之前,男医师让我先到急救室里看父亲。许女士和许程诚也跟了进来。我并不管他们,只是望着小床上那个身上布置了一些管路的男人。是父亲,又好像不是——非常憔悴,头髮乱蓬蓬。没有了威势,此时此刻,他只是很平凡的一个老男人。父亲有这样老了吗?女护理师在喊着他。他过了好一下子才睁开眼。许女士挨在床边,去握住他的手。许程诚在旁边喊他。我只是站着,走不近。看他彷彿向我看来,又彷彿不是。过不久,父亲被送上四楼的手术室。手术要长达四个小时,我未离开,等在手术室外头。许女士和许程诚亦在。倒不尴尬。在这里不只有我们三人,周围是那样多的等着亲属手术结束的人。姓曹的男人后来先离开了。只剩下张秘书,以及那之后才知道是姓吴的女人。不过他们也不总是一起等在这里,时常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打电话。吴小姐是父亲公司的公关,她递给我名片,告诉我,父亲病倒的消息在新闻报导出来了。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多讲了,又去打电话,后头也没有回来。张秘书则来来回回几次,最后才坐下来。在这里,时间流动似乎格外慢。可是看了錶,时间又是快的,已经下午三点多钟。我突然才记起赵宽宜回来的班机就是这个时间。我拿出手机,又想他大概已经登机了。我只有传讯息,这样他一下飞机就可以看见。六十八父亲生病的消息经过曝光,逐渐出现影响。首当其冲是股价表现。等候室内的电视机一整天都开着,而一整天的新闻都在报导这件事。一群自以为是的名嘴,妄议父亲公司日后的情势,大论人事,讲父亲私下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关係。当然不免要谈到我跟赵宽宜这一阵的绯闻,是方兴未艾。我在椅子上默默地看,感觉好像正在说的是别人的事。也在意不了这周围的人看见新闻要有什么样的目光,有什么样的联想。许女士一直也不说话,彷彿那些和她是没有利害关係。许程诚倒好像看不下去了,他并不管别人,就将电视机关了。张秘书途中再接起电话。那手机不曾一刻是不响起的。而公关吴小姐又出现,她告诉我有记者过来,正被拦在医院门口。这些都不在许家母子面前说的。我感到茫然。因彷彿是需要我给下一步指示,可是我不知道能给怎样的回应。我也不以为有立场。我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手术是在晚上六点多钟时结束。很成功。医师表示父亲醒来就不会大的问题,接下来两天还是关键,因而父亲一出恢复室,便被送往加护中心观察。我随着父亲的病床移动,许女士和许程诚也跟着。他们一路挨着病床走,都激动,情深切切。尤其许女士,好似恨不得马上低下身去伏着哭一场。我一人在后,感觉极为麻木,好像一切都和我不相关。父亲的嘴巴插着呼吸管,整个头颅罩住了一层白纱网布,左侧接着一条流着红血的管子,身上还有一些别的管路……太怪异。假如不是确确实实知道是父亲,简直不认识。到加护中心,我们一行人都被拦在外面。等做过整理,能进去探望,许女士比我要着急似的,先一步靠近病床边。她瞅着父亲,突然就掉下眼泪。我站在另一边,不说话。可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情绪。许程诚倒是开了口:「妈,不要这样子。」许女士一面低泣,一面讲:「我就是受不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许程诚默然,但彷彿是向我看了一眼。他的母亲仍自啜泣。他拿出手帕,递过去道:「好了,妈,先擦一擦眼泪吧。」许女士接过手帕,微按眼角,又哽咽,但这次眼泪未落下。她伸手去摸父亲的脸,还握住父亲的手。许程诚伸出手,按一按他母亲的肩膀。我别开眼,正好手机响了,便乾脆出去了。一直在外面接着电话讲的张秘书看我出来,大概疑惑,好像就要走过来,我便晃一晃拿着的手机,一面去向另一头无人的过道。打来的是赵宽宜。他在那一头问:「现在如何了?」这一时听见他的声音,我忽有恍惚。总觉得是隔着了很久才又听见了。也才发现到心一直是提着。现在是立刻放下了。我一时说不出话,向后靠在墙上,半晌才道:「手术结束了,送进加护中心观察。你……在机场吗?」赵宽宜说:「我在回去的路上。」静了一下,忽道:「或者我去你那里。」我一怔。心情突然有点激动,想说好,却一下子冷静回来。