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十篇:命运让我去西藏

  

  第十篇: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呀——“命运”让我去西藏!
  
  1956年9月底的一天,我正埋头整理着当月的统计资料,准备用电话向省供销社汇报,办事处方主任亲自来到办公室,要我到他那里去一下。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来到主任办公室,只见里面早就坐着一位陌生的女同志。主任介绍说:“小王,这位是地委组织部干部科姚科长,她有事情同你谈。”姚科长笑着对我点点头,让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笑眯眯地用她那不太好懂的北方话对我说:“小王同志,组织上准备调动你的工作。我今天就是来征求你本人意见的。”我问:“科长,组织上调我到哪里去呀?”她说:“Xizang”。
  
  那个年代的粤汉、湘桂两条铁路在衡阳交汇,湘江由南向北穿城而过,将衡阳市城区分成了东西两半,东城、西城也就各有了一个火车站。江东的叫火车东站,江西的就叫火车西站。我心想,自己虽然也坐过几次火车,但对火车站的工作一窍不通,调到那里去能干什么呢?我不解地问她:“科长,我到火车西站能干什么呀?”科长笑着连连摇着手说:“不是,不是,不是那个火车西站。是很远很远的那个xi——zang哟。”她抬起头来,在方主任办公室里扫了一眼,刚好看到墙上挂有一幅全国分省地图,就笑着站起身来到图前,指着地图西边说:“小王同志,你来看,就是这个西藏呀!”
  
  我连忙起身来到地图跟前,顺着她的手指,茫然地看着那一大片涂着浅绿颜色的地方。这时,姚科长又说话了。她说:“今年7月中共西藏工委向中央上报了一个五年规划,准备在西藏进行民主改革,要求从内地增派汉族干部赴藏工作。中央决定我们省抽调38人,衡阳地区是4人。赴藏干部各方面的条件要求很高,个人档案须经省委组织部审查批准。还要告诉你:1、西藏地势高、生活条件艰苦、交通不便,现在形势也不稳定,赴藏同志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许三年五年回不来,甚至还有生命危险;2、这次赴藏的同志有充分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不管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对组织讲。若是不愿意去,组织上还可以另外派人。”
  
  姚科长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心里却犯开了嘀咕:这次从全地区那么多的干部中只挑选四个人进藏,而且“各方面的条件要求很高,个人档案须经省委组织部审查批准。”那时候的衡阳地区还包括着现在的永州,那么多的县,那么多的干部,又只挑四个人,这可真正是千里挑一!而我,一个家庭成分是地主+官僚的“另类人”,竟能够被“挑”上?她今天莫非是找错了人?
  
  我吞吞吐吐地对科长说:“我那样的家庭成分……”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科长打断了,她说:“你的情况组织上都清楚。这次任部长去长沙开会时,还将你的情况专门向省委组织部长汇报过。今后可再别胡思乱想,找来一顶大帽子压在自己头上了。你要相信党的政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见我仍然低着头不说话,站在地图前发呆。科长忽然笑着对我说:“小王,还想什么呀?”没等我答话,她又用那很不标准的湖南话笑着问:“该不是在想堂客(湖南话:妻子)了吧?”这一问,我倒好像是一个被她当场捉住了的小偷,连忙分辩说:“没,没有,真的没有!”姚科长笑着说:“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想堂客也很正常呀,害什么臊呀。”说到这里,她不笑了,挺认真地说:“若是真的有了对象,那就赶快告诉我,组织上可以再考虑。”我急忙说:“没有,真的没有!”这时候,坐在一旁的方主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问:“那小芮……”我没等主任将话说完,就极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提高嗓门说:“那都是小赵他们几个人故意在造谣!”主任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也可能还想再说点什么,也可能那些想说的话又让茶水压进肚子里去了,终于没有说出来。科长站起身来,跟方主任告别,回头对我说:“啊,对了,今天下午下班后,任部长让你到他家里去一下。”
  
