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强奷女侠系列小说合集 一女两男3p艳文

二十九、三十 二十九赵小姐画展日子定下了,从四月二十日开始,为期两週,倒是这一次不办在旧场地新艺廊,而是在开业才半年的明珠艺廊。开幕茶会选在这一週末先行举办。似乎一切都要不同往日,赵小姐的邀请函未当面给我,而是寄到公司。邀请函是用米白珍珠卡纸裁剪,设计高雅,展开先见艺廊标誌图才见字,除了制式印刷的,还有赵小姐亲笔。写着,尽可邀友参加,尤其女朋友。我愣了一下,可算讶异的,想了一想,拿手机拨电话。赵小姐很快接起,不紧不慢地说话:「收到了?」我说:「是,多谢妳邀请,我一定到的,但我朋友多,不一定能带谁去,又怕请不好,要惹妳烦。」赵小姐在另一端笑了,语调悠悠地讲:「我帮你省时间,不用再问Vince,我已有邀请,你看看问另一个。」Vince是叶文礼的英文名,我不太意外赵小姐会邀请他。我好笑道:「可以请问一下是哪一个吗?麻烦妳,乾脆就指个名字,我好问一问对方有空没空。」赵小姐似惊讶,「哎,你自己女朋友名字,你不知道吗?」我犹自镇定,和她笑,「我当然知道妳的名字。」赵小姐笑声开怀,从听筒传渡过来,「少佔我便宜。」我道:「哪里敢。」赵小姐哼了哼,说:「少给我假装——算了,不勉强你。不过,有对象又不是坏事,那样的场合也适合把她正式地介绍出来。」有对象,当然不是坏事,坏在对象非女性,更坏在,所谓的对象的母亲正和我说电话。我口不对心地讲:「假如有,当然好介绍。」顿一顿,直白地问她:「到底谁给妳错误消息的?」赵小姐款款地答:「我可不觉得消息有误的。好了,你不肯坦白,我也不怪你,不带就不带,你一个人来。哦或者,就带别的朋友。」她说得好自然,我差点没听出弦外之音。天底下,除了我自己,另一个最最在意我跟赵宽宜有无和好的也只她而已。我心中叹,「我问问宽宜去不去吧。」赵小姐果然道:「好,你问问他。」他俩母子的事,我其实不想搅和进去。已吃过教训,我一点都无能为作他们之间桥樑;而且,从来赵宽宜都不会因我缘故,而顺从他母亲。他若来满足她,是一如他应我,只因想了肯了——全由他。不晓得赵小姐为何要错想,一直的总要拉拢我。但我其实也不怪恨她。我心中敬她为长,始终珍惜这样的难得情谊。从前站她立场想,因心中感触,为得还是自己,不是为她,而如今,更不能轻易帮腔。我只能和她道明白:「我会问的,但我不能保证他一定到场。」又婉转补一句:「妳晓得,他事情忙。」赵小姐静默,片刻才说:「我如何不知道。」上一回赵小姐受伤,我不曾再了解后面详情。我一直未多问赵宽宜,一方面没什么立场,另一方面,他不会太高兴多讲。又多个方面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一向很明白吃力不讨好的滋味。但我有察觉,在那之前,他们母子互动似乎比前半年要多得多。除了通电话,年末赵小姐在家办的聚会,未曾出现过的赵宽宜到了,虽然已晚,但已算是一个表示。可在她一摔后,又一点火花都没有了。我便想不明白赵小姐,既挂记拉近母子关係,就不该挪展览场地。新艺廊的投资人之一正是赵宽宜,在自家地方,又是母亲办的展(推荐阅读:情感美文,更多情感口述故事访问WwW.iqinggan.Cc),他总也会到场。于是就苦了我。距週末的余下三天里,我一直等待一个良好机会问赵宽宜去画展的事。好容易星期四晚上,离开餐厅,气氛犹不错,想可以开口时,他忽而讲他週末有临时计画。大部分时候,赵宽宜的週末假日都能有空,他不很喜欢在假日应酬,而今日他的成功也并不必要刻意去寻谁应酬。我便有意外。赵宽宜淡道:「外务协商。」他公司近来动作频频,我自有了然,不琢磨其中详情,也不好提本来的话。我一面开动车子,随口问道:「几点的约?」赵宽宜答我七点钟,我不禁一怔,看他,「晚上?」「早上。」我怔了一下,「难道打高尔夫?」「是约在台北球场,不过,下不下场到时再说吧。」赵宽宜道着,看我一眼:「绿灯了。」我赶紧往前开。心中实在地鬆口气,感叹人算不如天算——莫怪上帝要讲有安排;祂关了赵小姐那头企望的窗,而来抚平我多日的终归平白了的一场苦恼。我终究是没对赵宽宜问起。週末的开幕茶会在下午一点半钟开始,我看準时间,驱车赴会。明珠艺廊位在福州街,装整得有模有样,且摩登,门面大片的能透出光的玻璃映出流动的文雅气氛,夹杂在几排的旧公寓之间非常的显目。入口摆有不少祝贺的花篮,贺词各自精彩,争相较量,左一句亲爱的,右一句最爱,或者美丽的优雅的——不外是这些。每年这时,都似赵小姐对友谊的验收。但赶上总不如赶巧的,时机再好,佳人心中早有计较。我未从花海之中找到她心中所属,但注意到了旁边米色墙面的艺廊标誌图,在底下,又有个小巧的压克力浮雕,是一朵海棠红。我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场内早到着很多人,各聚一处,赏着画或用点心,时不时地交换心得。小林在接待处,我把带来的一个礼物交由她。「还忙得过来吧?」「可以。反正再忙,也只有这时候了。」小林笑答,接了东西,给我指了赵小姐的位置。赵小姐站在一幅盛开的红玫瑰画前,一袭印花丝质披肩和白色连身裤,很招目光。她今日挽了头髮,露出一小截细白的颈子。她被一拨人围住,脸上笑意洋溢,看来正受恭维。我不着急上前打扰,倒是一别开眼,就在另一群人中见到相熟的。叶文礼亦看到我,眉一扬,从其中抽了身往我走来。自从说开话,我和他平日处事仍旧一样,倒未曾尴尬。不过,我欠着他的那一支酒到如今都没拿给他,而他也从未提起来过。叶文礼经过长桌,顺手端了两杯香槟。他把一杯递给我,看看周围,问:「你一个人来吗?」我一顿,笑了一笑,「我当然是一个人来的。」叶文礼也是笑了一下,好似不在意我敷衍。他说起别的:「你太迟来了,错过一场好戏。」我问:「哦,什么好戏?」「曹竞谦也到了,当众给Claire献了一束花,红玫瑰,九百九十九朵。」叶文礼道。曹竞谦?我当然知道是谁,东方建设的董事长。前次见面,赵小姐答我的话犹在耳。或许,实情一直是如她所讲的,非我错想——我但愿是错想。我便道:「这哪有什么?曹董一直和她是朋友,受邀请前来,送她一束花也不稀罕。」叶文礼似不以为然,神秘地一笑。「你忘了,他太太去年初才走,但听说,从去年底开始,他就一直猛力地追求Claire,看来是真的了。」他说,微指了一个方向,「从刚才到现在,还始终坚持护花使者的岗位。」我看了去,才发现赵小姐无论走到哪里,确实是有曹竞谦,他每次佔的位置都巧妙,谁也难靠近到赵小姐左右。但赵小姐似未奇怪,也不像困扰,笑靥依然,很从容又热情地迎上一个又一个来道贺的宾客。叶文礼道:「追求Claire的人太多了,他这么死守着,可是最笨的。」我未答腔,感觉很听不惯这一句。叶文礼则兀自问了句:「知道Claire为何换展览场地吗?」对这一事,我一直也有好奇,看他一眼,「你知道原故?」「明珠艺廊主要投资方是东方建设。」我一怔,霎时就想起来,难怪刚才对那标誌图下的浮雕熟悉。东方建设的标誌就正是一朵海棠红。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我有联想,便道:「那么,或许你要猜错,他们之间不是单方面。」叶文礼笑了笑。「你忘记去年底的聚会,Claire是请了谁。」我默了一下,低道:「假如他们之间有意,请一请他的儿子来,也不怎么样。」叶文礼已饮一口香槟,眼神略有深意地讲:「但是,这里的负责人不是曹竞谦,而是他儿子曹宗庆。」未得及就这一事多讨论,旁边便靠来了人,我和叶文礼有默契地打住,而后头也未再讲起来。等赵小姐身边稍空了,又看曹竞谦被旁的朋友绊住,我才去和她致意。她看到我,热情地张开手。我和她轻拥,道:「恭喜开展。」赵小姐笑道:「谢谢,看过你的礼物,很喜欢,劳你破费了。」