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橘子

只要看到橘子,我都会称上一两斤,放在书桌上,每天剥一个,然后放任它们躺在那里,直至腐烂。阳光总会不怀好意地撒下来,照在金黄的橘子上。晶莹剔透的橘子汁沿着褶皱一滴滴滑落,就像姐姐脸庞闪着光的泪珠,每一滴都包含着无尽的忧伤。 我已经记不清姐姐长什么样了。我想,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会穿着心爱的白格子衬衫,留着长长的头发,像现在的女孩子一样,跨一个流行的皮包,每天下班后,总会跑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说,老弟,今天放学这么早呀! 老姐,今天周末,你忘了吗!我说。 噢,周末啊!姐姐装着很吃惊的样子,然后走向厨房,一边走一边说,老弟,想吃什么,姐给你做。 我不想吃什么,真的不想。如果姐姐还在的话,我会说,老姐,我什么都不想吃,你想吃橘子吗,我给你买了好几斤呢。也许姐姐听到这句话会很高兴吧。 可惜的是,姐姐至始至终都没有穿过白格子衬衫,也不知道什么是皮包,更不知道橘子是什么滋味。 1995年,我十岁,姐姐十二岁,留着长长的辫子,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和漏洞的解放鞋,每到周末就去河边摸鱼,捉蜻蜓,抓泥鳅。姐姐的技术很好,摸鱼抓虾一拿一个准,而我却总是笨手笨脚,连虾的影子都看不到。姐姐总说我不像个男人,干活都干不过她。我问怎样才算是男人,姐姐就说,像爸爸那样的。事实上,爸爸干活也干不过妈妈,至少在我印象中是这样的。爸爸总是干一会活,就扛着烟袋躺在田埂上喷云吐雾,而妈妈则挥着锄头骂骂咧咧地催促姐姐,叫她不要偷懒。 妈妈不敢催促爸爸,也没催促过我,我干不干活她都不管,而姐姐偷懒却要挨骂。事实上,姐姐干活不会偷懒,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每天早早地起床,给我们准备早饭,然后喂猪,再草草地扒两口饭,之后催我赶快去上学,她则牵着牛去了对面山上。 姐姐没有读过书,我问她为什么不读,她就笑嘻嘻地说,读书多没意思啊,整天依依呀呀地跟着老师练,一点劲都没有。 我就说,读书可好玩了,老师天天给我们讲故事,讲丑小鸭,讲白雪公主,讲小蝌蚪找妈妈。 讲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我也会讲。姐姐笑着说,接过我的书包,放在她的肩上,让我到前面去牵牛。然后就讲起了她的故事。 姐姐说,你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样子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姐姐继续说,山的那边是一片橘子树,每当橘子熟的时候,金黄金黄的,可好看啦。摘橘子的人穿着白色的格子衬衫,就像仙女一样。你见过仙女吗?姐姐顿了顿又说,她们可漂亮了,穿着白色的长裙,戴着水晶耳环,坐在粉红色的云朵上,无聊了就跳舞,吹笛子。她们什么事也不用做,可闲啦。 那他们有你漂亮吗?我问。 姐姐说,我哪有她们漂亮啊,要是穿上一件白格子衬衫就差不多了。 那你干嘛不让妈妈给你买呢?我问。 姐姐叹了口气,说,妈妈说家里太穷了,等以后有了钱再给我买。 我噢了一声,突然想起前天下午放学后没看到姐姐,问妈妈妈妈就很生气地说死了。我不敢再问,就偷偷地溜了出来,去了姐姐经常带我去玩的小河沟。我想,姐姐要是不在家的话,肯定会来这里吧,这里离学校最近,学生的读书声能传过来。 姐姐放牛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她说这里的草肥,但我知道那不是原因,她虽然说不想读书,但内心还是渴望的。然而那天姐姐却不在小河沟,我有点失望,又往经常去的地方找去,小圆包包,大草坝,长生桥。…每一个可能的地方我都找遍了,仍然不见姐姐的影子,我开始担心起来,甚至怀疑起妈妈说的气话是真的。所幸的是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骂我不听话,到处乱跑。我问姐姐去哪里了,姐姐就说哪里也没去,打猪草去了。