  方主任送走了姚科长。我也跟着走出了主任办公室。主任说:“小王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我又走了进去,他皱着眉头说:“你工作干得不错,可就是爱胡思乱想。组织上为了照顾你俩,专门将小芮从冷水滩调了过来,这容易吗?可你刚才是怎样跟人家姚科长说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小芮吗?”我对主任说:“不是我对不起她,是她爸爸不准我们好了呀。”主任拉过一把椅子,奇怪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坐下来讲给我听听。”我就将小芮爸爸专门来衡阳找过我,老人家说了,他们家的成分是富农,我们家是地主,我们一家又长住在外公家,还要加上个官僚。若是我俩真的成了亲,今后再生个孩子,那孩子的阶级成分可就是1+2>3了!小芮爹爹还说了:依他看,为了我们两个好,也是为了对我们的后代负责任,就算听他这个穷教书匠的一句话,希望我们俩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听了我那声泪俱下的汇报,方主任没有再批评我,但也没有再对我说“道路可选择”之类的安慰话,只是叹了一口气:“哎——”,接着说:“是我错怪你了。快去忙你的电报吧。”
  
  也就在姚科长找我谈话的那天下午,我去了任部长家。部长夫人谭大姐见到我,连忙说:“小王,快进来,老任正在等你啦。”我见到部长,他笑眯眯地对我说:“现在你总该相信党的政策,说得到也做得到了吧?”我连连点头说:“相信,相信!”部长又问:“你现在该满意了吧。”我不解地说:“部长,满意什么呀?”部长说:“你不是很想去当兵吗?”我奇怪地问:“部长,您怎么也晓得我想去当兵?”部长笑笑说:“别忘了,你在衡阳县工作时的那位老首长也是我的老战友呀。”我说:“可是去西藏又不是当兵。”部长说:“你想去当兵,不就是想拿杆枪去打仗吗?现在全国,除台湾之外都解放了,朝鲜也早就停了战,你上哪儿去打仗?这次我去长沙开会,碰到省民委石主任,他四月份跟着陈毅元帅去过西藏。据他回来讲,现在去西藏,绝不比我们在解放战争时期舒服。依我看,今后边境上咱说不好,可大陆上还有可能响起枪声的地方,也就只剩下西藏了。”部长停了停,又说:“怎么样?你若是有困难不能去,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我连忙说:“我能去,我更愿意去。我保证好好工作,决不给您丢脸!”部长说:“不给我丢脸?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这句话我可真是不敢当。你去西藏,是要好好为西藏人民服务,不要给湖南人民丢脸呀!”
  
  那几天,移交完了工作,我回家将自己要去西藏的事情告诉了姆妈。姆妈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将我的双手捂在她那粗糙但又是温暖无比的双手里,静静地听我将话说完,一直没开口,可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掉了下来。好久好久,她才轻轻地说:“寿伢子,你想离开衡阳,离开这个家,你的心思姆妈心里都明白。你受了委屈,这一切一切全都怪姆妈呀。”直到今天,我坐在电脑键盘前面,敲出这些文字时,想起是亲爱的姆妈给了我生命,她又用自己的心血哺育了我,五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却因为我要去西藏的那件事,说出了“你受了委屈,这一切一切全都怪姆妈呀”的话!我的心里好痛好痛,再也无法抑制从心里流出来的泪水了。
  
  那天我离开家时,姆妈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说:“寿伢子,你走之前,一定要再回来一次,姆妈要亲手再给你炒一碗蛋炒饭。”
  
  可就在那天晚上,突然来了电话,说明天早上五点钟到地委集合。再想回家去,那年代的衡阳市别说“的士”,连公交车都还没有,天黑路又远,根本不可能回去了。李科长、小赵和文懿陪我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坐着,该说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都劝李科长回去休息。然后,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子继续呆坐着。一会儿,小芮竟来了,她勉强地朝我笑笑,紧挨着小文坐了下来,握住小文的一只手,眼里闪烁着泪花……从头到尾,她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第二天天不亮,小赵用自行车驮着我的小行李卷,将我送到地委大院,我就跟着其他三个同志坐火车去了长沙。火车轰隆轰隆驶过了耒河桥,我的耳旁还在响着姆妈的那句话:“姆妈要亲手再给你炒一碗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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