我送她的是一件卡地亚钻鍊,「前一阵子看到的,感觉很合适妳。」又调侃:「不过,最合适美女的,还是当数红玫瑰,还得要九百九十九朵。」赵小姐笑意未减,实在地睨我一眼,「你若也送来,我当然开怀地收下。」我笑,「我可不敢抢人锋头。」赵小姐轻哼一声,抬手掠了掠髮丝。我注意到她右食指戴了一颗钻戒。察觉我的视线,她便把手往我递来。「好不好看?是找人设计的。」戒指是玫瑰金,中间主钻切割得彷如一朵花,周围有碎钻排列,样子极精巧。我由衷讚美两句,她便滔滔地讲明找到谁设计的。不意地听见名字,我心中陡然一堵,面上依然好风度,答的话却不免敷衍。好在男人是可以不懂得女人在服装饰品的兴致。看我略应付,赵小姐便不再多讲了。我和她聊些对她作品的心得。她一直未问赵宽宜到不到场的事。正想主动提时,又有人来。我让出说话的空间,在旁听了片刻,和赵小姐打过招呼就走出艺廊。站在门口,我刚要掏菸,见一辆车停了过来。上面的人下车,我一看不禁意外。范月娇亦瞧到我,笑着喊:「程总。」我犹自讶着,「范大姐,妳——」「董事长让我过来的。」不等问完,范月娇即全数交待:「本来董事长也想到场,不过实在抽不开身。」我一时谈不上心中想法,不由问:「他那一头事情还没完?」范月娇似不意外我知道。她一笑,好似要答,手机忽然响了。她即接起,很熟练地回话,彷彿在讲一套公式——无可奉告,不予置评,不会回应。我一听,便猜打来的那方可能是记者。近日赵宽宜公司着实动静多,但应不到公布消息的时候。待她挂下,我笑问:「怎么了?週末还有媒体要应付?」范月娇叹道:「还不都怪昨日出刊的杂誌,我一早可接够了电话。」我不禁好奇:「什么杂誌?」「不入流的杂誌。」范月娇道,似想到什么,「哦,正好有。」就从她随身的文件包中翻出了一本,往我递来,「都写些乱七八糟的,根本也不关董事长的事情。」我接过,一眼就见封面大标题:女星狠甩三年情丢开穷男。底下又一个副标题,叫一夜谋嫁豪门。我一顿,看了看封面上被拍到的女星,倒不陌生,是两岸三地都红的。我翻开来看。内容没什么好讲,不外嘲讽及诋毁这一位女星为嫁入豪门的努力。被拍的地点为北京,在一家高档会所,一桌人吃饭,全为两岸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便有赵宽宜。照片中,女星打扮入时,笑意盈盈,满场周旋,一下子靠在一名男士怀里,一下又换到别的人身上。因为是偷拍的,照片清晰度不是很好。有一张的周围画面几近黑掉,不很分明,只看这位女星半弯腰,一手搭在赵宽宜肩上,两人的半边脸状似重叠。能猜的原因便有两个了,或者她要跌倒,而借赵宽宜扶了一把,又或者,其实亲吻。还有许多张——换到别的地点——走在路上的,都是这一群人。女星被红圈画起来,手中挽的则为饭席上的另一人。难怪週刊要下这样的标题。确实是如范月娇所讲,一点都不关赵宽宜的事。大概出席的所有男士们都要(推荐资讯:3p故事,更多文章访问WwW.afbbb.Cc)被问一回。我其实感到没什么。只不过,在这些照片里的一群人间,却有张熟悉的面孔,再熟悉不过的举止神态。那人走在后头,走在赵宽宜的身后。是林珞苇。连续的几张走在路上的照片都有她。有一张是他俩靠了近。偷拍的记者大概把焦点都着重在那女星身上。她跟谁,便拍谁,周围其实详细不多,能看的不能太清楚。「——是不是很无聊?」听到范月娇下得总结,我定定神,默然地点头,把杂誌递还。我感觉也必须讲个结论。我道:「是太无聊了。」三十在王子洋组织的酒局上,时常会碰到的朋友要结婚,就在週日。婚宴请在君悦酒店,我本就要到场,昨日忽听范月娇讲起,才知赵宽宜亦有受邀。原来新娘父亲和他有业务来往,关係甚密切,当要奉他为座上嘉宾。双方喜帖早在半月前寄发,赵宽宜从未提过,我也不曾讲。是小事,也没什么。他并不一定清楚我和新郎有交情。和王子洋有挂勾的朋友太多。一个牵一个的,甲乙丙丁混到一起都不一定认识,大家就认準一个王子洋。王子洋这人厉害,从不搞混,不同挂的朋友不会约在一起。假如我一早不认识赵宽宜,大概很难得在王子洋的场子上见到他。昨日我跟赵宽宜没有碰面,电话也未曾讲。一日未见,不讲电话都不算稀罕。再怎么喜欢,也不必总要时时腻在一起。范月娇向来称职,必会和赵宽宜讲出席茶会的详细;他应知道了,週日婚宴我亦会出席。我没想到要和他相约出门。以前未约定,却恰巧在一个饭局碰到也不是没有过。临出门前,赵宽宜忽打了电话来。他说:「你别开车了,一起去吧,我有司机。」我笑笑,道了好。新郎身家不比新娘,但也不浅,双方亲友加总要六十席位。宾客们都有来头,冤亲债主不免齐聚一堂,得赖婚顾公司规划得宜;看得出,位置排布下过工夫,场内外气氛皆一派和美。我跟赵宽宜一起到,不过桌位并不在一起。一进宴客厅,赵宽宜就被一个熟人拦去说话。我一人先随招待入座,刚坐下,正和同桌的人寒暄,就看王子洋夫妇也到了。他们和我同桌。或许闹了彆扭,两人的神情不太好,在这派喜气之中略突兀。我和王太太不熟,在他们婚前,只在杂誌或名人报导上看过模样。这时她理也不理同桌的人,一屁股坐下了,自顾地拿手机看。王子洋似不快地瞥一眼,但未讲什么,只来和我们几人打招呼。他一早忘了上回酒醉的话。随着婚礼进行,气氛越喜乐,酒也喝得更尽兴。我没想过借酒浇愁,因也完全地谈不上。是很好的酒,不多喝点,总觉得可惜了。一直到离场,我才在酒店外和赵宽宜碰头。从来他应酬喝酒,都不会喝得过,今日亦然,面上不见半分酒意。反倒我,让风一吹,更感到脸臊烘烘的。我眼前隐约一眩,忙借了赵宽宜的手臂来扶。他没有推开我,反而来搀了我一把,嘴上问:「喝了多少杯?」我耸肩,嘻皮笑脸着:「哪里数得清啊?」赵宽宜微皱一下眉,看着我,未语。所幸他的司机很快把车开来了。坐上车,我靠倒在车椅背上,歪斜着脑袋,望车窗外一幕一幕急闪的景物。车子里在播放音乐,纯音乐,不知是什么曲子。大概是司机在听的。我转过脸,坐一侧的赵宽宜正在看手机。他目光微低,昏暗不明的车内,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可以感觉是很专注的。我忽然不想让他这么地专注。我伸出手,按了他的手臂一下。赵宽宜即看来。我说:「週刊的内容太乱七八糟了。」赵宽宜默了一会儿才答腔,他别开脸,「还不就是那样。」我静望着他。我并不期望他能有一个解释。他从不解释,不会承认,不会回应。难道对我也是这样?我挣扎着去试探,可开不了口。我发觉,我一点都拿不出一丝一毫底气。关于照片上的详情问或不问,其实不是一个问题。事到如今,我如何拿得出推开他的勇气。我低下目光,「是,都是那样,乱写,乱七八糟啊。」顿一顿,一笑,朝他看,「喂,我走不动了,先到你家坐一下吧。」赵宽宜亦看来,挑了眉,未置可否。隔日,是在他家醒来。除了头痛,我还能感到那深深地酒后乱性的疲惫感。前夜一时纵情,忘了分寸——忘了今日为Blue Monday得上班。我对赵宽宜叹自己年纪大,请他以后尽量别在星期日晚上玩花样。他并不理会我,从容地收拾,穿整衣装,一副準备出门的模样。好在,他愿容留我在他家赖床一小会儿。我挣扎半天,最后顺从了惰性,请了半天假。赵宽宜让司机再把车开回来,我大方地奴役那位老实的年轻司机,按照我惯走的路开。因已请假,我便返家。路上,我要和司机聊,可他非常地惜话如金,兢兢业业。我不禁要感叹,难怪赵宽宜平时出门,行程可以这么的保密。进家门时,就隐隐地听到谈话声。是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大概听到门开,徐姐从门厅后出来,见是我没什么意外,只讲我母亲在昨晚就回来了。我听了,去到客厅。母亲挨在长沙发的边上,倒没有在看节目,只顾聊电话。或许去打了禅七,她心灵方面对平静有一定的收穫,神情不再郁郁的;望到我,还似有两分的欣喜。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转小。