然后回到厨房,一声不吭地做起饭来。 我知道妈妈肯定又骂姐姐了。她总是觉得姐姐做的不够好,我几乎没听到她夸过姐姐,即使是一头耕田的水牛,她也会夸它力气大的。而姐姐,她的亲女儿,想得到她的一句肯定却是那么难。 老姐,我说,妈妈她对你不好,不像亲妈。 姐姐说,别乱说,妈妈对我挺好的啦,生我下来,还把我养这么大,多不容易啊。 我说,那妈妈经常打你骂你,你恨她吗。 不恨,姐姐说,以后等我长大了,妈妈就不会觉得我是累赘了,那时候妈妈就不会骂我了。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这么大气,至少我对妈妈和爸爸是有点不满的,我整天什么事都不做他们都不管,做错事也不管,而姐姐做那么多事却还要挨骂,尽管她做得已经很好了。 不过我不敢对姐姐说,她会骂我,说我怎么能这么对爸妈呢! 那天晚上,爸爸从市集回来,还带了一斤橘子。看到橘子,我什么事都忘了,这可是几年难得一次的水果宴啊! 毫无疑问,爸爸把最好的橘子给了我,而我毫不客气的照单全收,以前那些什么有好东西一定要先给姐姐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当然,我知道姐姐不会怪我的,一顿狼吞虎咽后,我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堆橘子皮,而姐姐还握着手里的橘子,似乎很舍不得吃。 我意犹未尽地看着姐姐手里的橘子,贪婪地咽着口水。姐姐看着我眼馋样子,吃吃地笑了。 馋鬼,姐姐说,给你吃吧。 你不吃吗?我假惺惺地问,急忙接过姐姐的橘子。 姐不喜欢吃,太酸了。姐姐说,脸上挤出笑来。 我顾不上她是否真的不喜欢吃,几口就把那个瘦小的橘子全部送进了肚子。我想,如果姐姐看到我放在书桌上的橘子的话,她也一定会给我吃吧。 她应该还会说,老弟,你吃,姐不喜欢吃,太酸了。 是的,太酸了。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橘子酸呢!如果真有的话,那应该是橘子的泪水吧。 在我印象中,姐姐是没有泪水的,而我却总是挂着眼泪,就像姐姐说的那样,一点也不像个男人。然而那天,姐姐流泪了,而且流的一塌糊涂。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有点阴凉,我一个人蹲在门角,跟着天上的云一起发呆。是不是应该下点雨呢,我想,那样就可以把我的眼泪遮住,姐姐也不会看到了。 可是,我多么希望姐姐能看到,然后笑嘻嘻地骂我不像个男人。然而,姐姐还是走了,不再理我了。 她安静地躺在棺材里,梳着两条辫子,脸上留着妈妈不久前给她的伤痕,穿着那件已经穿了五年的蓝布衣衫,脚上是一双新的解放鞋。人们围在她的棺材旁边,念经颂佛,给她烧值钱,妈妈和爸爸则面无表情地招待着客人。 我希望看到他们的脸上能够写出一份哀伤,哪怕是为了假装而打的草稿,却看到了孩童们嬉戏打闹欢声笑语。 我想,只有那无家可归的乌云才能明白我的心情吧。姐姐已经入土为安了,也许在那边她会活得没有这么累吧。不用放牛,不用打猪草,不用洗衣做饭,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背着书包,穿着白格子衬衫,高高兴兴去上学,然后回来时兴奋的扑进爸妈怀里。 那天,姐姐哭得很伤心,她说,姐姐死了,老弟没人照顾了,以后谁来孝敬爸妈啊! 那天,我没在姐姐身边,没有看到她哭的样子,只看到了她冰冷的微笑,她至始至终都只留给我微笑,我恨她! 我想,她应该知道我恨她的。 头七那天晚上,她回来了,穿着白格子衬衫,白裙子,白鞋,戴着水晶耳环。哀怨地走了进来。我看着她,不敢说话,我想我应该跳起来大叫一声的,姐,你回来啦!可是我没有,只是木木地看着她。 姐姐的心情似乎不好,她皱着眉,轻轻地说,老弟,你想我吗?爸,妈,你们都不想我吗?我很想大声说,想,可是嘴却不听使唤。姐姐在屋子里转了转,叹着气走了。 哎,她回过头来,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她的白格子衬衫,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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