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老太太（2）

　　依老太太初衷，原是要在教堂附近租两间平房，再雇个保姆，既不给孩子们添麻烦，又落个自在舒心。但事与愿违，以老人的年龄和目前身体状况，别说没这么合适的居所，因为牵扯到太多不确定的安全隐患，就是有也未必有人敢租。找保姆更是望洋兴叹，很难有人能融入老太太个性十足的生活。后来老太太想住教堂托老院，实地考察后因为卫生、餐饮等条件寒瘆而噤声。想住大儿子处，但北区来去教堂象充军不说，大儿子性格外向不好管控也讓她焦心……幸得老幺五儿把这事儿扛了下來，才算解了燃眉之急。小幺儿啥样老太太最清楚，这熊孩子心眼没得说，就是脾气火爆，眼里从来不揉沙子，娟介多于柔和，磊落轶荡直逼藏掖暧昧，况他对老太太信教搞聚会响动太大原本就反感，因此见了那些神神叨叨的上门教徒总是没鼻子没脸的犯横，为此老太太沒少在教友前栽面子。
　　
　　“恁那五儿像煞神，看来主收不了他！”教友们如是说，照面都躲着他走。
　　
　　老太太对小幺儿是爱恨交加，喜怒各半。两人针尖对麦芒，平日里也没少丁零当啷。住老五儿这儿老太太也是迫于无奈，只好先凑合着，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甲子年末周四，老太太拾掇好所有细软及信物，风急火燎地催着二儿子通知五儿车拉人载的往南区搬迁。天空虽呈铅灰色，但并没有影响到老太太心情。在蠕动行进的三轮车上，她边欣赏着沿途风景，谨记着路途标识物为以后出行教堂做准备，边得瑟上了。
　　
　　“我住谁那儿都会给谁带去幸福平安！”
　　
　　“为啥？”五儿子问。
　　
　　“因为是上帝派我来的，你大哥跟着我心性就收了许多，还跟我信了主。”
　　
　　“大哥信主是为照顾你情绪，是孝敬你也是迁就你。上帝怎么样与我无关，你不来我和媳妇儿就不幸福了？”老五儿一脸的不屑。
　　
　　逢到老娘谈主说教，老五儿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当头棒喝，你若给老太太留个卡扣，她絮叨起来没完。话不投机，母子俩一路无语。
　　
　　临进南区院门时遇到一凹坡，车身些微的倾斜竟致老太太滑落堆萎地上，左手垫在臀下致手腕骨折。俗话说天有不测人有旦夕，全能的上帝此时也显得多余。老太太只顾着思量主如何了，唯独忘了出门前五儿“坐稳抓牢”的叮嘱。也怨老五儿心不细，进院时让老娘下车多走几步路熟悉下环境啥事便结了，非要……真是人该倒霉喝凉水会塞牙缝儿，放屁也砸脚后跟儿！扶老太太起身时老人手腕疼痛难耐，决了闸开了口子似的祷告起了上帝，老五儿除了忐忑便是深深的自责。说来说去是自已“剋”了老娘！恨自己没听妻“下午不兴搬家”的劝告，悔青了肠子。老太太执拗着只贴膏药，死活不愿去医院拍片打石膏固定骨骼，原因是年轻时曾摔伤过右手腕，体会过个中苦楚。劝着哄着，唬着吓着，好说歹说老太太才勉强同意前往。看病那些程序不胜其烦，等保守性治疗措施整捯完消停下来，天已擦黑。
　　
　　接下来的日子老太太便是心事沉重，茶饭不香。满心都是自己原罪深重被主惩罚，求主宽恕得到解脱，祈主赐福早日康复。又逢周四，老太太后夜起解不慎将便盆碰翻跌坐地上，次日上午便浮恕联翩并以泪洗面——什么罪不可恕呀!什么七日轮回呀！什么三劫缺一在劫难逃呀！等等，弄得人心里凉板发怵，温馨的居室像是被雾霾罩着。
　　
　　以“有病治病，见招拆招，心里负担过重不利身体健康”为主题，老五儿耐着性子给老娘做起了思想工作，心不可谓不诚，理不可谓不透，说的是口干舌燥恨么要背过气儿去，才算止住些老娘的唠叨。但心病难治，老娘耽溺于主的世界里的任性和固执让一切客观真实的说教变得无足轻重，老五儿怎么也找不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和“化腐朽为神奇”的快感。人说孝心就是耐心，爱心就是包容，这话放旨四海而皆准，但若亲历亲为起来，那个难呀！那份遭罪呀！以老五儿的性子还不如让老娘扇两耳刮子解解气来的畅快。看着始终不能释怀的老娘，老五儿真心是百爪挠心，垂头丧气。
　　
　　日子像水一般缓缓流过，但平静的水面下却有暗流隳突。
　　
　　生活犹如一幅图画，过去是素描，现在满是涂鸦。
　　
　　原有的宁静被打破……
　　
　　原有的生活规律被推倒从来……
　　
　　原有的生活习惯和喜好必须克制……
　　
　　老五儿工作单位特殊，平时上班为鸡鸣狗盗、鸡飞狗跳、鸡零狗碎之事瞎忙活且吃力不讨好，稍有不慎还要被训诫或待岗择业，工作及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正常工作除了白天夜晚的緊倒班，单位冷不丁的还有应急任务，来去匆匆，作息无定，回家也是累得像狗一样的恶补睡眠。老五儿习性也独特：不擅交往，不喜应酬；不愿亏欠别人，也不枉自多情；不喜人抬轿，亦不愿受人轻漫；清心寡欲，洁身自好。闲着蛋疼宁独处挺尸发呆，也不愿嘈杂中扯闲淡。野性时打球弹琴吼几嗓子狂颠，温雅时宅居一隅独处向静，手痒时写点儿碎皮文字消遣，嘴馋时捣鼓些美食养胃，养个把宠物讨喜，种菜养花磨性。他把家视为舒缓、养息、个性伸展的伊甸园，安然、宁静、详和、温馨贯穿始终——之前不让老太太教友来串门怕毁了这份宁静也是出此缘由。老五媳妇儿工作也不轻松，早出晚归兼帶出差公干，旋风一样很少停留，因此两人照顾起老娘来基本上都是未雨缪谋，趁早赶晚，見縫插針，日子过得如上紧的发条。生活瞬间成了加速度的陀螺，围绕着老太太这个轴心，旋转的有些眩晕，老五儿和媳妇儿突然找不到北了。
