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七篇:世上好人就是多
回忆起我这个“另类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七十多年的经历,遇到过好多次看似无法逾越的“关卡”,但是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刻,每次还都能够遇到一个同情我(也可能是可怜我),而且还有“能力”帮助我度过“关卡”的好心人,使我的人生道路走得虽然是跌跌撞撞,“惊险不断”,但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如今。难道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
也就是在我当打字员的时候,我又遇到了一位大好人,他就是我们办事处的代主任任继忠。听人说,任主任参加革命前,是北京的大学生,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1954年来办事处时就已经是行政12级(副师级)的高级干部了。可是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单位里的人没有哪个不喜欢他的。一次,我打一份给省供销社的工作报告,打着打着,我总觉得那稿件上有些语句挺别扭的,就去找拟稿的秘书,可是那位秘书同志又外出办事去了,听人说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但那又是一份急件,必须立即打印好。我就大着胆子,按着自己的理解,将那些病句改了过来。正在这时候,任主任来到了打字室,问:“小王,报告打好了吗?”我连忙站起身来答道:“快打好了。只是我觉得这几句话有一点小毛病,是不是应该改一下?”任主任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将稿子拿过来给我看看。”我双手将稿子递给主任,然后将那几处错误一一指给他看。主任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不错,真的不错!没有想到只读了一年初中的小青年,竟敢给‘大秀才’改文章了。”接着他又抬头看着我,说:“你改得很好嘛。快点打好,由我俩来校对,明天一定要报上去。”
1955年,我在《人民文学》上看到一篇文章:《洼地上的战役》,文章作者署名路翎。他在朝鲜战场的坑道里,和志愿军战士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写成了这篇小说。小说生动地塑造了年轻战士王应洪的形象,作者还以大量的笔墨,描写了王应洪和朝鲜姑娘金圣姬之间那段悲剧性的爱情。我被那篇文章深深地打动了,流了好多的泪水。我还利用空闲时间,用打字机恭恭敬敬地打了一封感谢信,准备寄给路翎,表示一个读者诚挚的谢意,可惜一直没有找到他的通信地址。我还到处向人介绍那篇好文章和它的作者。
一天下午,小赵手里拿着几份报纸向我跑来,先是挤眉弄眼地对我说:“小王,你不是在学拉二胡吗?告诉你,快将你那把破胡琴砸了吧,现在上级号召要反二胡了,你就准备写交代材料吧!”我心想,那二胡又不是一个人,它也会反革命?我一把从小赵手里抢过那张报纸,再一看,只见一幅漫画,上面画的还真是一把“二胡”,但两根琴轴却被画成了两个人头,旁边写着——胡适和胡风。我说:“胡适、胡风我一个也不认得,我写什么交代材料?”小赵在报纸里面翻了翻,又抽出一张来,说:“你好好看看!你到处吹捧路翎文章写得好,要大家都来看,你还给他写了信。可报纸上说了,这个路翎就是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听了小赵的话,我心里一阵紧张,那个晚上连觉也没有睡好。
也就是在那时候,单位开展了整风审干运动,先是组织大家学习文件和据说是毛主席亲笔写的“按语”。在小组会上,有人就将我揭发了出来,要我交代与路翎的关系。我说:“那路翎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我都不晓得,我哪里同他有什么关系?再说,这姓路的反革命分子写出了如此感人的文章,又印在国家公开发行的《人民文学》上,我看了能有什么错?”这件事情就被暂时“挂了起来”。
接着是让每个人填写干部履历表,还特别规定了要使用单位统一准备的美国产的“派克”牌墨水,据说那墨水多少年后也不会褪色;在上交履历表时,除了表上要贴照片,底片也要一同交上去,为什么要底片?原因没有讲。今生今世我填写过好多次的履历表,那可是唯一一份“神秘莫测”的履历表了。
