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人生
夕阳在城市的楼群里慢慢沉落,一抹血红的夕照洒在病房的窗子上。这间病房有两张床位,姥姥的病床在最里面。坐在床上就可以远眺到高低起伏的楼群和纵横交错的街道。
那是姥姥住院的第一天,我请假到医院照看她。我坐在床边望着铁架上的吊瓶,仿佛能够听到滴答滴答的输液声。看到吊瓶里面的药水逐渐减少,将要露出瓶底的时候,我就跑到对面的医护室喊护士换水。姥姥躺在病床上很嗜睡,不睡的时候也总是闭目养神。舅舅夜里照顾她目不交睫,一双眼睛上布满了血丝。我来了之后,他叮嘱我照看好姥姥,然后他坐在椅子上身体贴着墙壁呼呼睡了起来。
姥姥住院的第二天要去做一项检查,费用昂贵。我去厕所的时候听到舅舅在打电话,能够清晰地听到他向一个朋友借钱。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从外面回来了,满头大汗,脸上却露出微笑。我猜想他准是借到了朋友的钱,刚从银行取回。姥姥坐到轮椅上,我和舅舅推她下了电梯到另一栋楼去做检查。我们在检查室门前等候着,前面有三四个病人。我听到一个病人的家属在小声议论说:“这项检查短短十分钟就一万五,太贵了,还不在医保的范围……”我听后很吃惊,心想一万五对富人来说是九牛一毛,可是对身为农民的舅舅来说是一笔巨款。他需要卖多少斤麦子和玉米啊!这应该是他在农田忙碌一年的收入。
轮到姥姥了,我们帮她穿上塑料脚套,然后把她推进检查室。我和舅舅在门口等候着。舅舅叮嘱我说千万别告诉姥姥这项检查的费用,他怕姥姥知道后破罐破摔,拒绝检查,拒绝治疗。我微微点了点头。他望着我说:“你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我也已经六十岁,但我总觉得在她面还是个毛孩子。当我从田里干完活回家的时候,她坐在门口也好,躺在床上也好。我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只要她答应我心里就踏实,心里就高兴。我只希望她健健康康,多活几年。”他说完,眼睛红红的,不过没有落泪。我说:“姥姥没事的,出了院还会恢复健康的。”我突然觉得舅舅很伟大。大概十分钟之后,检查室的门开了。我们马上去搀扶姥姥。
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了,姥姥被确诊为患了肺癌。舅舅拿着诊断单去询问医生,他认为这不是真的。他失望地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步履赼趄,满脸哀愁。姥姥对病情的结果浑然不知。她心疼我们昼夜辛苦地照顾她,嘟囔说:“我已经活了八十七岁,比我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活得都长。我很知足,我活够了!我不想再呆在这里看病,我要回家。”于是,她在病床上吵着回家。舅舅说明天就带她回去。她安静了下来,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夕阳。我也想象不到在她昏花的视野里夕阳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和六十多年前的一模一样,变化的只是我们的视力。
姥姥问我窗外可以看到什么。我走到窗前,望到一座座楼房、一条条街道、一辆辆汽车以及一棵棵花木。城市的楼群像是层峦叠嶂似的向着天际连绵。我对她说:“窗外可以望到很多楼房,很多街道,很多树木。这座城市很大很大,根本望不到尽头。人也很多,汽车不计其数。”她听后喟叹一声,说:“六十多年前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在这座城市住,当时你姥爷在这儿干苦工。那时候这座城很小很小,只有几条很短的街道,一眼就望到头了。楼房很少,人也不多。碧沙岗公园离我住的地方近,我经常去那儿。明天就要走了,恐怕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来这座城市了。”
姥姥的一番话深深震撼了我。一个人从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走了六十多年,成了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一座城从只有几条短街的雏形,经过六十多年的岁月,成为一个街道纵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繁华大都市。这其中有多少故事,有多少眼泪,又有多少微笑!
翌日我和舅舅下楼办完出院手续,刚到病房就看到姥姥已经脱掉了病服,将病服抛在床上。她颤颤巍巍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子。舅舅慌忙去帮她穿上鞋子,穿上外罩。他又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让我提着一个袋子。他背着姥姥下了楼。姥姥离开医院到家后一直卧病在床。舅舅天天在床边端茶倒水,送汤送药,精心照料。三年之后,姥姥去世了。
姥姥去世后不久的一个周末我到碧沙岗公园散心。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碧桃开得浓艳,樱花开得雪白。我坐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它粗壮弯曲的枝干,心想六十多年前姥姥到这里游玩的时候它可能也站在这里。在漫长的时光里,人有脚,想走就走,因此辗转到了天南海北;树无脚有根,安守着一方天地。当我们都远离这座城市的时候,它依然呆在原地。
我望着远处的楼群,心想六十年后,我假如还活着,也到了耄耋之年。而这座城市呢,又会有怎样的命运?我难以预测,让岁月给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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