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者,何思其反生活感悟

前些天我写了一篇短文《医者,国之栋梁》,其中谈到了每个德国医生都要宣誓遵守《希波克拉底誓词》,并且在它的陪伴下走过自己的职业生涯。这篇短文得到了很多读者的错爱,我也陆续收到了各种提问,比如:中国的医生有没有类似的誓言?这跟国内的“医患关系的危机”有没有直接的关系?很有意思的是,有一位朋友没有提任何问题,却尖锐地指出:我一生经历过很多人在各种情况下的宣誓,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誓言的作用”了!

细细想来,这位朋友的怀疑也不无道理。从小时候起,我们每个人虽然都听到过、读到过很多“海誓山盟”、“歃血为盟”、“折箭为誓”、“指天为誓”的壮烈故事;二十世纪中国近代史中的诸多“革命”、“战争”、“运动”和“改革”更不缺乏众人的“誓死不二”。可是,但凡有过一些生活经历的年长者,看清了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又怎么能不对“誓言的作用”产生怀疑呢?

在小学时我就听老师这么解释过:“人类和动物界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类有自己的意志,能够克服自然的本能……”。虽然如此,现代脑科学、心理学和哲学中至今最有争议的疑问之一就是:人到底有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粗看起来,“誓言的作用”是一个属于哲学、政治学或者社会学范畴的问题,我这个外行在此没必要多嘴,更不敢班门弄斧。可是这些年我在专业书刊中读过一些有关“大脑和个人意志”的文章,觉得颇有感触,所以这几天心血来潮,忽略很多社会学、政治学的重要因素,只从脑科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十分片面地探讨一下:“誓言怎么才能有作用?”

长期以来,很多科学家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动物的行为,有没有一种共同的动机?有些人以为:动物行为的主要动机是为了“寻找内在的快乐”;也有些人认为:动物行为的主要动机是为了“避免内在的危机”。两方面都能举出相应的例子来证实自己的理论,所以双方一直坚持己见,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1953年,澳大利亚北领地达尔文的一家医院接受了一位垂死的病人,他是一位名叫Kinjika的、澳大利亚的土著人(Aborigine)。这位年轻土著人作了一些违背部落法规的事,被“部落法庭”判处了死刑,最后由部落的祭祀杀手(Kurdaitcha)用“骨指咒”(Bonepointing)的方法处死。当医生对这位垂死的病人进行检查时,没有发现任何被毒死,受伤的痕迹,他本人也没有任何受伤痛苦的表现,只是处于一种极度恐惧、近乎冻结的状况。到医院治疗后的第五天,他自然地死亡了。

“骨指咒”是澳大利亚土著人特有的处决方法。他们先用人、袋鼠或者鸸鹋的骨头做出一根长度差不多6英寸左右的骨针,在这其启用之前,“部落法庭”必须在妇女和其他无关部落成员不知的一个秘密地点,举行一种特定的诅咒仪式给这个杀戮骨赋予强大的精神力量,然后将其交予祭祀杀手作为处决凶器。在执刑时,祭祀杀手穿上特殊的衣着(Kurdaitcha名字由此而来),用此杀戮骨指向犯人,并大声宣读诅咒,期间祭祀杀手和杀戮骨都不直接接触犯人,也没有任何生理损伤。犯人一旦受过此刑,都会进入一种极度恐惧、近乎冻结的状况,他可能继续成活几天,但最后必然死亡。

在此以后,文献里有很多类似的有关“部落传统造成的个人约束”的报道,这些报道不仅仅来自澳大利亚原住民,也有些来自美国和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和印加人部落,或者来自非洲的一些土著部落。这些报道都说明了部落的文化传统会对个人的行为有如此大的约束力,以致那些个人会坚信其强大的精神力量,“自愿受罚”,甚至“自愿受死”。那时有些科学家提出了一个很有争议的假说,人脑中一定有一个部位,一旦被控制,可以完全改变个人的行为。

在20世纪50年代,美国的神经科学家詹姆斯·奥尔兹(JamesOlds)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报道了他们实验室对老鼠大脑刺激的实验(一篇综述发表在1956年的《美国科学》杂志)。实验前他们假设:用电极刺激老鼠大脑的某些部位会带来“痛苦”,为了避免这种“内在的痛苦”,老鼠会改变自己的行为。为此他们将一个电极植入了老鼠大脑的边缘系统,每当这个老鼠进入笼子的某个角落就会接受一次电刺激,他们假设老鼠会因为电刺激而“学乖”,会尽量避免走入这个角落。可是,结果与此相反,那些老鼠像“着了魔”一样,特别愿意回到这个角落而“自愿接受电刺激”。在以后的实验中,他们又改变了实验设备,允许老鼠自己控制电刺激的开关按钮,进行自我电刺激。当这些老鼠发现了电钮的作用以后,就不断地按电钮刺激自己,最高次数竟然到达每小时七百次。面对这种现实,奥尔兹和他的同事改变了原来的假设,并将大脑的这个地区称为“快乐中枢”(pleasurecenters)。