再接着就是开小组会,由每个人将自己写好的履历材料,拿到会上去通过。我也就写了好多。那一天轮到该我发言了,我就念那材料:外公是国民党的中将司令。父亲是国民党炮兵第一旅的军官,后来去了赴缅甸的中国远征军。妈妈是长沙周南女子中学的毕业生,解放前算是一个官太太,解放后纳过军鞋底,一直在家作家务,算是一个家庭妇女。我小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和弟弟生活在军营里,她也是我和弟弟的启蒙老师。父亲每天出去又回来,有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一个勤务兵。后来部队出发了,我和弟弟跟着妈妈,先是坐火车,后来火车路没有了,就改坐汽车。有一段路坐的汽车烧的是木炭,驾驶员先要将车上的一个木炭炉子摇好久,烧起好多气,车子才会走起来。我们就是这样,辗转到了贵州安顺。在安顺,家里有个女佣人,妈妈叫她刘嫂,但要我和弟弟喊她刘姨;还有一个小勤务兵,妈妈叫他小吴,但让我和弟弟喊他小吴哥。一次妈妈还对小吴哥说:“你现在还小,不识字肚子也不会饿,好像没有什么关系,等你以后长大了,不识字可就是一个睁眼瞎!”从那以后,小吴哥就同我和弟弟一起读书识字。父亲很少回家,一次同很多兵坐着汽车经过安顺到什么地方去。有一次他还和一些外国兵一起,坐着帆布蓬蓬的小汽车路过安顺。那些外国兵给了我们三个小孩子好多好吃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深绿色的军用铁皮罐头,我们拿到石头上去磨,磨出裂缝后,用小刀子一挑罐头盖就开了,里面是好吃的水果。妈妈还同外国兵讲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妈妈说他们是美国人。日本投降后,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回到衡阳,住在外公家里。一天父亲回来了,穿着一套我从来没见到过的军装,八姨妈说那是美式军装。后来他就同妈妈带着我的三弟一起走了,姨妈告诉我,说他是去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在湖北汉口的办事处工作。我和弟弟留在外公外婆家,由我的奶姆妈(奶妈)照看我们两兄弟。外公家的院子好大,里面有花园,有小池塘,还有假山。外公书房里有很多书,可能是他老了,从来也不进书房。八姨妈就带我和弟弟进去,书房里有好多线装的古书,我根本看不懂。在那里面挑过来翻过去,找到几本厚厚的《东方杂志》,那上面有些文章我竟能看懂一点点。后来八姨妈帮我找到了一本《西游记》,书里面的字我认不全,但囫囵吞枣,好像还懂得一些意思,同时也培养了我后来爱读书的习惯。八姨妈还告诉我说,外公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炮科三期毕业生,就在妈妈生我的那一年,他被晋升为中将。但是在我眼里,外公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者,很少看到他穿军装,只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张副官一直跟在他身边,外公一喊他,他就会高声答应:“到!”然后快步跑过来。张副官的前额和后脑勺都很高,我的那几个小姨妈常常讥笑他,说他的脑袋像一只榔头。张副官从来也不生气,还说道:“像榔头多好呀。前挖金,后挖银,挖金挖银哪里寻?”
我的“履历”还没有唸完,桌子就被会议主执人敲得嘣嘣响,他用北方话不耐烦地说道:“够了,够了!小王同志,今天大家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希望你能讲一点实质性的东西!好吗?”我被他声色俱厉的一席话吓成了一个木头人,泪水在眼里打转转,哪里还敢再开口?会场里鸦雀无声,主持人尴尬地笑了一声说:“休息休息,小王你也好好准备准备,等一下接着讲。”接着开会时,主持人和颜悦色地说:“大家耐心听,小王同志好好讲。”我也只好接着念:“还有一个老爷爷,经常来看外公。外婆要我和弟弟喊他夏外公,可八姨妈却喊他爹爹。姨妈还告诉我,夏外公名叫夏建寅,也是一个将军。人人都说他毛笔字写得好,外公请他写了隐园两个字,让张副官请石匠刻成一块碑,砌在自家院墙的大门上。一天我听张副官对人说,外公已经将八姨妈许配给了夏外公的二公子。夏外公的弟弟叫做夏建勋,也是国民党军队的少将师长,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衡阳解放前的最后一个市长叫欧冠,好多衡阳人都叫他‘欧剃头’,说他杀了不少赌钱吸鸦片的人,他也常常来看外公,但我看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不像一个大官,更不像是剃头师傅。我的六舅在清华大学电机系读书,解放后妈妈对人说他在学校里就参加了共产党。妈妈还告诉我说,原来爸爸准备带她还有我和二弟一起去美国。可是六舅从北京回来探家时,跟我爸爸说了好多好多的话,爸爸便改变了主意,决定我们全家都留下不走了,飞机票让给了一个亲戚。六舅毕业后分配在天津的712信箱工作,听说是一个什么保密单位。六舅同我妈妈还有五姨妈、八姨妈他们四姐弟是外婆亲生的。(也就是那时候,他们一起照了这张照片。右边是我妈妈,然后是:六舅、五姨妈、八姨妈)
我还有个七舅,是姨外婆生的,一次他与外公吵架,外公很生气,用枪打他,老人手抖没打准。八姨说就是那一枪,把七舅打到共产党那边去了。他后来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又当了志愿军,还是个坦克兵,回国后在汉口的军校学习,后来分配到新疆的克拉玛依搞石油去了。”主持人焦灼地皱起眉头,好像是使劲才忍住了一口气,他连连摇着头对我说:“小王同志,你又在讲故事了,还是说点实质性的东西好吗?”我说:“我讲的都是我亲眼看到的和亲耳听到的,比这更实质的东西实在‘冒得’(没有)了。”主持人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下面由同志们提意见。”这时候就有人开始批判我的态度,说我避重就轻,想蒙混过关,我的交代也就没有通过。