母亲已挂掉通话。她拿开手机,站起来,看一看我道:「昨晚回来时看到你的车,结果你不在家,问你爸爸也不知道你去哪里。怎么一晚上没回来?」我不意外父亲答不出我去处,因我未曾讲过。昨日出门时,他人并不在家中。我毫无兴趣管他人在何方。我道:「昨晚去喝喜酒了,我搭朋友的车,后来直接住朋友家了。」母亲蹙了眉讲:「那一定喝多了吧,头会不会痛?我叫徐姐去沖蜂蜜水,你喝一点,再去公司。」我阻止她,「不用了,我不喝,我早上也请假了,下午才去公司。」母亲便不讲了,可还站着,两只手相互地握在肚子前,似拿不定主意坐不坐下。我本要走开,但瞧了眼,才注意到她今日穿了件颜色稍浅的有花样的上衣,不像平素一贯的深色。此一桩发现,我说不上想法,只随口问:「不是说要今晚才能到家,怎么赶昨晚就回来了?」母亲彷彿才回神,可又愣愣地看来,「哦,山上天气不是很好。」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不过我不太在意。母亲心上时常盘着事情,恍恍惚惚的,说不定也没听清我的问题。反正也是随便问的。我转开身。母亲倒来拦住我了,可问的话让我一愣。「你最近跟宽宜有没有见面?」我看她,她神情又是寻常的总有一丝的忧愁。我开口:「问这个做什么?」母亲略略一顿,「就问一问——那你有没有和他见面,最近这一阵?」我猜着她的意思。不过,她从来要有机会认得我周围的朋友的一个,想起来都会问。她对赵宽宜一直好印象,不知我俩关係数度地变化。如今当是。我便一如既往和她敷衍:「最近当然有。」母亲倒追着问了:「昨天有没有?」我耐烦地反问:「妳问这些要做什么?」母亲对着我,张了张口,但有一下才讲出声音,缓缓地:「没什么事——没事,哦,我是想到了,他上回送礼物给我,那…是不是也该回给个礼物给他妈妈?」顿一下,忽欢快起来,「我最近看到一件珠宝,也许可以——」我打断:「不用了,他妈妈很挑剔,送不好不如不送。」母亲默了一下,道:「那请他来家吃个饭?怎么样?他好久没来我们家了吧?」我真觉得烦躁。「请他来做什么?他没有空的。」母亲沉默了。我亦安静,看她郁闷似的脸色,缓缓情绪,开口:「他有公司要管,应酬多,我有时都不一定找得到他。」「我知道,我也是提议,我没有一定要约到他来。好了,你要休息吧,我不跟你多讲了。」母亲叹道,就走了开。我的情绪被仓促地推到了无奈。胸中一团乌烟瘴气,但不能发作。要再回应没完没了。但有时不回应,又显得我的没耐性。对着这样一个母亲,儿子怎么做都不能算对。这一想,实在该要佩服赵宽宜。他的母亲比我母亲,更更难应付。下午销假,进办公室,一堆事情等着办。我紧守岗位,不敢稍离办公室一步。秘书Elin进进出出许多次。她穿一双高的细跟皮鞋,大概走得很累,端咖啡来,对我暗示请勿要拿星期一休假,别说半天,一个小时都不应该。我笑:「万一有不得已的事也不能请?」她露出专业笑容,临出去时道:「但今时今日还未到不得已。」我望她背影叹气。都怪早上太难清醒,不慎说出了请假的真正理由。宿醉,在男人身上为一个很罪不可赦的理由。距离下班还有两小时多,假若我拖延未做完,妨碍自己下班不要紧,妨碍到旁人,可能明日就无一杯咖啡好喝。我继续翻看文件。翻过一页就停住,因蓦然想到上午和母亲的谈话。心思一时不能在专注回去,我乾脆拿一根菸抽。坦白说,我其实不太担心。母亲应不至于想到深的一层。况且,很多年了,赵宽宜不曾到过家里。有时一些应酬场合,母亲陪父亲去,偶尔会碰到赵宽宜。不管我那时和他关係差不差,他跟母亲至多客套,谈不了两句,说不準,和父亲聊得要多些。我想了想,拿手机。另一端响了好一下才接起。赵宽宜很平平静静地问我有何贵事。我道:「想请你吃饭——不过不是我,是我妈。」赵宽宜默然未语。我补一句:「她早上跟我提的,要谢谢你上回送的那套首饰。她很中意你的眼光。」赵宽宜才吭声:「是一点意思而已,不用了。况且,那本来也是一个谢礼。」我笑了笑,说:「假如她坚持一定要谢谢你呢?她说,要请你到家里来吃饭。」赵宽宜淡道:「你替我感激她的好意吧。」我笑,「那这样吧,不用跟我妈吃饭了,跟她的儿子吃晚餐吧。」赵宽宜很直接地道:「今晚不行。」我呵了声,道:「哦,那太可惜了,我刚好也不行。」「我必须挂电话了。」赵宽宜只说。「嗯,你挂吧。」我讲。很快地,那一头毫无犹豫的断了线。我把菸抽尽,一时摸不清心中滋味,可大概刚刚把菸抽得猛了,略有点窒息感。我沉出一口气。看着满桌文件,我想,还是不要拖延人家下班时刻的好。

三十一、三十二 三十一今期的时报周刊中,有一小则谈珠宝设计的报导,除了作品的照片,还有受採访的人物照。我翻过去,后头没什么能看的,便起身去换一本杂誌。此刻在髮廊中,人声鼎沸,而且忙。设计师一人至少兼顾三组客人,就别提助理们了,一副恨不得能变化出许多个分身。今日我是陪客。陈立敏来公司找她哥哥,说完了事来看我,更拉我陪她去洗髮。她下週要出国,跟她那当助理讲师的男朋友Matt一起回马来西亚。两人过两天订婚。很小型的,只请亲近的几个朋友。她的父母以及家中长辈都不会到场,只有陈立人出面。因临时,她一向用惯的髮型设计师无档期,便找我情商邱亦森店里的人。邱亦森开了两家店,人手亦吃紧,但好在他很给我这个老闆面子,二话不说,指了店里最大牌的设计师给她用。「——虽然不请你,不过你礼金还是要到啊。」在我换完杂誌回来,陈立敏对我说。我失笑,道:「这样像话吗?」陈立敏只续讲:「你也快点吧,到时候换我包给你。」我微微一笑,不语。陈立敏看我一眼。「我听说你有对象了,是不是?」我仍不作声,望向前面。镜子中,陈立敏披头散髮,围了一件黑斗篷端坐,一侧的助理在给她的头髮抹护髮素。没听到我回音,她把目光睨来。「喂?」我笑笑,问她:「妳听谁说的?」陈立敏道:「假如没有,你怎么不和王子迎在一起?」我佯作一讶,看她,「我怎么要和她在一起?连追求的事都没有。」「你快追啊。她对你有意思的。」我叹口气。「谁对我有意思,难道我就一定要追求谁?」在陈立敏面前,我从不必说场面话。即使说了也无用,她始终听得出来。她看来一眼。助理给她弄上了蒸气头罩,对话暂到此为止。我没有一直陪在她身边,中间去楼上办公间,找邱亦森闲话两句。他自从跟那加州华侨在一起后,很少有时间能分给我。上回一起遇见许女士,邱亦森从没来问详细,我心中感激。不过他非不知原故。父母的事,从前我曾和他讲及。他能够理解。他的父母亲便因一方外遇而离婚。邱亦森从办公桌前走开,和我一起坐到沙发上。他抽一口菸,问我近来如何?我知道他问的是哪一件事。我亦抽着菸,道:「不好不坏。」邱亦森忽说:「现在的报导都追求腥羶色,週刊上写得那些,太乱七八糟了。」我笑了笑。邱亦森看来,问:「他有没有讲什么?」我道:「他一贯不会理睬这种报导。」邱亦森扬起眉,伸手指一指我,「我是说——他有没有和你解释?」我不语,对他喷了两口烟。他用手挥了挥,似恼地瞪我一眼。我笑了笑,默了一下道:「要解释什么?我知道那不是真的。」赵宽宜和那个女星,一点都算不了一回事。他甚至都没有对方的电话。他有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号码,大概——假如,还可能有点什么。邱亦森给我一记白眼。「管它是不是真的,又管你知不知道,作一个男朋友,解释一下很正常好不好。」我不语,只抽着菸,犹豫了一下后,和邱亦森说了压在心中多日的事——关于赵宽宜对林珞苇曾有的考虑,以及週刊照片,一丝一毫都不遗漏。听后,邱亦森道:「程景诚,你是白痴吗?」我没说话。邱亦森站起来,拿烟灰缸按熄了菸,一脸正色地道:「这种事,你应该和他说。」我不禁苦笑,「我试过,但我说不出口。」顿一顿道:「你一直都知道,他和我,感情出发点不一样。」邱亦森好似难以理解。他坐回沙发上。「那又怎么样?程景诚,他终究愿意跟你在一起,不是吗?去跟他说,去问他吧。」我没答腔。我试着想像那个画面,试着想赵宽宜会是什么神情,什么说法。