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原地等你替我去流浪

第一次见到他,是大二暑假,你打算一个人从成都骑车去拉萨。骑了十来天。路过西宁。西宁的小旅馆里有广告墙,有一张漫画吸引你,是一个男人夸张的头像,下面写了一行小字,包车电话……你想尝试一下游客的感觉。你打过去,对方讲了一口好听的京片子,约好了第二天来接你。

他开着一辆老掉牙的军用吉普,趿拉着一双拖鞋,头发蓬乱,穿一件黑色背心,露着满身的文身。你跟他砍价,包车一天从50砍到30。他没睡醒似的点头。你记得那辆车子还保留着老式的卡带机,他放着莫文蔚的《双城故事》,跟着一起吹口哨。这首歌,你后来听了很多遍,都没有他车上沙哑的卡带好听。

他忽然开始自言自语,你不奇怪,也不发问,在那张磁带反复的循环中,听他讲流浪的故事。他比你大5岁,大学没读完就跑出来,从北京到内蒙古,新疆,西藏,甘肃,青海……“西边的空气自由。”他说。他最远到过新疆的塔城,那里有兵团的农场,大草原辽阔无边。他说,人在边疆感觉会不一样,站在遥远的边境线上,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可也总算没自来世上一遭。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许是谈一场恋爱的时间,厌倦了,也就走了。

你问他吃啥喝啥,他说,没钱了,打点小工挣点钱。总能活着。三个月前,他流浪到西宁,钱花光了,一个哥们儿收留了他,那人叫卷毛。西宁人。那哥们儿很仗义,后来借给他两千块钱。买了这辆破吉普,拉点散活赚钱。那晚你们叫卷毛一起到文化街吃干拌面,像熟人一样。你告诉他,过几天就骑车去拉萨了。他随口一说。他也去。

那两天,他借了辆自行车,带你去转西宁城。你们去了南山,北山,回民街,水井巷,有一次沿着湟水河向西骑,一直骑到人烟稀少的村落。你尤其喜欢沿着河水骑行的感觉,说不清楚为什么,你对水有着格外的感情。你问他,这是西宁最长的河吗?他说,不仅是最长,这湟水河是整个西宁和青海的命脉。“也许是魂。”你说。他说,下次带你往西边走,那里有一个峡谷,你一定会喜欢。

你没想到,他真的卖掉了那辆破吉普,和你一起出发,更让你不解的是,他一声召唤,卷毛也跟着去了。临走前一晚,你去卷毛家帮他们收拾东西,一个女孩在门口等他,哭哭啼啼地不肯走。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像个局外人。是卷毛不停地劝,把女孩劝走了。她转身的时候,敌意地看了你几眼。

你问他,你女朋友啊。他说,路上的。

7月的一个中午,你们三个从西宁出发,骑车前往拉萨。一路上你们成了患难之交。你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热爱路上。路上的他,是发光的。如此自由、浪漫和不羁。他全部的家当都在自行车后座上。前面的车把上,坐着一个稻草人,是他自己编的,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扑”。他疯狂地踩着自行车脚踏板,对着阿扑大声唱歌。

他非常善变。有一次走错路了,多骑了十几公里,在你们掉头时,他说,你俩走吧,我就按错的走。带着懒散的表情,很欠扁,但是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被他吸引。你猜不透他再次改变主意,愿意调头和你们一起走的原因。一只野猫掉河里了,他跳进水里把猫救了起来,上岸后就忘了自己要独行。

青藏线的国道上时常能碰到骑车去拉萨的年轻人,你们原先三个人的队伍,变成了七个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了莫逆之交,有事儿就言语,没事儿不联系。

你毕业后去了北京。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有一天你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回北京了。你们约在咖啡馆,面对面坐着,你觉得有点荒唐。他告诉你,他刚从藏区回来,那边正下雪呢。大厦外面的三环路堵成了停车场,人人焦躁不安,人人戴着面具。你听着那些遥远的故事,心想,在城市的文明里,两颗心贴不到一起去。

你说出去走走吧。一个流浪汉和一个摩登女郎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着。吸引不少行人的目光。你索性把手机关了,你也来犯个浑。这时候感觉才回来了。他忽然告诉你,他奶奶死了。那是你第一次见他哭,像个孩子。

