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

《学费-文/行者》

“砰,砰,砰”几声踹门声传入耳朵。

“别怕,孩子,没事。躺我怀里睡觉”。母亲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被子盖住了我的头。外面的人好像已经走了,不过夜还是那么的黑。

这是2004年的一个冬天的夜晚。过去的夜晚比现在更黑,过去的冬天也比现在更冷。我躺在妈妈怀中,清楚地感觉到妈妈那发冷的手臂。外面冷风不断地敲打着碎玻璃窗户——用纸糊着的窗户。母亲走下床,捡起一块石头压住了窗纸。然后静悄悄地走到那快腐朽的木头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去。这时我才感觉母亲的肩膀突然松了一下。

我已经十岁了。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了。父亲出去打工了,一年才能回家一次。我只能和母亲两个人在家里相依为命。农民永远是最朴实的农民。他们永远自给自足,不依靠任何人,活着自己的,他们常常问心无愧。我家里当时有六亩田地,全靠母亲一人操持着。我毕竟是个孩子,我才读三年级,什么也不懂。可是我什么也记得……

我和妈妈煨在火桶里,我正费尽心思思考着母亲给我布置的日记,母亲就在一旁纳着鞋底。我能清楚地记得她看着我时不时地笑。然后我也对着她傻笑。

“砰,砰,砰”门又响了。我看了看母亲,母亲没出声,于是我又低头想作业。过了一会儿,声音又传过来了。这一次是伴随着墙壁的微微震动。我知道他们是在踹门咧。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过来找我们。我更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这么害怕他们。我像个男子汉一样地喊到:“谁啊?我妈不在家”其实我还是个孩子。母亲赶紧捂住我的嘴巴示意我别出声。我感觉有些害怕,我从来没见过母亲那样的眼神。这时,门外的踹门声更重了,我还能听见一群人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就是这时候,我听见一个男的开口了。

“孩子他娘,我知道你们在家里,赶快把门开一下吧。你看我们这也不容易,天天晚上过来。”

“是啊,这外面也挺冻的,你就让我们进来说话吧。”母亲不出声。房间里静悄悄的,就连什么时候灯灭了我也不知道。

“孩子他娘,你开门吧。今晚这事必须得解决了。你已经拖了好久了。我们也等了好久了。”说着声音也变硬了一些,踹门声也更大了。什么时候风也开始起大了,碎玻璃窗不争气地敲打着窗台。我浑身直发抖。

敲门声与踹门声夹杂着,门外的喊叫声也一刻没有停止,只是换了个人罢了。母亲颤巍巍地下了火桶,从床头下面翻出一卷破纸,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一叠钱,是的,这是一叠钱。不过没有一张一百的。全是用零钱垒起来的。母亲望着它,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心一样,向门口走去。我分明看到她那发红的脸庞,以及脸庞上肌肉地颤抖。她的每一步迈得是那么艰难。门被打开了。

“原来是村长,哦,还有副主任呢。来来,赶紧进屋”。开了灯,母亲这才看到村长背后站着的村委副主任,以及一批村领导干部。母亲十分艰难地堆着笑。

“我说孩子他妈,你家的门还真是难进啊。我这来了一天又一天,门也是敲的一遍又一遍,你到底在忙啥呢?”村长明显不悦道。

母亲一边拿凳子招呼他们坐下,一边解释道:“实在是难为你们了。你看这外面风恁大的,吹的窗户直叫,我刚刚一直……”话还没说完,副主任接口道,

“我说孩子他妈,你也别说这没用的了。你也知道我们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个啥”

“副主任,你也知道我家的条件,孩子他爸又不在家,家里的光景全靠我一人扶持。眼看着孩子马上要开学了,这刚卖的稻子也还了债,晚稻还搁田里放着,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看……”母亲着急忙慌地道。双手放在口袋里,死死地用着劲,像是在捏着什么东西一样。