可无论怎么想,都只想到他的冷漠。越想,便感觉胸中好似堵住一口气。不用等到答案,我可能已忍不住逃跑。我怕他喊停,怕他说,你不信我,那何必要继续。千丝万缕,我什么都讲不出来。邱亦森叹了口气,拍我的肩,「只要有关他的事,你总是钻牛角尖。听我的,去问他,虽然我和他不怎么熟,但我感觉他不像是会迴避的人——至少,他没有逃避掉你说喜欢他的事情。」我仍旧沉默,抽着菸,最后才点一点头。陈立敏弄好头髮,邱亦森送我跟她一起出来。他和陈立敏客套两句,看了我,拍拍我的肩,转身进店里。陈立敏和男朋友约在前头的咖啡店等。我陪她走过去。她来挽住我的手臂,嘴里嫌弃:「一身烟味。」我挑了一下眉,睇她,「不喜欢可以走开点。」陈立敏哼哼两声,但把手挽得紧一些。我玩笑道:「喂,妳都要当人家的太太了,注意检点。」陈立敏很理直气壮:「他知道也不要紧,谁不晓得,你是我最爱的那一个。」我笑了一下。这一句,其实有因由,她未遇到Matt前,每逢亲友问婚事,总要拿我出来搪塞。彼时我在大西洋的一端唸书,只能由她随便去说。我静了片刻,和她道:「最爱这种话,只能放在心里想的。」陈立敏看来一眼,「哦,那你心里是有一个了?」我笑而未语。陈立敏未追问,只道:「我让Matt戒菸,好几次了,他一直都戒不掉,还说,若要我不买衣服,看我怎么办,哪有这么比喻的!」我道:「说得太好,我实在要站到他那一边。」陈立敏便睨我。几句话间,已走至路口,过了马路,便是她和情郎相约的咖啡店。此刻红灯,她鬆开我的手臂,说:「我自己过去吧。」我点头,仍旧站着,和她都沉默。「我其实有点怕。马来西亚那边都没有熟悉的人。」她忽说。声量很小,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搂了她一下,鬆开手,「但妳有Matt,他不是在吗?」她对我笑了一下。「是,我有他,他也有我。」我轻道:「这就对了。」她无声,但神情再飞扬起来了。她看一眼已变换颜色的号誌,道「你也快点吧,早点找到你的最爱。」我笑了笑,未答,只对她指了指对向的路口。一个不算高的男人已从咖啡店里走出来,目光正直直地望来。那是Matt。陈立敏便回头,即三步併作两步地奔过去了。大阿姨最小的女儿要嫁了,母亲陪她去看珠宝。她在MIKIMOTO专柜,买了一套珍珠首饰。她要我转送赵小姐。她固执要送,我其实有奇怪,但前次谈不愉快,这次我索性也不细究名目;反正是接了,到时再说。况且,赵小姐不一定能给我见面的工夫。画展早结束,她应要有空闲,但几次电话过去,都挪不出空。我猜得到她在约会。也不用猜,圈子里早有人说起来了,她到任一个地方,都有曹竞谦接送,两人出双入对,毫无遮掩。我以为是一个好事,至少,一个丧妻,一个离婚。只年龄方面,男的大了女的十岁,但可以接受。那套首饰我收在办公室有好几天。母亲时不时问起,我总推託,大概看我实在很烦了,后头终于没再提。这一天,我看到首饰盒子,想一想,拨电话给赵小姐。不想她在机场,正预备去澳洲玩几天。我听她周围隐有人在问她一句什么,就没和她多讲。挂掉电话,我再把盒子收好了。我没有想过转託赵宽宜。比起来,我可能见到赵小姐的时候要比他多得多。他们母子的感情太难说,我管不了,最好也不要多嘴。我该想一想自己。听过邱亦森的劝,我心有定夺。我不应自顾地将把赵宽宜想得差了。长年情谊,我当要理解他多一些。早上的时候,我问过赵宽宜今天一起晚餐。对他上一回的推拒,我并不那么感到在意,后头亦未多问。他抽不出空,时有的,不能比我,有些邀约无法轻易推掉。这也不能说我日日有空闲,只不过有的场子不到,不会有大损失。但那次吃喜酒,王子洋没少抱怨我很久不到聚会。刚到五点半钟,我即收拾离开。乘电梯时,碰到叶文礼。周围有别人,他只和我聊一些公事,未讲多余的闲话。到地下室取车,我和他如常地分别。坐上车时,手机忽响了,有讯息。我拿起来看,是叶文礼传来的,他问,去约会?想了想,我答覆一个字,是。他没有再传过来,我发动车子;刚要开出格子,就看他的车子开了过去。我说不上心中想法,但等了等,才开了出去。吃饭的地方在君品酒店的颐宫,我和赵宽宜约在那里碰头。路上不堵,我很快到了,而他还在路上。想了想,我先上楼,问服务人员先进包厢。餐厅内除了包厢,还有一些散座,都有客人。我瞥到一头的一拨人,那一桌子的其中一个也正好望来。我别了开,进了包厢。赵宽宜一会儿便来了。他看我只点了茶,翻开菜单,很随意地点了几样。我全由他作主。一餐饭吃下来,我和他没谈几句话。他一直有电话来,我并不觉得介意。我甚至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到喝饭后茶时,赵宽宜问:「你今天公司里事情很多?」我不解地看他,答:「还好,跟平常没两样。」赵宽宜道:「是吗?」又补了句:「你今天话却没有几句。」我怔了一下。我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大概是…这里空间太闷了。」我说。赵宽宜便讲:「那走吧。」我恨不得立刻走,当即点头。一出包厢,有个人——彷彿等待许久,终于逮住机会。那身影忽然靠过来,我一时不及避开。「好巧。」赵宽宜看了去。我未开口,他已先说话。「您好,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您。」我怔了一下,看许女士端着高雅和他问候:「是啊,我也想不到。」看了我一眼,「您和朋友来吃饭吗?」赵宽宜对她略微客气,简单地答了两句,但未特地介绍我。我无比地感激。不过,也不必要他来介绍,许女士早知道我。我没料到她和赵宽宜有认识。他们谈什么,我不很认真的听,甚至无法耐烦,很侷促地站着。许女士有几次似想将话题带到我,但赵宽宜却始终没有那意思。许女士如何看不出来,再三言两语便走开了。出了店门外,我犹豫了一下,问赵宽宜:「你认识她?」赵宽宜按了电梯,道:「是外婆的朋友,在家里看过。」我无话能对。但其实不意外,和许女士往来的朋友都差不多在一个圈子,关係拉拉扯扯,很容易有重叠;我不由生出一丝嘲讽,不知她那些朋友们知不知道她的所谓婚姻,从来不存在法律上。忽然地,听到了一句话。我回了神,略迟疑地朝赵宽宜望去。「什么?」赵宽宜看我一眼,再说了一次:「她的儿子在美国也是读NYU,前阵子回来了,透过别人给我看了履历,还不错,但不太合适待我那里,我把他转给一个朋友,听说已经开始上班了。」我听着,感到胸中茫茫然。是想该发表点意见的,但什么都讲不出,只有静默。而赵宽宜讲完后,却也安静,没再说了。到上了车,他忽开口:「上次去医院探望董事,我也碰到她。她说是家里人生病。」停一停,「对了,你那次也去医院,你去探望谁?」我愣住,过一下才记了起来。我一时想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家中的事,我实在不想和他多讲。并非以为他不能理解,正因为他可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不愿意说。我一样道:「没看谁,就一个长辈。」赵宽宜没讲话,似看了我一下,但应该是我错觉,他连应一声也无,凭空地,就结束了这段交谈。我不太在意,只开动车子。因突来的这一个原故,我感到一种说不上的厌烦,还有一些无奈。那一直在意要问的事,忽然好像不重要了。三十二对许女士那头是如何的生活情景,我并不完全地不知晓;母亲和父亲吵时,没少嚷嚷过。她控诉所有的不是,比较这边的和那一边。她最常讲,她自己如何如何都不要紧,但父亲对孩子不该偏心。父亲有没有偏心,让我来想,不太感觉到分别。跟他,我一直不亲近。即使大了出社会,面对一些事情,可以感同深受了,可彼此间仍有一层深的隔膜。坦白说,对那个该叫做弟弟的人,我未有半分喜恶。我厌恶的是父亲,厌恶他背着母亲和另一个女人大谈龌龊,噁心他在这一段婚姻的虚伪造作。