我拒绝:「不——」怕口气过冷,他要不快,又解释:「等一下我也要走了,加护中心不能留人。我……」「我知道。」赵宽宜讲:「我只是——」一顿,只道:「等你回来再说好了。」我只有答好,那头也不说了。可是谁也没有要挂掉电话的意思。我是捨不得把电话切断,虽然等一下回去就能立刻看见他。最后我讲了:「我还要等医师过来。」赵宽宜道:「嗯,你去吧。」回到加护中心前,张秘书已结束通话。这时他身边站了两位穿西装的男士,都有年纪。其中一个,我并不陌生。是父亲多年旧友,亦为从前事业的伙伴。我喊他陈伯伯。他虽然在两年多前就退休了,仍为父亲公司的董事。看到我,他们三人停下交谈。另一个人向我点点头,而陈伯伯则上前一步。他拍一拍我的肩膀。「辛苦你了。」我只道:「让您特地来一趟,不过还不能进去探望。」陈伯伯道:「不要紧,知道手术成功,我就放心一半了。」又拍了拍我的肩。他为我介绍另一位,「这位也是公司里的董事,姓林。」这位林姓的董事便对我点点头,道:「其实我们在一些场合看见过的。」我仔细地看他,倒也有点印象了。我跟他握手致意,「抱歉,一时没有记起来。您好。」林姓的董事微一笑,向陈伯伯看了一眼。陈伯伯便讲:「今天过来,主要想和你说一下公司目前的情况。」我不禁一愣。陈伯伯又说:「你看过今天的新闻了吗?你爸爸病倒的事已经传了出去。」我默然点头。陈伯伯道:「这是事实,也没什么不可说。是本来为了你爸爸休养好,所以不对外公布,没想到就传了出去。今天终盘收跌,公司股价比昨天掉下近三成。」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因或者不应诉我知情,我始终不在父亲的公司里。可是股价竟然掉下这样多,实在又不能不感到诧异。父亲无预警倒下,新闻播一天,股东必然心徨徨,但一天之内也不至于坏到这地步。我问:「怎么会呢?」陈伯伯道:「收盘之前,有人将海外公司帐户不清的问题报给媒体。这件事,其实不能说严重,主要也有人事方面的难处,你爸爸一直在想着怎么处理能比较好,不是不管,新闻上却指你爸爸放任问题扩大……直到刚才,我们几个董事都在开会,有的董事不再倾向支持你爸爸。」我不说话。陈伯伯忽道:「你见过曹总经理吧,你爸爸不知道有没有和你提过?他是你姑姑的儿子。」我愣住,不由望向始终沉默的张秘书。他点了点头。看我反应,陈伯伯又说:「我也是猜到你不知道。你爸爸也少跟你提吧?但是可能你知道,早年你爸爸创业,跟你伯父姑姑有点不愉快。后来关係不那么僵了,你爸爸又有心,让他们的子女进到公司,不论提拔擢升,都不曾亏待,不过表现比较争气的只有曹总经理。」可难怪了,父亲信得过的属下那样多,两次他住院,那曹姓的男人都在一边。他倒不和我介绍他自己。我一时无从想法。姓林的董事这时开口:「有的董事现在就是站到曹总经理那里了。不过很大部份,像是老陈跟我以及一些人,还是支持你爸爸,但是——总之,现在的情况不能没有人出来主持。」我不语,但是心里忽有一种预感。果然,陈伯伯接下来讲:「这是你爸爸的公司,再怎么样,也不应该给外人,大家心里还是有这个共识,你这时候进公司,大家绝对不会说话。」我维持沉默。否则还能怎么办?陈伯伯也不讲话了。他彷彿跟旁边的两人都看了一眼,便示意我跟着他往过道的另一头去。「伯伯跟你说几句。」在无人的过道上,陈伯伯说,彷彿语重心长:「这时候,我也只能摊开来说,你爸爸在家庭上的确做得不好,也不对,你怪他无可厚非,但是,他总是你爸爸。」他续道:「有的话,其实不应该我来说,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再怎么样,他心里不可能不关心着你。你是长子,他当然期望多,难免要严厉。但是你爸爸这个人有时候真的不会说话,你有埋怨,我能够理解。不过,在我来看,你跟你爸爸是很相像,话都藏着。当初你毕业回来,他其实希望你主动来争取进公司,因为他一直都不曾看到你的意愿,他希望你积极一点,结果,你就去了新亚做事,他有些失望,不过后来是觉得你到外面累积一点经验也好,所以也不说什么。你不要不信,我跟你爸爸这么深的交情了,他好的坏的我都知道。」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又劝:「再说吧,你年纪不小了,该知道分寸。你那新闻闹得夸张了,你爸爸生气也情有可原,因为对你期望深,你又不澄清,他心里急,就说的不好听。但是你想想,这种事……唉,为人父母当然不能接受,又是你爸爸这种固执的人。」我不说话。可是不能阻止心头为他的这些话而受刺激。是进退维谷,但感觉更多的是难过。