你问他还走吗?他闭着眼睛,没搭理你。你想起西宁的夏天,一样的柳树,不一样的风。

奶奶的葬礼结束之后。他又出发了。临走的前一晚来找你。你们聊了一夜。你想起从拉萨回西宁的那晚,你们在餐厅吃饭。他去洗手间,邻桌的几个混混跟你逗贫。他让你先走。你刚出门,他抄起桌上的酒瓶就拍人家。他打起架来不要命。直到警察来了他还没停下,满身是血。

你问他,怎么看你这个朋友?他开玩笑说:怕飞得太远了,忘了自己在哪儿,所以就需要一个坐标。你笑了,其实他也是你的坐标,你守在无聊的现实里,让他替你流浪。第二天你去上班,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你偷偷给他留了些钱。等你回来时,钱还在,他已经不见了。留下一张漫画,一个美美的小女孩,脚踩小马蹄,正在吃一片棉花糖。

你也不是没见他真心爱过。有一年的冬夜,有人砰砰敲你的门,他站在门外,胡子拉碴的。你这才发现,他一年四季都穿着拖鞋。脚已经冻坏了。你什么都没说,进厨房先下两包方便面,打两个鸡蛋。他也什么都不说,埋头吃完。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愿意把他最难看的样子给你看,你唯有心存感激。你看着他醉得不省人事,然后像个哥们儿一样照顾他;你什么都不问,唯独说了一句:要不就停下来,找个喜欢的人在一起。他迷糊着说:也走累了,但是停不下来了。

等他再出现时,是2007年的夏天。他在电话里跟你说:“来西宁吧,卷毛结婚了。”当年一起骑车去拉萨的朋友,全都到了。几年未见,这些当初发誓一辈子在路上的人,大多数都停了下来,没什么新鲜的,都是停在一个累的地方。那天卷毛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陆续回去了,你请了假,想多待几天。你问他下一站去哪儿?他说,去哪儿不都一样。

从西宁出发。沿着湟水河西行,大概骑两个多小时,转过一个山谷,只见湟水泱泱,奇峰延绵。水鸟流连。这就到了他所说的峡谷。

他将手中的烟蒂弹向远方,站起来说,游泳去吧。你说你没带游泳衣。他做了个“切”的表情,跳进了水里。两只手在河面上挣扎几下,就没动静了。你以为他在开玩笑,和卷毛一起冲他喊:“别闹了!”你知道他的水性,进了水就是一条鱼。在那以前,你一直以为鱼不会死在水里,只会窒息在岸上。

河面上一片死寂。水波逐渐恢复原状。你慌了,和卷毛跳进水里,大喊他的名字。你们一个朝上游,一个朝下游搜寻。你真希望这是个恶作剧,那个混蛋会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在你身后,搂住你的脖子哈哈大笑。然而在傍晚来临的时候,你们却不得不拨通了报警电话。

你和卷毛被带到公安局“审讯”了三天。他们反复在问:岸上为什么只有死者的一只拖鞋?另一只在哪里?终于,你和卷毛被告知。可以走了。很巧,那天是你24岁生日。

你回到旅馆时,得知他年近花甲的父亲从北京飞过来,这事没敢告诉他体弱的母亲。他的前女友从广州飞过来,冲到你面前像疯子一样大骂,在诅咒你八百遍之后,哭得像个濒死的鸟。你们雇了打捞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警方的结案是:溺水死亡。他在北京的户籍也因死亡而被注销。

几年过去了,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你的生活逐渐恢复平静,就像他沉下去的河面。你混得还不赖,有一个男朋友。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像一个正常人。前两年,城市里的人们一直喊着要“流浪”,在你看来,像一群咿呀学语的娃娃们在唱歌。

第一次从陈坤“行走的力量”活动(推荐阅读:性故事,更多情感口述故事访问WwW.iqinggan.Cc)中听到“行走”的词,你觉得它比“流浪”更真切,就像你多年前对“自由”的理解。2012年5月。你报名参加了那个“城市行走”活动,就在西宁。或者,你只是找个借口回去,那是你认识他以及失去他的地方。

你到今天为止都不明白,他寻找的生活,这世上是否存在。或者,生活是一摊百无聊赖的河水,他把它游成了江湖。

他的死只是为了告诉你,死亡是一件多么安静的事。你打算不久以后再出发,从湟水河往西走,穿过西宁城,穿过他消失的西峡谷。穿过日月山,穿过青海湖,穿过湟水的发源地,当年丝绸之路经过的地方……你想看看,再往西会通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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