我总也气恨母亲。她的争,到最末也只一个妥协来掩饰不堪,又因不甘心,时常想把我拖下水。可对她,我仍旧无奈得多。无论如何,这个家里,该有一个人要在她的那边。一次两次地不成功,可终究让许女士找了机会。永福董事长在他的私人招待所办酒会,她亦有受邀。因宾客多,我起先没有留神,后来才看见。许女士身边有立生的黄董事长太太,以及其他的两位太太。黄太太和我有两分熟,过来打招呼,她便随着一起。在这样的场合,我不至于走掉,客套两句,假一个藉口脱身。连通阳台的长玻璃门向着两方开敞,可以看见几个男人和女人,分别靠在栏杆前抽菸或喝酒;我踏进去,打一两声招呼,站到一块没人的位置。我把背靠上栏杆,面朝里,拿菸点了。菸刚抽了两口,便看到许女士身影。她一面和阳台上的其他人搭讪,一面往我这一侧过来。我跟她实在无话。我不可能对她亲切,甚至看到她,心里要不舒适——她是得意的,一遍遍地对我昭示母亲的失败,父亲的无耻。许女士却彷彿没有察觉我的不愉快。「你好。」我不语,克制着神情,稍瞥了一眼远点的地方。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头。许女士把踩着高跟鞋的脚挪了一挪,半个身体就朝了阳台外。一侧的柱灯把她的人影打得朦胧,彷彿必须予她几分哀怜。我冷漠地看待,无声抽着菸。许女士朝我望来,大概装不住镇定了,扯开的一抹笑里略有尴尬。她开了口:「我讲几句话,给点时间听一听好吗?」我没答腔,可也没走开。许女士捏着她自己的一只手腕,低低地道:「你不愿看见我,我都能理解,我早早地有心理準备,若不是为了程诚——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和——是我的儿子,假如不是这样,我一直也不準备打扰你们。」说这样的话都不过徒然,所谓的打扰又岂能被轻易的提过,我默想着,可心情却意料外地平定。总以为,听到那不知能不能说熟悉的名字,我怎么都该要难堪,或无措,或者一些更难以描述的情绪,但此时完全都没有。看我不说话,许女士却好似得到授权,再讲了下去,低而温婉地:「上一次他——你父亲住院,张秘书通知我,我心中着急就赶去了。」顿了顿,看一看我,「我和你母亲碰到面,我们…说了几句,这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我依旧是贯彻沉默主义。许女士便自顾地道:「你母亲说的,我都承认,我都觉得对,但我跟你父亲——这么多年都是事实,别误会,都到这如今,我没打算求什么,一直也没有。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母亲,是我欠的,我没有二话。但我们父母辈的恩恩怨怨,不该牵累孩子。」我掸了一下烟灰。不愿再听她讲这些似是而非,我看着她,开口:「妳这是在对我控诉我妈的不对?不管那天她讲什么,假如她要刁难妳们母子,不都是妳自找吗?我不觉得她做错,我也不会管她要拿什么手段。」许女士脸上似掠过一丝窘意,「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只是…」就叹了一口气,很轻地,忽道:「程诚他从美国唸完书回来了,在找事情。」这件事,前一次赵宽宜曾提到。想了起来,我心中不该该作何感觉。我一句话也未讲,只管吞云吐雾。坦白说,我一直以为父亲会要她的儿子进他的公司里,没想到,竟把履历介绍到赵宽宜那边。许女士又讲着:「我没什么意思,他已经进一家企业做了。不过,也不在你父亲那边。」又停了一下,彷彿踌躇,「我只是想,你做事得早,很多方面都比他懂。」原来——我想懂了。我总也不会白费这出来奋斗的多年啊。我的一句话,要决定一个人的成功与否,是太看得起我。我扯了一下嘴角,「假如他有本事,谁都不会刁难到他。」许女士没作声。而我手上的菸已经抽尽了。会散后,我和另两位朋友不打算直接归家,讲定另一处地方坐坐。我跟那两人和主人道别后,走出门口,到一侧等待其中一人的司机把车开来。门前许多车停停走走。携家眷的男人们一时还不能脱身,几家太太话别总不轻易作结。我们的车来了。后面还有车停下。是黑色福斯,驾驶的男人正下了车来。夜色不算明朗,只依稀见人的轮廓。后方有人在夸一句。我瞥到那男人迎上许女士。我坐进朋友的车里,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彷彿就作过了预示,后面的许多场合里,时常能见到许女士。多年来,为我父亲为她儿子藏声匿迹,如今也许是父亲默许,又可能感到儿子大了,出来做事了,可以得一个出头。她不一定来和我招呼。她一直是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相比赵小姐的又不同。她是一种脉脉地无形的婉约,人要捨不得对她说一句心伤的话。难怪父亲当初会着了她的道。不过,我一向都倾向他们的关係为愿打愿挨,最可笑的烂俗的剧。我未问过母亲到底和许女士说了什么。必不是好话。可母亲其实做不出手段的,要有,当年早早地使出来了。赵宽宜近日来忙得很。和别家的投资合作消息出来了,他的公司迎来许多注目,各种消息在业内频频流传,都在猜他的下一步。他抽不出空和我见面,我说不上要失落,但心底很有一丝惘惘。是之前的一次分别开始,彼时我没心思,回过头再想他的话,好似有几分别的意思。谈电话时,一下的工夫也讲不回去,气氛亦不对,他不至于太敷衍,但忙时也顾不到口气。总也不只他如此,我也是。最近的一次到他家中,已间隔了一星期。自说在一起后,除非他出国,不然至多两到三天都会碰一次面。对这情况,我略微地木然,讲不出情绪,就任了忙碌把疲惫湮灭。这一天,我无应酬,赵宽宜要和他外公外婆吃饭,问我一起。面对两老,我怕装不了和他的寻常,暂不想面对。赵宽宜便不勉强。我于是早返家。父亲倒先回来了,看到我,仍是一张严肃近乎木木地表情。母亲意外我这样早回来,因我大多不在家吃晚饭,赶紧喊徐姐在多做两道菜。我想着不必,她却匆匆地吩咐好了。一家三人同时上桌子吃饭,相对无语。饭桌上并没有食不语的规矩。我记不起这样的上一回是何时了,但气氛大概也一样很窒息。饭菜如蜡似的无滋味,我潦草地吃过,就搁下碗筷端茶来喝。坐上首的父亲也放下碗筷了。我注意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似有察觉,一顿后再默默地吃着,神情隐隐地,彷彿蒙有一抹模糊的了然意味。父亲脸上却有着不太协调的侷促。我蓦地有种直觉,就听他问了一句。「你待在新亚,一向都还可以吧?」新亚是陈立人的公司。应了心中念头,我不太讶异,只感到讽刺。作为父亲,此刻问这个稍嫌晚了,似乎根本不应被提起来。我道:「还可以。」父亲彷彿下评论:「新亚有陈立人,近几年是很有发展。」顿了顿,「你在那里累积的经验,正好可以拿回来公司应用。」我怔了一下,不知何故想到要看去母亲。她果然殷切地望来。父亲则语调平平地又道:「开始时,我没有和你说直接进公司做,是觉得你先去外面磨练过也好,等有历练,再进公司来比较合适。」我未料有此桩,霎时愣住。但不过一下,就产生另一种更浓烈地情绪,我一时理不清详细,但实在地悲凉的。我克制住,不答也不应。父亲没催促我,兀自端茶喝。他彷彿是把台词唸完,完了任务,变成一个局外人。母亲倒是急了,开口:「你是该考虑辞掉那一边的事了。」我便忍不住讲:「我在的位子是不太高,但学了经验就说走,对不起人家的重用。」母亲又说:「你在那里都做好几年了,那陈董事长也知道你爸爸的,甚至有一点合作,早该明白你随时要回你爸爸公司的。」我看她一眼,「早该知道——那他早该不要录用我才对,我早应该积极争取进爸的公司里。」母亲吶吶地说不出话。父亲是听不得这样的顶撞,他皱了皱眉,叱我:「怎么这样说话!」我看他,只问:「爸是不是真要我进公司做?」