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和父亲越来越像,无论是独处时候的沉默,还是群居生活中的疯癫,他发现自己竟然和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他曾经很担心会和父亲一样,处处谨慎的处世。却在潜移默化中,遇见了和父亲相似的境遇。
  
  他穿上自己最为欣赏的条纹衬衫,一条黑色的西裤。遥想这还是大学毕业时面试时的打扮。其实说是遥想,也就在两年之前。当他这样的打扮,背着一个双肩包,拿着大把的简历去HR的时候,门卫常常会把他当作药贩子挡在门外。让人哭笑不得。不过既没有笑的心情,也哭不出来。有时微笑并不代表快乐,眼泪也无法诠释悲伤。他现在已经连去流泪的心情都没有了。
  
  屋子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巨大的落地窗前,他双手举过头顶,支撑在窗前,头无力地搭在窗上,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也许是过去,又也许是将来,但肯定不是现在。
  
  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机器。这是一个推注泵。在麻醉病人的过程中,为了保持病人身体中麻醉药的血药浓度而用的半智能化机器。当然它还有另一个模式,就是每小时输注多少的毫升的液体,相比之前的那个功能,这个只能说是一个傻瓜机了。
  
  包里还有一盒“牛奶”,这是俗称。显然一盒牛奶无法满足他现在的需要。这是一种静脉麻醉药,因为白色的液体和牛奶相似而得名,可是它的作用远远没有牛奶那么简单。
  
  凯撸起了袖子,在肘关节的地方有着一个套着肝素帽的静脉针,那是他瞒着护士长说自己感冒了而拜托别人打的,说个谎对于他来说很简单,当然别人是不是有兴趣去揭穿他也不得而知了。
  
  他打开了“牛奶”,熟练的把针栓、输注套和静脉针连接了起来。坐在面对着落地窗的沙发上,这些天天都要做的动作并没有掩饰他的疲倦。他现在就想好好地睡一觉。他把针插入了肘关节的静脉针上,他在微泵上输入了一个数字,这样机器就会按照这样的速率把药推入自己的体内。
  
  他拿起了桌上的一粒药,吞了下去,也许这样能更快的入睡。瘫坐在沙发上,伸直着左手。他的右手攥着拳头,习惯性的咬着自己的指甲,如果不是做事必须伸直,这样才能让药顺利输注的话,他更加习惯去咬自己的左手。
  
  右手的掌心中紧紧地攥着一个戒指,不是白金也不是黄金,因为像他这个资历的医生根本不可能买的起这样的东西。那是个银质的戒指,让它富有意义的地方在于戒指内侧有的两个字母,KJ。一个代表他,而另一个代表她。
  
  渐渐地头有点晕了,就像喝了酒一样,但没有俗气的酒气。凯看到了父亲,一个他极为憎恨又极为想念,却不知不觉让他重蹈覆辙的男人。
  
  父亲坐在一张小酒桌前,两个方杯,已经喝了半瓶的伏特加。这是父亲很讨厌的一种酒,因为除了酒精味道外,没有其他的口感。
  
  “坐吧,”父亲往另外一个只装有冰的酒杯中到了半杯酒,“很久没有见到了吧。”
  
  是的,已经快十年了吧,其实是8年。
  
  凯没有作声,一口喝下了一杯酒。
  
  “酒量好像有长进啊?”知子莫如父,“慢点喝吧……”父亲又倒了半杯。
  
  凯还是没有说话,想到当时父亲的不辞而别,依然让他耿耿于怀。他尽量避免眼神和父亲的接触,只是直直的看着眼前的杯子,手指沿着杯口打圈。
  
  “还是不想说话?”父亲只好自己开口了,“其实爸爸很想你……”
  
  凯低着头,偷偷的瞄了对面的这个男人。几乎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样,耳鬓的白发整齐的向后梳着,标准的三七开,一件竖条纹的衬衫,手上的一块上海牌手表则是父母结婚时的礼物,这么多年来一直戴着,这是一块不到12小时就需要上发条的机械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仍然要戴着它。
  
  “那我还是走吧,真的很想你们。”说完,父亲便离开了酒桌,只留下凯和两个酒杯,还有半瓶伏特加。
  
  凯坐在位置上,像被钉住一样,他企图站起来拉著父亲,但是没有。双脚和双手就像被铐住了一样,无法抬起,他想说话,但是嘴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堵着了,不停地喘着粗气。八年,八年后再次看到了父亲,凯有很多话想说的,却始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面对父亲的离开,他后悔了。他想嘶吼出对于父亲所有的想念,而在此时失声,仿佛当时父亲离开时的那一幕再一次重现。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离开了酒馆,开着自己的小破车慢慢的离开了,就和8年前一样。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到这个房间里面,尽管不是很宽敞,但清晨的阳光穿透米白色的窗帘,依旧给人一种很惬意的享受。
  
  凯努力睁开了眼睛,看着熟悉的房间,他慢慢的走了出去,有点凉。推开了落地窗,整个城市都直接涌入了他的眼睛。“终于睡了一觉”他脑中一闪而过。
  
  楼下的街道是并不是一条很宽敞的马路,两边有着很多的小店,有吃的,有喝的,有小杂货店,也有便利店。在这样的清晨,似乎所有人都带着倦意,安静的可怕,每一次凯呼吸的声音,都能做这个城市中回荡很久。在这个如此安静的城市中,快速移动的小点,吸引着凯的眼睛。凯感觉很熟悉。于是他探出头,想看个清楚,可恶的近视。再向前探出一点身子,已经只能看出是个稍大的圈。此时的凯,对于那个点的兴趣远远要大于对于危险的控制。他继续往外探,几乎半个人都已经在阳台外面。“好像是父亲!”凯很兴奋,他不想再错过了,不想再把没有说的话留在心里。
  
  “爸爸!”那个点依旧按着自己的轨迹前行,尽管在空荡荡的城市中,这极为响亮的一声会回荡很久。
  
  也许不够响亮吧。“爸爸!”这一声更为的有力,但也许是太用力的缘故,依旧探出的半个身子却没有办法控制重心了。凯滑出了窗外。
  
  伴随着自由落体,凯没有以往坠楼人的嘶叫,没有坠楼人的恐慌,也没有他们的无措。凯只想不要再错过他了。尽管这样,他也没有去欣赏城市的风景的心情,自然没有办法去享受自由落体的畅快。身体像羽毛一般轻盈的飘动,像那个点飞去。
  
  终于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凯能够看清那是谁了。
  
  是父亲!那个人就是父亲。用高空坠落的方式去见到父亲也许有些极端,但在凯看来却是值得的。然而,当他能凑近父亲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父亲满脸的泪水。而当凯想再说什么的时候,身体已经重重的砸在了路面上。可父亲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前行。凯又一次只能看着父亲离开,而这一次凯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踏入了沼泽,身体慢慢的往下沉。先是脚,然后是身子,最后是头,整个人被这个钢筋水泥的怪物吞噬。
  
  在八年前有这样的一则新闻报道,一位身着条纹衬衫的中年男子,驾车停在了铁路的中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八年后,又有这样的一则新闻,一位年轻的麻醉师,在自己的公寓内选择了注射麻醉药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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