　　
　　一世老人两世孩童，照顾老人比照顾幼齿孩童有过之而无不及。老五儿接老娘来享清福就是准备把老太太当个孩子似的去宠去娇去疼去爱，以报答老母少时养育之恩。因此苦累心甘情愿，琐碎可以条理，变化可以适应——只要老娘欢心。可问题远没想象中那么简单，老太太不是孩童胜似孩童。“老小孩”有思想、有情感、有需求……去娇、去宠、去疼、去爱那只是一方面，关键还得让她气儿顺，心情愉悦了才会乐意接受。她的世界你若不懂，她的主你若悖逆，其他方面做的再好也是白瞎。
　　
　　老太太并非不明事理，也能体谅老五儿的难处，但突然由莺歌燕舞到高处不胜寒落差太大，客观虽从了，主观上却始终放不下，心态上自然拧巴。拧巴是因为失了颜值，没了面子；放不下是因为由风光荣耀到清寂落寞——此为老娘心病！倒也不是没有变通办法，老五儿家出门隔路就是公园，园内风光旖旎，空气清新，绿地石凳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岸边垂柳，莺飞草长繁花似锦，真个是一扎堆儿闲聚怡情聊天的好去处。天不好时老太太可在家与教友电话互通有无，一俟闲适，老太太尽可带足了盘缠与教友可着劲的白话，只要别耽误回家将息。问题是目前老太太有恙，季节又逢隆冬，天寒地冻的出行也不方便。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着也得挨过这个时段吧！老太太本身就性急，又突遭接二连三的不顺不幸，那个闷、那个焦灼、那个憋屈呀……只嫌度日如年。
　　
　　信教的人多以传播福音为己任，以广纳教友为虔诚，由此证明自已信主笃定，赎罪真诚，并能免地狱之虞得享天堂荣誉。老五儿不敬天地不信鬼神，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老太太拿他苦没辙，只有求上帝宽恕他。但儿媳妇接触机会相对多些，人又贴心并能说上话，不影响老太太传经讲教，由此老太太多少有了些欣慰。老太太那点儿心机小儿子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不膏药似的粘着自己，老五儿才懒得点破她呢！老五媳妇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且贤惠娴淑聪明，平时娘儿俩呛呛时明知老太太瑕疵，也多是暗示老五注意言语分寸，情绪把握，该收即收，得放且放，为此没少解娘儿俩的窘境。之前老五儿曾提醒过媳妇儿“老娘想跟你套近乎，目的是拉你入教。”媳妇儿一笑置之，还真没太当回事儿。像是应验了老五儿的预判，老太太果真把儿媳妇的含蓄温婉，恭敬谦让误解为与她的契合，在耳鬓厮磨、胼手胝足中开始了她蚕食般的传教布道。
　　
　　儿媳妇好洁净，趁晌午给老太太洗澡，搓背、按摩、剪指甲，累得劈头汗淌腰酸胳膊疼，老太太却双目微颔，念念有词：“感谢主！全能的主派我来就是要让我亨受儿媳对我的侍候，这全是主的恩赐，主的福音。”
　　
　　儿媳妇好美食，得闲摆弄一桌美味，好想讨得老太太品尝后的赞美，老太太却自顾自说：“感谢主！是全能的主得以让我享受如此的珍馐佳肴，”画完了十字，又念叨着“阿门！”……
　　
　　久之儿媳妇也难免困惑：“合着我这般付出都归了上帝了！”老五儿倒是干脆：“好罢，你歇一天的工，让她的主差人侍奉她！”
　　
　　更让人疾首的是老太太以她近20年的修行功力，得闲便在儿媳妇面前理论薫陶，且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儿媳妇仅剩招架之势而无反驳之力。耳濡目染容易偏听偏信，心志不坚容易受人蛊惑，老五儿也隐隐的不踏实起来。大哥那么劲爆的汉子竟让老太太稀里哗啦给收了；二哥那么有耐性的政治思想工作高手在老太太面前栽了；三哥以一定之规与老太太若即若离；四哥脚踩西瓜皮哧溜打滑；留下个老疙瘩刀砍斧劈的给老太太抗衡。老五儿愈想愈觉得这事儿悬乎，对老太太再也不敢听之任之掉以轻心，择机直言不讳的给老娘敲起了警钟。
　　
　　“你若撺掇她上了套，我立马休了她，看谁还去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老五儿话虽嬉皮，音儿里可透着认真。老太太不缺睿智，孰轻孰重，能否担当不用掂量，心里明镜似的透亮。无奈之下老太太也只好歇了上帝派给她的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