更让人惊讶的是,一旦大鼠发现了这种直接刺激“快乐中枢”的方法,它们竟然会自愿放弃其它“自然快乐”,放弃性交,放弃饮食,甚至停止饮水,只是无止境地自我电刺激,直至疲惫致死。奥尔兹和他的同事将这些实验结果作了以下的解释:动物做每件事的动机都是为了“寻找内在的快乐”,一旦它们发现有一条“直接达到快乐的绝径”,它们会放弃和离开其它“间接的道路”,无止境地追求“自乐”。

奥尔兹发表的实验结果在当时有些出乎意料,所以好快地得到了全球神经科学界的关注。于是,很多实验室相继改良或增添了实验条件,反复进行了类似的实验,最终都得出了类似的实验结果。虽然如此,很多神经科学家,甚至哲学家还是“半信半疑”,作了以下的辩解:也许这只是动物实验的结果,人的大脑要复杂得多,所以这些结果不一定适合人类。当然,没有实验室会在人的大脑中做类似的实验,所以还是没能直接验证或者推翻以上的推论。

在20世纪40年代以后,神经内科开始研究对大脑的癫痫和其它疾病的电刺激治疗。1972年,美国一个医院为了治疗一位24岁、患有颞叶癫痫病的男子(文献里将此病人称为“B-19”),将电极植入了他大脑的相应部位,每天进行3小时的电疗,效果不错。有一次,在换新电极时出了一点差错,助理师将电极植入了另一个部位,结果病人非但没有埋怨,而且主动要求加强电刺激,以后索性自我电刺激,一天竟多达1200次。为了防止副作用,医生建议暂时停止治疗,没想到这位病人强烈抗议停止治疗,甚至恳求医生能允许他继续自我刺激。无独有偶,1986年,美国一个医院为了治疗一位48岁、患有慢性疼痛疑难症的妇女,决定用便携电疗器刺激她大脑的相应部位,为其减轻疼痛。在他们意料之外的是,这位家庭主妇发现这样的电刺激会引起快感,于是就像上了瘾一样,整天忘我地进行自我刺激,甚至忽视了个人卫生以及自己家庭的责任。

总之,这么多年以来,文献里有很多类似的有关“寻找内在快乐”的报道。在20世纪50年代最初提出,老鼠的“快乐中枢”主要位于伏隔核,以后发现附近的一些其它区域也应该归于“快乐中枢”。对人类观察的结果表明,人的“快乐中枢”可能跨越了更多的大脑区域,分布得更复杂。再以后的研究结果表明,刺激这个脑区并不一定直接引起快感,而是提高了人的某个行为的乐趣或动机,所以最新的文献似乎放弃了最初提出的“快乐中枢”,而是把这些脑区称为“奖励中心”(rewardcenter)。

现代的脑科学认为,疼痛可能是一种最古老而原始的“感觉”,甚至单细胞生物都会有“疼痛”的感觉。疼痛是生物可以得到的最重要的信号,它引导这些生物去避免生命中的很多潜在的危险。可是,如果生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疼痛”,那么它们只能停留在“无所为”的状态,什么事都做不了。因此,生物在进化中又同时建立了“奖励系统”(rewardsystem),以此去正面诱导生物去改变自己的行为,去“有所为”,所以生物的一切行为的动机都徘徊于“避免痛苦”和“争取奖励”之间。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早就知道这些结果,而且经常在课堂上向学生讲解这些结果,可是作为文明人类的一分子,我还是免不了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后怕”,甚至一种发自内心的“抵触”。我好像不愿意承认“人类还是属于动物界”,更不敢承认“人类也逃脱不来这些内在的本能”。

现代的心理学认为,过频地刺激“奖励中心”能否会导致人的死亡目前还不清楚,但是在刺激这一区域时,人们会失去自我。这个“奖励中心”虽然藏在大脑的深处,可是很多外界因素,包括情色、酒精、药物或者毒品等等,都会直接激活它。于是,为了无限制地直接得到“快乐”,人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自我保护,甚至最终为此而死亡。那么,还有哪些其它的“外界因素”呢?这也许就来自我们的家庭,团体和社会,这些“外界因素”包含爱情、亲情、友情,也可能包括金钱、物质、地位和权力。这些“外界因素”都可能直接激活我们大脑深处的“奖励中心”,然而改变我们的动机,更改变我们的行为。

回到此文开始的题目,什么是誓言?誓言其实就是某个人在特定的大众面前发出的一种特定的许诺。发出誓言的好处是,此人可以得到很多额外的“奖励”,比如:成为某一个团体(入党)、某个家庭(婚姻)的成员,从此受到这个团体的荣誉、帮助和优惠等等;反之,违背了这个誓言,此人会得到这个团体,以至于整个社会的“处罚”,所以只要一个团体“赏罚分明”,就一定会有人为了“增添快乐”而发表誓言,也一定会有人“增添优惠”和“避免处罚”而遵循誓言!