听说后来李科长将这些情况汇报给了任主任。一天,任主任到我们小组来,他说:“衡阳解放时,王寿民刚刚十一岁,参加工作时也还不满十三。就算他比其他小孩子懂事早也懂事多,但我们硬要一个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孩子来交代个人历史问题,我觉得这倒好像有点不实际了。至于他父亲的问题,他父亲现在就在衡阳市工作,有什么问题组织上会去调查的。”他的一番话总算让我过了“关”。
散会后,李科长笑咪咪地说:“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听了任主任的话,这次你总该相信了吧。希望你能放下包袱,努力前进。”我对她说:“不管怎么说,这辈子想当兵是没有希望了。如果有机会,好大姐,您还是帮我离开衡阳,离开这个剥削阶级家庭远远的,好吗?”李科长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次审干,也确实清出了一些坏人。像我们办事处的总务(也就是机关里的行政管理员),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平时里少言寡语,工作积极肯干,见人总是未曾开口三分笑,上上下下都夸他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每次评先进都少不了他。一天,李科长满脸严肃,拿来一份稿子让我打,她也一直坐在打字室。回想起我刚来办事处,科长就给我注射过“打字员要注意保密”的预防针。可我平日里所能接触到的最高“机密”,也就是调整商品价格之类的内容。今天打着这份材料,我可是越打越害怕,浑身直冒冷汗。原来,那位总务是国民党军统特务,他一次就下令将三位共产党员装进麻袋,缝好袋口,抛进了耒水河,再命令士兵用机关枪打活靶,真正是罪恶滔天!后来他改名换姓,混进了革命队伍。
字打到这里,我的手也打开了“摆子”(湖南话:疟疾病),抖得打不下去了。李科长问:“小王,你怎么啦?”我那时只感到呼吸也不顺畅了,吞吞吐吐地说:“科长,我好害怕,这文件您还是让小戴去打好吗?”科长满脸严肃地说:“一张纸就将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你平时里还口口声声说要去当兵。你怕什么?打了这份文件,你也该明白这次审干运动的重大意义了吧。”我浑身冒着冷汗,终于将那份文件打完,科长亲自和我进行了校对,在文件下方又口述了一段话让我打上去:“此件共印×份。打字:王寿民。校对:李玉梅。印完后蜡纸、废纸均由李玉梅在打字室当场烧毁。1955年×月×日。”文件打完了,李科长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一开始,你已经看到了文件,就算是我再让小戴去打,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你就能脱得了干系吗?我还是那句话,组织信任你,你也要相信组织。”她的话虽是这样说,但那些日子,我的一颗心可一直悬在了半空中。我心想,这军统特务万一哪天听到什么风声跑掉了,上面追查下来,谁也不会去怀疑南下干部李科长,那顶“通风报信”的帽子就肯定“非我莫属”了!
又过去了好多好多天,一天中午,人们刚吃完饭,一辆吉普车直接开到办事处门口,那位总务还穿着一双木拖板鞋,就被几个公安人员押走了。到了这时候,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方才落回肚子里,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事后,小赵取笑我:“抓的又不是你,你紧张‘马咯’(湖南话:‘什么’)?”我说:“好你个小赵,你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痛。若是那个特务听到消息跑掉了,公安局是来抓李科长还是来抓我?”小赵搔搔头,再没有说什么。
1956年春天到了。一次与李科长闲谈时,我讲自己的眼睛因为打字近视了。她笑着说;“对呀,你不说,我还要找你谈哩。任主任早些时候跟我讲过,想让你去作计划员。现在我就交给你两个任务:一,我们很快就要调来一个新打字员,你来当老师,要保证将他教会。二,抓紧时间向老同志好好学习计划统计业务。”
不久,接替我工作的肖国章可以独立打字了,我做了计划统计员。可那工作比打字清闲得多,成天呆在机关里闷得发慌。我去找李科长,让她给处领导说说,我想多到各县去了解一些情况,对我的工作也有好处。
1956年,任主任调到地委当组织部长去了,接替他工作的是原来的方芳副主任。
这些往事,若是单独去看,就像是一种“巧合”。但是现在我将它们一一写出来的时候,就像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一颗颗小珠子串连了起来,原来不起眼的颗颗珠子就变成了一条项链。而那根丝线,就是那些关心和帮助过我的好心人,用他们那善良的心编成的哟!
写着这些往事,我的耳旁仿佛响起了那首我很喜欢的歌:“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我的头上,早就没有了那一顶“另类人”的帽子,我满怀感激之情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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