“你不用再说了,这事我们也没办法。国家的制度就是这么规定的,农业税是非交不可。不然你让我们工作怎么坚持下去?”副主任又插上话。村长则是扭头坐在一边,啥都不管。其他跟来的几个人也都帮衬着说。旁边的会计拿着个本,手上的笔动个不停,不知在计算什么东西。此时的气氛感觉是那么的融洽。我睁着大眼盯着他们,我以为他们许多人是过来打架的,我毕竟是个男的嘛。

“是这样,副主任,我知道你们也难做。但你看能不能宽限些时日,不然这孩子的学恐怕是上不了了。无论怎样,孩子不能不上学啊。”母亲说完就哭了,我不知道她泪从何来。她这一哭,旁边的人也待不住了,互相扭头看看,又把目光放在了副主任身上。

“你看啊,孩子他娘,你家今年的农业税总共是一百二十三块八毛,也不多,我们就给你算个整的,一百二十三得了,你看怎么样?”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手也拽得更紧了。过了好久,风小了一点儿了,母亲也哭过头了,她顿了顿说道:“对了,副主任,这事不该是主任牵头吗?今晚怎么没见到他呢?”这话说完,几个大领导脸色立即就红了。主任的事村里人谁都知道。那个年代家里就筑了两层高楼,在搞农业税时也是积极带头,响应上级政策。可是因为一不小心多生了一胎,又怕别人拿计划生育说他,于是后来关于这事就没了他的影儿,都由副主任牵着头。当然,这等好差事,那些领导,谁都乐得开怀。此时,母亲突然提到这,倒是把他们给愣住了。副主任是个官场老手,说话一套一套的,哪能这么简单被唬住?

“孩子他娘,你啥也别说了,今天我们既然进了这门,不拿到钱肯定是不会出去的。”说完话就对旁边人使了使眼色。旁边人立即就把母亲拉到一边,开始讨论起政策法规来。过了好久,母亲才跟着他们走了回来。白炽灯的光是黄色的,此时映在母亲的脸上,显得她更憔悴不堪。那脸上依然留着的泪珠,丝毫不会因为哭过就泪干。风把门吹的哒哒响,会计走过去把门关上。母亲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紧握的手。我从来没看过那样的一双手,即使她是我的母亲,我却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手背上黑黑的,像炭,偶尔几条裂缝穿过皮肤,青筋暴露。这是一双怎样的手?这是一双一个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女人应该拥有的手吗?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始终是个孩子。母亲放开紧拽的手,摊开那一叠被捏得变形的钱,颤抖地数着。数了一遍又一遍,像是紧握着黄金,不,是比黄金更贵的稻子,生怕掉到地上一般,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副主任……

据我记忆,那时候的一百能抵到现在的一千块了。不过,我说的是农民的一百。除去日常开支,以及农药化肥,一个农人一个季度后能省下多少钱?农人自古以来就只是丰衣足食的。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过的,可我知道,外面不管风有多大,我始终感觉不到寒冷,因为我是躺在母亲怀里睡的。我记得后来的日子。母亲开始卖稻子,甚至是不等到稻子涨价就急卖出去。(过去农村里,隔一段时间后稻子的价格是会有波动的)我还记得,母亲带着一张笑脸,出现在家家户户门口的场景,哪怕能借到几十块钱也是好的。8月31号,到晚上六点多了,家里还是没有钱(供正常开支以及学费)。那天晚上,母亲没有吃饭,她一直在外面“窜户”。直到九点多时,家里收到大姨(大姨家条件稍好,对我家又是极其关爱,可是路程却太长)托开拖拉机的司机给家里带来的钱,才算是解了一时之困。

我忘不了如今的我,曾历经过一次艰难学费的挣扎。在这次挣扎中,是母亲在前方一直开路。所以,现如今遇到熟人,我总是会说,我的一切归功于一次艰难的学费。

2015.5.11

写作背景:借以纪念刚过的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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