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陈伯伯再说下去:「况且现在,你的经验资历人脉都比许家那个多得多,他虽然有心,但是实在太年轻,资历又浅,况且没有你名正言顺。只是你那件新闻影响比较大,不过也不算问题,澄清一下就好了是不是?不用伯伯告诉你怎么做吧。」我才看他,勉强出声:「我……」陈伯伯截断我的话:「我就说到这里,你好好想。只是你要记得,这公司是你爸爸的心血,而你终究是他的儿子。」我沉默下来。后面陈伯伯真是不讲了。再次回到加护中心前。张秘书和姓林的董事犹在那里。陈伯伯又慰问我几句,向我保证会先帮忙稳住公司情势,就跟姓林的董事走了。张秘书送他们离开。我则进到加护中心。许家母子仍在病床前。医师已经在那里解释着,看见我,又从头说了一次。和之前在手术室外听的没有两样。解释完毕,许女士问起一些事情。我并不能注意听。望着还醒不过来的父亲,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些规谏。我当然是怪恨父亲,因为母亲,因为父亲始终的冷淡。不是我不能体会他的心情,是他也不曾让我体会。我当然有理由。我当然可以冷漠。可是这一时又是无比的不能忽视的难受。那些话,我当然都听得懂。我有些心乱如麻。不知道何时,许女士也静默了。几个人围在病床边,神色都彷彿消沉。可能看气氛消沉,医师又道:「病人现在的生命徵象很稳定的,脑压虽然高一点,但是刚才手术完,最快两天三后应该就能醒来。」许女士听见,又擦起眼泪。大概是高兴。之后因为时间晚了,不能再待在这里,便一齐出去。到外头,面面相觑,这时气氛隐约尴尬起来。张秘书已经回来了。他并不提刚才有谁来过,只讲:「现在外面有记者,等等下楼,请你们一起跟我走。」许程诚皱起眉道:「这也是早晚要被问了,避开也不是办法。」张秘书说:「当然,不过该怎么说明,董事会那里还要经过讨论。总之,今天晚上先避开,明天或者也一起过来。」许程诚不答腔。张秘书向我看,我并不开口。他于是去叫了电梯,一行人一起到了一楼,都跟了他往别的入口去。通常侧门到晚上便关闭了,今天大概医院特别通融。而记者也似乎都在大门以及急诊那里,所以顺利地到达停车场。许家母子先上车离开了。张秘书还跟着我。他说:「程先生,或者我没有立场向你说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两位董事今天说的那些,我认为很对。」我不语,只是拉开车门坐上去。车子开出去时,张秘书依然站原地。回去时,已经晚上九点多钟。本来不会这样晚,不过我发现似乎有车子跟着,又多绕了两圈。赵宽宜当然回来了。他正在客厅,难得地打开电视看。只听到那些批判的言词,针对父亲,针对我,针对他的。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感受。我向来作无所谓,但这时好像有支针尖在心头一下一下地扎。痛也没有力气去抗拒。抗拒我的无能为力。我关上门,站着。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明明是非常想见到赵宽宜。可理智却分分秒秒逼着我正视现实。赵宽宜已经把电视机关了。他站起身,向我看来。不等他说话,我先微笑,开口:「吃过饭了没有?」赵宽宜似一顿,说:「先在飞机上吃了。」停了一下,「倒是忘记你应该还没有吃吧,看看叫什么外卖。」我还笑着,走过去,「这时候叫太晚了,我也不饿。」就往沙发一坐,「现在倒是想抽根菸。」赵宽宜也坐了回去,不言语,可看着我。我自顾自地掏出菸,才向他看去,佯叹:「一整天在医院里,忍得受不了。」赵宽宜道:「少抽一点也好,最近你要比之前抽得多。」我一顿,轻扯嘴角,还是打火点菸。赵宽宜问了:「医师怎么说?」我低道:「手术是成功了,目前没有大的问题,就等他醒来,最快两三天,最慢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没有一定。」赵宽宜静默,之后讲:「我看了新闻。」我不发一言。赵宽宜彷彿斟酌过地道:「其实,你父亲公司的情形不难解套。」我这才又向他看。赵宽宜亦看来。他道:「我可以帮忙。」我毫无犹豫地说:「不用——」望他神色,又讲:「你这时候帮忙不合适。」赵宽宜不作声。他也拿了根菸点上。他开口:「生意场上相互帮忙也很寻常。」我不语。听出他语气有点淡,我有些不过意,差点马上要赞同了。