父亲沉声:「那你当我刚才和你在说的什么?」我乾脆打开天窗,挑了明白。「假如我进去,你準备对另一边怎么解释?」父亲一顿,母亲则脸色一沉。我道:「我不想说太明白,但我都这么大了,该知道不该知道,全都要知道的。一个儿子是儿子,两个儿子也是儿子,但到底看重谁,爸的心中该有数。」父亲皱起眉来,「你不想进公司做?」我默然,过一下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就推开椅子,站起身,「我吃饱了——刚想起来有点事,我出门一趟。」父亲没答腔。母亲却站起来,在我身后追来。「你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你为什么说——」「妈!」我喊一声打断了她,往她看,「爸是真的想要我进公司吗?」母亲愣了一下,「那当然。」我未言语,只盯着她,她彷彿很难安。「妈。」我苦笑,低声:「我知道妳是为我好,但进爸的公司,根本不能表示什么。妳…不要总来寄望我,他跟妳——你们反正是有法律关係,他在这部份不能亏待妳的。」母亲对我看来,目光里竟有一分恨恨的。「你们父子都一个样,全为自己想!」她扔下话,扭过身就往回走。我伫立原地。徐姐忽从里走出来,脸上略有点小心翼翼,「太太怎么了,这么大声说话?」我没有搭理,自顾地换鞋子出门。其实我也不知要到哪里。我没想到买醉,但亦耐不住心里烦乱。我拿出手机。看着前一则通话的号码,我略犹豫,缓缓地按了拨出去。有一会儿,那一头才接起。那一头有些热闹,隐有谈笑,以及杯盘轻碰。我心情慢慢地缓下。不等赵宽宜询问,我先说:「没什么事,找个人的号码,不小心按到了你的。」赵宽宜在那一端默了一下,说:「那不多讲了。」我应一声好,让他挂掉通话。我握住手机,心里早已平心静气,对刚才打电话过去的行为感到恍惚。我不知道能对赵宽宜讲什么。我本就说不出口的。

三十三、三十四 三十三父亲提过一次,后面就彷彿没有了这回事。他大概在等我开口。可我不会。非在和他呕气,更不是冲动——我很早地想过这件事。父亲的不曾表态,开始时,我也有不平。我是不愿去和谁比较,比不得,倒要徒惘然。因在社会上做事,久了,见得人多,眼界便广阔,心中通达更多。父亲可以说白手起家,今日一切为他苦心打拼。他大半辈子的事业成果,别说外人,就算是儿子,都不一定能够轻易交付。即使他愿意,他亦习惯了人去求他,而不是他来主动。他今天开了口,母亲必定下了法子,可能又单方面地妥协了什么。母亲总这样子,以为要换得我好,她就能在这一桩失败的婚姻中得救。可我从来都救不了。她是禁闭了自己,任自己慢慢地苍白。上次父亲住院,母亲恼我的表现不佳,足有半月不对我搭理。这回,更要失望,隔日即往我身上实行视而不见的那一套功夫。我知是把话讲得重,心中也有不过意,便耐了烦应付。母亲因又提父亲公司的事。讲来讲去,再绕回不愉快。我索性随便她了。是都该静一静。部门的一个人月底要结婚,婚宴办在台北晶华。我收了帖子,记起很久不到兰亭吃饭了。兰亭是吃中菜,採会员制,算得上隐密。菜色味道也好,我去几次都很满意,重要的是,赵宽宜亦喜欢。我想一想,拨了电话。过一下子接通,即听赵宽宜很平淡地问我什么事。他一贯是这样——不管有没有在一起,我当习惯的,可一时忽有一点没意思。连带想到,那晚冲动地打电话给他,过后碰面,他亦平平静静,好似不记得了。总之是不曾问起来。那端他在说话,是在吩咐着谁什么。我回神问:「在忙?」「还可以。」赵宽宜回来讲:「说吧,什么事?」我道:「没什么,问你晚点一起吃饭,到兰亭吃,好久没去了。」赵宽宜在那头默了一下,方道:「我这边有几个远来的朋友,一会儿要陪他们午茶。」我看了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钟。本要说算了,可想想,我不禁问:「你们到哪里吃?」赵宽宜答:「在文华东方订了位子。」他口中讲朋友,但料想应非为私人的那一种。几个人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我只有可惜:「那改天吧,两边的方向不同,太赶了。」赵宽宜却讲:「或者约晚点,七点半钟?」我倒意外他的不拒,可就同意了。总是能一起吃顿饭。因下班在五点半钟,我逕自在公司里多待一阵,到差不多时间,才收拾离开。开车去台北晶华花不了太久,我停妥车子,乘电梯上二十一楼。刚出电梯,手机就响,是一组不能讲陌生的电话,范月娇的号码。一接起来,即听她说:「程总,打扰了。董事长让我来通知,可能要您稍等一等了。」她大概到外头打的,话筒的另一头不太安静,带有朦胧地彷彿有车开过的动静。我看了錶,差两分七点半钟。他们的这一顿午茶可吃了不只有一会儿。我道:「慢慢来吧。你们到现在才散?」「不是的,午茶早早地结束,有个人想看点艺品,董事长领他们来榆苑。」榆苑是专製琉璃艺品的店,只接待预约的客人。我不禁问:「哪里的客人?」范月娇答:「是北京来的。」我便不多问了。后面其实未等得太久,在翻过两遍菜单后,赵宽宜就来了。服务人员才来问点菜。我点了两三样,其他看赵宽宜意思。他大概下午用了茶点,只看了汤品,要了一样四宝汤。在服务人员出去后,我问:「怎么样?在榆苑看东西顺利吗?」赵宽宜似不意外我知道,喝了口茶答:「他们没有下手。但不要紧,他们要待到这个週末。」我猜他是要买单了,当作赠别礼。我问:「什么样的东西?」「是一组酒杯。」赵宽宜道着,他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了,讲两句,看我一眼,便起身出去听了。我倒不太在意。是时有的事情。过一会儿,菜陆续地上来了,因实在地感到饿,我未等赵宽宜,率先吃起来。赵宽宜后面便回来了。他其实出去也不算久。他坐回位子,慢条斯理地拿手巾擦手,才动筷子。吃好饭,问买单时,赵宽宜先递了信用卡出去。我晚一步,但并不感到扼腕。签好单子,看时间不早,我和他拿了外衣出包厢。一出去,他的手机再响起来。我走快两步,他在后面讲起来。隐约听他回一句话,口气微冷,似乎和对方说得不和谐。我按下电梯,转过头,他已经挂掉通话。难得地,他神情有几分的不定。可假如我非足够地理解他,根本也看不出。我感到奇异,问他:「怎么了?」赵宽宜彷彿一怔,「没什么。」一顿,似下了决定,看着我说:「我看,今天先这样吧,有点事去办。」我怔了一下,联想到刚才的电话,便问他:「那样是不是很急?不然我送你过去?等司机开车来要一阵子吧。」赵宽宜似犹豫了一下,才点头。我便开了车,送赵宽宜去到华国大饭店。赵宽宜让我停在对侧路口,他便下车,徒步走过去。我没有立即走,待车子里,看赵宽宜迎向饭店门口的一拨人。里面好像有个人喝醉,被搀住了,又被挡住,模样看不太明显。可旁边的另外来挽住赵宽宜手臂的身影,我并不感到陌生。我想,没什么可问的。也不知从哪里问起。可疙瘩凭空生在那里了,深深地积沉着,似乎要到一个不能忽视的地步。今日是星期五,已过两天了,我未给赵宽宜打上一通电话。我并不感到是生气。在往常,不见面,也不一定要和他聊到电话,况且,赵宽宜大概不很有空闲。他对打电话,也不能算很热衷的。从前便是他想起来,可能日日都有主动的一通,不然多由我打过去的。他的这一点,以往我不多在意,可近两日里想着,倒有一点的埋怨。我倒也没在那逕自的委屈。当王子迎发来讯息,问看电影时,我就答应了。她大概没预料,有一下才回覆。不怪她意外,她约过我好几次出去,总也没答应她。我非在抬身价,因她不当为应酬的对象。这时,她已在问着约哪日哪时了。我想一想,答覆过去,讲现在,翘班去。因王子迎跟朋友正好在欣欣影城附近,于是就约在那里。到时,我只看她一个人站在门口。她穿一身青春洋溢,看到我,笑了开来。我走近,笑问:「等很久了?」看她摇头,又问:「怎么会剩下妳一个?不是说有个朋友一起吗?」王子迎微微地笑,很有几分的腼腆。