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

　　小卓说：「望远镜这东西，有时是很悲伤的。」
　　
　　小卓是个摄影家，个性朴讷，不大会说话，也不太爱说话。只讲了这一句，他有点失措似的，停下来，讪讪的微笑，看着大家。
　　
　　有人鼓励他：「怎么说呢?」
　　
　　小卓自己也有望远镜头。摄影的人使用长镜头把远处的人与事拉过来，被拍照的对象有时都不一定知道，可是心理上并不当那是偷窥。因之，在谈这件事的时候，小卓并没有使用偷窥这个字眼。
　　
　　他住的社区里，有许多外国人，那女孩也是。他有时在社区巴士的候车处见到她。她留着短短的金髮;薄峭的五官：深凹的大眼睛，窄窄的长鼻子，陷下的两颊。小卓最初注意到她，纯粹是摄影家对于线条和光影本能的敏感。这两项她脸上都有。
　　
　　她住在他隔壁那栋楼，比小卓住的高一层，他在窗帘后用长镜头仰望她，那张从镜头里逼近眼帘的脸，因为在自己家里，鬆懈而不防备，柔和了，与候车处所见的有点两样，她与一个中国男人住在一起。小卓的镜头对準的是两扇窗户和开着门的厨房，厨房外的阳臺。一扇窗里是靠墙的整排书架，放在地上的矮几;他们在这张几上吃饭。另一扇窗长年掩着百叶窗帘。
　　
　　其实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外国女人和中国男人用筷子吃饭。家里有时来客人，有东方人，也有洋人，全体围坐在矮几前喝茶。她在厨房和客厅间来来回回。长镜头里，那是两个景的舞臺。在厨房里，她拿着不锈钢茶壶，向那男人的杯里倒些什么。客厅里，她盘膝坐着，瞪大了眼倾听有人正在说话。
　　
　　听不见声音，距离的缘故。然而那两个人的生活是很真实的，真实而无声，使得那真实有暧昧的意味。
　　
　　有一天他们吵架，吵过之后，她到阳臺上站着，两手交抱在胸前，那个男人则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小卓隔了十分鐘再去看。客厅里，那男人不在了，女人仍然抱着胸站在阳臺上，她的脸平淡，面无表情，没有看任何东西。她在镜头里凝止着，像突然成了相片。
　　
　　他照了许多她的相片。
　　
　　后来，有一天，小卓到市区去，他找了位子坐下，发现旁边就是那个女人，她看也没看小卓，自然，他们不认识。然后，突然一个紧急剎车，她摔到小卓身上去。有五六秒，他怀里整个塞满了活生生的她，有形体，有感觉的，结实的，热活的，软，有气味。
　　
　　然后她坐正了身子。
　　
　　小卓从此不用望远镜看她了。因为，小卓说：「它给人造了近的幻觉，其实那东西还是很远。」
　　
　　他微笑，眼睛里有秘密的、阴暗的一点什么。小卓说：「望远镜这东西，很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