可是知道不能够,也最好是不要谈下去。但偏偏都是在这种时候最忍不住话。我脱口:「那是一般情形下。因为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记者又要大作文章,现在新闻够多了。」赵宽宜静了一下,道:「多也不多这一次。」我道:「反正你不要插手。」赵宽宜不吭声。我向他看,犹豫着解释:「我有我的难处。」赵宽宜很快答:「我明白。」我倒认为他实在不明白。我想到陈伯伯那些话。我道:「我在这之间真的很两难。」赵宽宜默然,忽道:「在这世上谁都没有过两难?可是不能不去面对。」我一默,突然就感到忿忿起来。我问:「我怎么不去面对了?」赵宽宜抽着菸,说:「我不是要和你争论这个。要紧的是你父亲公司的事,海外的部份假如不处理好,可能也要拖累国内这里。况且,你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把手里的菸用力按熄在烟灰缸,站起来,讲:「我当然知道!总是能想到办法,你就不要管了。」赵宽宜向我看来,道:「你想好再说。」我本要走开,便一停,道:「我当然想好了,刚才我都说过了——你当初也不要我管阿姨的事,现在不能在我的立场想想?」赵宽宜呵了声,道:「难道那时候你在我的立场想了吗?说起来,我真的不懂,你还要护着我妈妈,还以为你其实早就知情。」我感到芒刺在背,不禁高了音量:「你一直还记恨以前是不是?」赵宽宜看来,「我并不这么说!况且是你要提起来。」我道:「我看还是不要再谈下去了。」赵宽宜先不作声,忽道:「每次说的不好你就不要谈了!总是这样,照这样下去,我们之间可以说的还有什么?」我忍不住脱口:「无话可说,那乾脆不要在一起啊!」说出来,我跟赵宽宜都是错愕,一时相顾无言。我真不料到要谈得这样僵。说这样的气话,实在可笑。可是情绪沉澱下来,慢慢回过味,竟然觉得鬆一口气。我感到一阵恍惚。我不是缺乏勇气。从来也没有爱一个人爱得这样长久,到现在,仍旧爱着。但是现实太汹涌,我再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意愿。如今这是一切波折最好的解套。我突然不再焦躁。可是心里的滋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苦。赵宽宜这时出了声:「你可以不用说这种话。」我在心里下了决定,开口:「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最合适。」便向他看,「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继续下去只会更痛苦,在你周围,在我周围……每个人都是希望这样的结果。」赵宽宜不答腔,过一下子,才讲:「这阵子事情多,都是压力大,你说得对,不要再谈下去——」我道:「我们不能不顾虑到别人。」赵宽宜还沉默。他抽了一口菸,就把菸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一按。他突然站起来,彷彿想走开,可还是站着。他说:「别人怎么想,那是他们的自由,每个都在意,根本没完没了。」我不禁道:「可是这就是现实。」赵宽宜看着我,说:「现实不外面对而已。」我一默,还是忍着痛苦说出来:「我们,真的,不要继续下去了。况且,我们很多方面的想法都是不同,你想想,每次争吵都是为了什么?也没有一个结果。」赵宽宜不说话。我背过身,不敢望他目光。我狠了心讲:「我不是第一次这么想。我跟你,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我不应该勉强你,这是我的错,开始……就错了。」赵宽宜在后道:「错了?你以为——我并不是——」停住,「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耗时间?」我怔住,胸中情绪一时翻涌。可又不得不抑制着。我道:「你当然喜欢我,不然,我们怎么能当朋友?可是再好就是这样了,你不爱我。」话才完,手臂突然被一扯。我只有回过身。和赵宽宜对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还拉着我的手,那力道有些重。他道:「你无论如何都要听见才算数——我现在就说我爱你,你信不信?」我愣住,一时恍惚。心中因这句话而震荡,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想笑,可是办不到,因为立刻又悲从中来。