「她先走了,她说——有一点事情。」我笑了笑,不多追究,「好吧。那先看看有什么电影?」「我看好了,快到开演的有两部。」王子迎一面说,一面偕我走向卖票口。她倒没有来挽我的手臂。我跟着看一看,两部都是美国片,一部文艺,另一部纯粹卖特效,具体毫无情节。我问她:「妳比较想看哪一部?」王子迎一怔,可很快答了特效的那部。她笑道:「具我知道的,通常男人看文艺片,十个有十个都睡着了。」「很有理。」我笑道,一面掏出皮夹,对售票人员要了两张另一部的票。王子迎在一边很不明白的看我。「妳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不太讨厌看文艺片。」我说着,佯作才想起来,「忘了问,妳应该能接受吧?」王子迎笑意开怀。她便故作地想了一下道:「应该能接受。」我笑了下,晃一晃手中的电影票,「那么上楼进影厅?」王子迎点头,「好。」看完从影厅出来下楼,天还亮的,正不到两点半钟,时间很不上不下。许多的人从里头走道出来,一面研论情节。王子迎在旁边说着,我不很专注地搭理。电影其实精彩,也非不感人,但本该有一个结果,无论悲喜,却一大段的留白,突兀了所有人。我不免想到和赵宽宜。这段关係,到处是留白,或者,只有我连篇的臆想。为真亦为假。王子迎正在问我去附近的晶华午茶。我才想到,附近是有台北晶华。又想及两日前,不免要欷歔。因此便去了。在中庭咖啡厅里消磨了足有一个钟头。喝完了茶,王子迎似乎不捨得归家,提议下楼去精品店逛逛。我未推拒,今天索性是把时间给了她的。倒不想,在格拉夫珠宝店内碰到了大阿姨。几个阿姨里面,大阿姨嫁得最好。母亲和其他阿姨都陪丈夫苦过一小段,可大阿姨从头至尾的未历波折。上次,我和大阿姨碰到面是在过年,相隔不算太久,可今日她看到我,彷彿久久不见,频频地打量我,又望一望在另一端看珠宝的王子迎,好似探到了大秘密。她倒又不给我机会介绍。逕自地讲她的——这一点和母亲很不一样,母亲在应酬上,始终做不到这一份自然。想到母亲,我随口道:「这一阵子,阿姨忙表姐婚事,还累吧?星期日还去佛寺,精神和体力也太好了。」大阿姨却道:「哎,哪里还要去啊?我早早都不去了,差不多一年了,一去就是一整天,家里都要放着不管,老的小的都不高兴。」我愣住,就觉得了疑困。「你妈还去啊?她上回也跟我讲不去了。」大阿姨一面看珠宝,一面又讲,「不过也好的,你妈该多出去走动,一直待家里太闷了。好吧,等我忙完家薇的婚事,也跟她去一趟好了。」我看她挑珠宝,问:「那大阿姨这一阵也不打禅七了?」她即道:「当然啊,哎,那好费神,况且,我现在哪有工夫清净,谁找都不去了。」我点了点头,再没有问题了。我对王子迎称有临时要事,约会中止。在送她返家后,我亦回去。近五点半钟,家中冷清清。父亲当然是在公司里,可能晚上也不準备回来了。徐姐出门买东西,刚和我在门口打了照面。最可能在家的母亲并不在。我不知道母亲到哪里去。徐姐没有说,她匆忙地走掉。我一人待客厅,在沙发里坐了快半个钟头,没见到谁回来,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我忽想起,有几次回来,母亲都在聊电话。可不奇怪,她有姊妹,感情又好,或者是闺房密友,那也算正常。可能就是正和他们出去了。我翻起茶几上的报纸,一页一页的翻。彷彿凭空地,门厅那头传出一声,开门和关门。等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看到我,似乎很讶异。母亲的声音响起,在问:「你回来了?这么早?」她倒忘记不和我说话的事。我停下翻报纸,向她看去。近来慢慢要到六七点才见天灰,这时客厅里不开灯,也瞧得清楚母亲模样。她把头髮盘起来了,脸上似乎还上了点妆。我略恍惚又奇异,她在我面前都是朴素的,偶尔一点花俏,都因父亲在的缘故。但又似乎不一定是这样的。母亲扶了扶手臂挽着的提袋,神情有不定,但掩饰不住才经历了什么的愉快。我不愿深想,但感到一股悲凉。我开口:「妈,妳刚才到哪里去?」母亲似一愣。我望着她的脸色。她变也不变。都不知道她也有这么镇定的时候。母亲道:「逛一逛,买点东西,你忘了,你家薇表姐要结婚了,我这边礼物还没有準备好。」我问:「那买了什么?」「哦,没有,看不到好的。」母亲讲着,不知因何,就把提袋改抓到手头,一面又喊起徐姐。我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妈——我有事情问妳。」母亲望来,神情依然密不透风。她站在很近过道的那头,从进客厅到现在,她一直也不往沙发过来。「什么事?」我尽力不用太盘问的口气:「妳星期日都出门和大阿姨去佛寺,是真的吗?」母亲还看着我,但眼睛睁大起来,彷彿很受侮辱。我忽觉得不该这样对她。她在婚姻中受到的侮辱还不够多吗?可她的脸色很快地彷彿被抽空了,乾涸着,连沉沉的白都不剩。她的提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却质问:「——宽宜和你讲的?」我没料到她要扯到了赵宽宜,一时满头雾水,答不了话。母亲彷彿就认定是了。她忽地一通激动:「他怎么说的?你不能信,他胡说八道——他这么说,还有没有把你当朋友?景诚?你不相信是不是?我晓得,你一直都和他妈妈关係好,你更愿意相信他是不是?那你都不知道吧,赵家跟许家关係也很好,他在为他们帮腔啊——要抓我的把柄!他凭什么!他也不先想想他妈妈那德性!」我说不了话。母亲蓦然停住,看着我,好一会儿,整个人彷若洩了气。她抬手遮着脸,含糊的声音里有哽咽。她在那里一逕地陷入歇斯底里:「我们没什么——真的——真的!」我千想万想,都想不到母亲有一日外遇。她什么都讲了。可知晓是因大阿姨无心透露了蹊跷时,她脸上有那么点恍惚。母亲气愤时,把赵宽宜说得很坏,连带骂上赵小姐。我该感到不过意,可其实心中一片空白。母亲在低泣着来龙去脉。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怎么认识的,到听她说,打禅七那次是藉口,她和那人一直在一起,直至星期六晚上,两人从山上下来住酒店,竟在大厅和赵宽宜打上照面。难怪,那天母亲回来,忽然问起赵宽宜——原来是这样。我想到,她拿来送赵小姐的首饰,想到在隔日,赵宽宜在电话里面的静默不言。我坐在那里听,然而终究坐不住。抛下母亲,我开车,一直往公路上开,但不知道该到何处才好。最后,我回了市区,行至赵宽宜的公司附近。远远地,能看到那栋高楼,时候晚了,还有几层楼的灯亮着。我往最上一层望,好似亮了灯,又似没有。我不确定他还在不在。我停着车,坐在驾驶座内,抽掉了两根菸,便拿手机,拨通赵宽宜的号码。好一会儿后,赵宽宜接了起来。那一端在闹哄哄地,气氛感觉很热闹,我率先开口:「有空说话吗?」赵宽宜低应了声,即听那堆声响逐步地远了,他道:「你说吧。」我问:「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妈的事?」那头,赵宽宜静默着,过一下道:「你知道了?」我低声:「对,我知道了,可让我更讶异的,是你真的早知情。」赵宽宜没说话。我无暇管顾他在想什么,逕自道:「我当初瞒着你妈妈的事,你心里还是记恨对不对?你是要报复回来?也要我妈出轨的事情,到人尽皆知。」「报复?」赵宽宜开口,微沉声:「程景诚,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续道:「可能你根本也知道了,我妈不是我家的第一个,你和许家的人都熟悉,你哪可能不知道。」赵宽宜静了一下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喝醉了是不是?」我呵了声,「我是宁愿喝醉!别装傻,你我心知肚明。你不是看了那份履历吗?难道没有联想了什么?我可不信没有。」