在日常生活中,满足个人的饥渴、性欲以及繁殖后代都是“自然快乐”,这个道理不难理解。至于以上说到的团体的荣誉、帮助和优惠等等,是否也能直接刺激我们大脑深处的“奖励中心”,长久以来很难证明。近二十年以来,脑科学和心理学的研究慢慢地离开了像“大脑电刺激”这些陈旧的方法,应用新一代的动态核磁共振成像,科学家可以直接观察人们在某些行为时的大脑动态变化,以此对很多社会和心理活动作一些“前所未有”的研究。

首先,大家都可能观察到,爱情有“调节疼痛”的能力。比如:那些遭受慢性疼痛的病人,如果他们能将自己的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恋爱关系中,这种恋爱的过程会帮助人们保持爱的火花,保持激情,并可能最终帮助减轻他们的疼痛。

前些年,哈佛大学神经科学家塔米尔发表了一篇文章,介绍了他们用动态核磁共振成像来观察大脑在“自我吹嘘”时的变化。想想每人每天所说的话,约有40%是在告诉别人我们的感受或想法,其中有很多人非常喜欢在大庭广众面前谈论自己的“丰功伟绩”。哈佛的科学家发现了人们喜欢“自吹自擂”的原因:吹嘘自己对本人大脑的来说,就跟享受性爱、美食和获得金钱一样拥有快感,能激活“奖励中心”。通过脑部造影以及一些特别设计的行为实验,哈佛大学的神经科学家发现,在脑细胞与突触的层次上,向别人宣扬自己的想法,脑细胞与神经突触获得的回馈极佳。所以塔米尔和他的同事得出以下的结论:“自我表露是一种额外的奖赏。人们为了表现自己,宁愿牺牲金钱”。

哈佛科学家的一些行为实验表明,尽管有金钱奖励,人们还是更愿意谈论自己,并愿意放弃17%到25%的奖金,以便宣扬更多的个人“丰功伟绩”。不只如此,功能性磁振造影扫描也证实了,和美食、金钱或性爱中得到的回馈与满足感一样,当人们选择“自我吹嘘”时,他们大脑的“奖励中心”的多巴胺系统会变得特别活跃。

日本自然科学研究机构生理学研究所的定藤规弘教授等人发现,当人们受到表扬或称赞时,与他们像获得金钱奖励时一样,其大脑的“奖励中心”也会变得活跃,进而对人们的心理起到鼓励作用。定藤规弘在美国《神经元》杂志上发表文章指出,研究人员以19名大学生为对象,进行了两次不同的试验。一次是让他们参与打赌游戏,获取金钱奖励。另一次是对这些大学生讲述陌生人对他们的评价,其中包括称赞。结果,无论是获得金钱还是受到称赞,这些大学生的大脑“奖励中心”都会变得活跃。定藤规弘认为,这一发现表明“归属感是人类所必需的”。而同时发表在《神经元》杂志上的另外一篇研究报告指出,在人们处理与社会地位有关的信息时,大脑的“奖励中心”也会变得活跃。

有一次我在给一些研究生讲课后,作过以下的比喻:我们自认文明的人类,总希望能够彻底脱离“低级趣味”的动物界,可是每当我们“别出心裁”,刻意地表示自己如何如何“高尚”时,总是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翻了一个十万八千里的跟斗,却还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现代脑科学的很多结果表明,和其他动物一样,人类很多行为的动机,就是“寻找内在的快乐”和“躲避痛苦”,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关节就是激活大脑的“奖励中心”。唯一区别是,由于文化传统不一样,每个地区民族的成员会用自己“偏爱的”形式,或者用这个社会“最时新”的方式来激活自己大脑的“奖励中心”。

再回到此文开始的题目,医生专业特殊的誓言到底有没有用呢?我以为这个问题首先不在于医生本人,而是取决于医生所在的社会。那些医学院的学生愿意“宣誓”,他们的本意是愿意成为“医师”这个团体的成员,以此为荣,并愿意作为这个团体的一员为社会服务。可是,这些医生是否能够遵守自己的“誓言”,那首先要看这个团体所在的社会是否愿意给与他们那些与誓言有关的额外“奖励”。这些“奖励”是荣誉、称赞和尊重,也是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如果能够保证这些“奖励”,那么这个社会就不愁那些医生不会为了“增添内在快乐”和“避免团体处罚”而遵循誓言!反过来,如果一个社会拒绝给与这些“奖励”,或者将“所有奖励”都缩减为“金钱数量”,那么这个社会里的医生除了继续增添“自然快乐”和“金钱数量”,还能用什么办法来激活自己大脑的“奖励中心”呢?!

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动物一样,一旦发现了一条“直接达到快乐的绝径”,他们都会放弃和离开其它“间接的道路”,直接去追求“内在的快乐”。要改变这种状况,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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