我怎么不相信。但是太晚了。我甩开他的手。他彷彿错愕,望着我,半晌都不说话。我不禁别开眼,道:「知道吗?我不太相信。」他道:「你看着我说。」我只背过身去,避免他来拉我的手,只说:「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去朋友那里。」他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我不清楚,只听到他问:「你真的是认真的?」我一顿,可答:「是。」之后再不迟疑,我开了门出去。我漫无目的地开车,最后真的是累得不行了,随便找到饭店住下。可躺在乾净舒适的床上,又睡不着。我想着刚才,简直恍如隔世。心头又似有针尖在扎着,可一下子直往肉里刺进去。非常地痛。再痛还是要忍耐。这之间,赵宽宜打过几次电话。我一次也不接,也不按掉。听着那手机铃声,好像可以更刺激着我自己。后来,终于睡着了。隔天,我先进公司。公司的人看见我,彷彿都是欲言又止,那眼色神气又好像具有一些意思。我只麻木地交办事情,又去医院。父亲情况比昨日好多了,一些测验的分数表现都好。可以说是清醒了。只不过时常仍昏昏沉沉,不能主动表达意思。今天许女士不曾来,许程诚倒还是来了。他自顾自地说了句话,彷彿解释:「我妈身体不舒服。」我当时不说什么。到走出加护中心,我喊住他,说:「我跟你谈一下吧。」许程诚似一顿,僵着脸,「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谈的。」我把两手放进裤袋,下巴向他一扬向另一头略偏了偏,「到那里说。」就不管他,逕自走过去。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是许程诚跟过来了。我转身看他。他皱着眉,彷彿有些什么不满。「你有话快说。我没什么时间,公司还很多事要处理。」我道:「公司里现在的情况,我也知道。」许程诚不语。我道:「坦白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你,原因就不用说了。」许程诚轻嗤了声。我逕自说下去:「你是一定不能理解的,我跟……爸的关係有多么糟。我不知道他跟你怎么相处,总不是像我这样子,从小到大,他对我表示的关心有限,唯一过问的只有成绩。」许程诚不语,好似侷促地抱起两手臂。他问:「你究竟要说什么?」我看向他,道:「我一直对继承家业没有兴趣。也不是呕气,我很早就想清楚了,我并不要。」许程诚扬起眉,讲:「在我来看,你只是怕,所以不敢来争。」我一默,不由笑了一下。我道:「也许你说得对。」许程诚不语,可似乎感到奇怪的一直盯着我。我低道:「是因为我不认为我合适坐在父亲那样的位子上,做什么都不免拘束,我不很喜欢。到现在,我也这么想,可是现实情况已经不能由我决定。」许程诚好像一愣,问:「什么意思?」我并不答他,只说:「但是我需要你的协助。现在公司情形不好,假如我们不合作,公司最后就要落在别人的手中。」话至此,许程诚当然要听得懂了。他沉下脸来。也不知道因为哪句话的缘故。他瞪着我看。他开口:「凭什么我要帮你?何以见得不是你帮我?」我道:「因为现在躺在里面的人也是你的父亲。况且形势很明显,你也清楚。你的资历人脉依然太浅,董事会绝对不会支持你,假如我不表态,他们只有支持别人。」许程诚皱起眉,那神气好似不服输,但又彷彿没有办法。他呵一声,忽道:「那别人就是曹总经理吧?」我不答腔。许程诚也沉默了,半晌开口,可脸色仍不好,「我也坦白说,我也不喜欢你。我不觉得自己比不上你,你不过是早几年出来做事而已。」我仍旧不说话。他又道:「但是,我可以答应你。」我怔怔地看着他,过一下子才略点了点头。许程诚别开脸,低嗤一声,「我也是为了爸!你也不要忘了,我随时能把你拉下位子。」我不语,可不由扯了一下嘴角。后面无话再说了,便要走,忽又听他在后道:「有句话,我一直想讲,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爸告诉我,我还有哥哥,我其实……还是高兴过的。」我停住。转过头去,他是背对着。我道:「不论如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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