赵宽宜并不作声。我亦是。刚才徨徨一口气地把话吐乾净,一时都空了,不知能讲什么。我想,好在是打电话,要当着面,这样的沉默太难堪。这场通话,再讲也无意义。是可以结束。我却不想先表示。只不过克制着不要开口,仍然没有忍住。我受不了的问他:「你也说句话?」赵宽宜道:「你说的那些,我有一半都不清楚。」短短的,平铺直述,几乎不能算解释。但我要的不是这样的一句话。我期望他反驳我,期望他是恼怒我。然而,我感到更失望的是我自己,我还是在怀疑。深深地疲乏堵在了胸口,一再反覆,要没完没了的。我苦笑道:「你知道吗?我却不太相信。」今天的事,只是其中之一,归咎起来我和他之间,有太多不清不楚的因素,而又主要在于我和他感情的不对等。仅仅这样虚浮的一层关係,我不能轻易依靠他。我不知他心里感觉怎么样,但我觉得疲惫。我低道:「算了——赵宽宜,算了,我和你,我们之间就算了吧。我们,根本不能算在一起。不只因我妈的事,还有别的,週刊的,我不是指报导,你可能不当一回事,但我很希望你能当一回事。说起来,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事,你不告诉我。」赵宽宜在那里沉默了有好一会儿。出于莫名,我仍不愿意先挂掉了电话。这之后,他道:「我明白了。」三十四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将近五点半钟。外头的办公区位子不很空,还有人,气氛惬意,差不多在预备下班了。不过没有谁在急急地收拾。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到两天前才放晴。太阳出来,温度跟着升高,在外头简直待不住一时半刻。平日早上刚进公司,就恨不得下班的众人,到钟点了仍旧赖着;免费空调当吹一次是一次。「总经理要回去了?」走过去时,部门里有人问。我微一点头,笑一笑,逕自往前走。身后隐约有动静,似听有谁喊Elin问一句什么。我已经走得远了。车子开出停车场时,有来电。我空出一手去接,一面变换车道。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在报出一个地点,问去不去。「去啊。」我笑答:「不如搭我的车,总要一个安全驾驶。」叶文礼在那也笑着,「就预备拿我挡酒了?我本来还指望你——好吧,等你了。」「等等见。」挂下通话,我继续开了一段路,到熟识的酒坊拿一支格兰菲迪二十六年份的。又驱车,往大安路的方向,很快到了一栋大楼前。叶文礼已等在楼下。他上了车,先递给我一只提袋。我接过,不想有点重量,笑问:「是什么?」叶文礼一面繫安全带,一面讲:「油渍蕃茄。」我讶异,不禁好笑道:「你弄的?真不晓得你这样贤慧啊。」叶文礼咳了一声,道:「是我母亲和我大嫂弄的。她们做了太多,我週末回家,硬拿了给我,拜託你解决吧,我受够蕃茄了。」我失笑,只好道谢了。将纸袋往后座搁,我往前开去。叶文礼一面问我听音乐,一面转开了,就听音箱里的女声唱出了一段词——When was the last time you thought of me? Or have you completely erased me from your memories?有整整两个星期——整整的,我不太有想过赵宽宜的事。在相互结束那通话后,这两个星期之中,未接到过他的来电;我亦不曾拨他的号码。我并不感到不好受,反而有轻鬆。可更长时候感觉恍惚。彷彿,和他不曾有过开始,所以也不能说结束。本也不一定要一个结果。那太难了,我想。反而是母亲的事,让我记挂很多。那对象非在社交圈里的,是中学美术老师。因信仰缘故,时常在家附近的佛寺走动。大阿姨以前也常去那里,后来带着母亲,又后来,是母亲自己去,就这么慢慢地结交上。方知道,那次母亲和那人在一起,非为第一回给赵宽宜撞见。许多次——母亲说,但情形暧昧,总找得到理由。第一次被看到,则在一家很小的画廊里,很巧不巧,赵宽宜和画廊老闆相熟。他一直有艺术投资,会出现在那里不奇怪。可那时,在酒店大厅,母亲和那人手挽手,是尴尬,更无从开脱。我当然不能知道,赵宽宜那当场究竟怎么想。倒看母亲低泣忏悔,我仅能无语相对;一个两个都这样,父亲母亲,谁又是真正的在意。母亲保证一定和那人断了关係。是她一时没想好。她说,早一直都有打算要断的。但我想,那是谈何容易。今天是鑫宝董事何荣保的场子。在他的私人地方,位于敦化北路一处巷子里的新豫元社区,整体格局经过设计,出入很隐密。不只他本人,和他关係好的,都时常借用这一处地方,举行小宴会,或者招待一些特别的宾客,什么名目都可以。倒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客人,但能够进来的,个个都为座上宾。方进主客厅就闻乐声不断,谈笑亦正盛,来客们坐或站,有各自的周旋。作主人当然有主场的优势,满场问候,谁都不遗漏。何荣保看我和叶文礼来了,几步来致意。我把拿的酒给他,他乐着。又讲上两句,把我和叶文礼拉至另一个谈话圈。都熟识的,寒暄不必太热切,很快手上是一杯酒,一支玻利瓦尔雪茄。烟酒不断,一派纸醉金迷。受邀的女星站在客厅献唱,一个男士上去,手一揽,状似亲亲密密。也少不了名媛淑女,喁喁说笑,有几分意思在眉眼之间流转。我不总和叶文礼待一起。他在某几位太太心中有好风评,被绊住去了。我跟一拨人坐一张沙发,话题正走至国际时事。我听着,一面饮酒,不很专注,目光望向远远的对侧。是另一间客室,本来隔门是拉起来的,有服务的人送酒进去,这时便打开了。那端的沙发坐了些人。有男士女士,有赵宽宜。我不曾料到在这里看到他。他独坐一张沙发,西装笔挺,半侧着身。他一面谈话,一面在打火,点燃手中的雪茄。他可能很早就在了。我感觉脑中什么也不想,可一时半刻移不开目光;有人凑过去,好似喊了他,他便偏过脸来。「——这是第几杯了?」不意地身侧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又问一声。是叶文礼,我转过头,望他脸上微醺笑意。我定定神道:「可能两杯吧。」「可能?」叶文礼扬起眉,拿过我手中的酒杯,倒一饮而尽,「我可很爱惜性命,驾驶先生。」我耸了耸肩,微一犹豫就转了回头。对侧的那客室隔门又掩好了。我胸中茫茫然,不知可以有什么情绪。叶文礼在旁低声说一句。「听说,鑫宝的董事长近来很积极地在拉拢赵宽宜,要是知道,他今天来赴何荣保的场,大概要急了。」我看他一眼。叶文礼续道,一样压了声:「他们董事会下半年内要改选。赵宽宜手头持有鑫宝百分之五的股,是不多,但有影响,主要是后面的投资。」我表示理解,可未说意见。叶文礼似随口道:「对了,记得你跟他是朋友,不去打招呼吗?」我扯了笑,和他道:「听你一讲,那里头可能在风云际会,倒不要过去才好。」叶文礼看来,好似欲言又止。旁座的一人忽来问他一句话,两人即逕自讲去了。从新豫元出来,要近凌晨一点钟。我开车送叶文礼返家。他后面再多喝了,难得地显出醉意;不过还能走,说话仍有两分条理。不过他下车时,步伐又似不稳。「明天也没什么事,我看,你不如请休在家。」我诚心建议。陈立人前两日飞马来西亚,看陈立敏去了,并不用早晨例会。叶文礼回过来,微低下身来,「我哪有那么不济?」我摊开手,朝他挥一挥,「快上去吧。」叶文礼笑一笑,对我指指出放后座脚踏下的纸袋,提醒:「记得解决。」我叹笑,便应了遵命。叶文礼笑着,仍未走开,似犹豫什么忽问:「要请你上去坐会儿吗?」我微笑,看着他,「太晚了。」「好吧。」叶文礼道,一面点一点头,为我把车门关上。我看他转身走,直至看不见后,才开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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