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

 风萧萧兮,夜漫漫。  漫长的一夜还是过去了,远边的天际,一抹红晕慢慢的爬上山头。家中的那种红冠大公鸡,也扑腾的窜上屋顶,开始亢奋的啼叫。几只半身乌黑的小猪仔,在同样半身乌黑的母猪带领下,轰隆隆的往院子里的一堆沙子上拱。  这个温静闲逸的小村庄,三三两两的早起农民,肩上扛着锄头,或者是铲,或者是一把扁担一把砍刀,开始了各自的忙碌。偶然遇上几个要好的人,停下来,各自递上卷旱烟,吧嗒几下,聊点昨夜的趣事,商量着地里的事情。  几缕袅袅的炊烟,在屋顶上飘荡,母亲也开始忙碌一天的生计。  “崎仔啊,起来吃早饭了。”  母亲已经把早饭做好,隔着厨房朝我喊,几丝因劳累而沙哑的声音,还是清晰的传进我的耳膜。  伸了个懒腰,浑身软绵绵的爬起来,这一夜还真的挺漫长的,以前总是一觉睡到天亮,从来只觉得夜太短梦太长,怎么也不够睡。这一夜,我失眠了!  脑子总是不自觉的跳出各样漫天的思绪,只为,今天开始,我将要跨出这个养育了我十八年的穷山村,走进课本中常见的水泥钢筋森林中,与一些同样是进城的农村人一样,一起工作,成为一个进城务业的农民工。  打心里不愿意,我多么的希望能进到大学里念书,但生活的无奈,我不得不放弃学业,放下书本挑起担子。  这是考虑了很久的事情,当终于还是要面对的时候,心里却极度的抵抗。人家这个年纪,还在学校里,欣喜的接受高等教育,我却不得不为这个家,奔波于活路中,这让年少青涩的我,觉得很委屈。  “崎仔,崎仔!”母亲沙哑的声音又高喊了,“快起来了,不然就赶不上出去的班车了。”  “来了!”  我应了一声,慵懒的从床上下来,慢悠悠的穿好衣服。在镜子面前梳头时,郝然发现,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本应散发出青春气息的一双眼睛,此时却毫无生气,我不由的兀自叹了口气。  洗漱完毕,走进厨房,刚好父亲走了出来。  “爸,你吃饱了?”  “嗯。”父亲含糊的应了一句,拿起门口的一把满是泥土的铲子,撩在肩膀上,刚欲出门,却又停下脚步,沉吟片刻,头也不回的说道:“崎仔,出去了好好干活,别太想念家里,过年了就回来,啊!”  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默默的走出门去。一袭朝阳,照在他身上,把父亲的头发映得金黄,也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颓然发现,父亲走路的姿势,越来越慢悠,没有了我熟悉的一股豪迈轻快。岁月的流逝,带来了我强壮的体魄,高大的背影,也带走了他矫健的身躯,剩下几分伛偻的背,沧桑的皱纹。  心底,一阵泛酸,不知不觉,父亲老了。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挑不起更重的担子,锄不动更硬的地了,我却一直没发现。 “我会的,放心吧,爸。”我朝着走出门口的父亲高喊。末了,忽然想到什么,我奔出门口,朝远去的父亲喊道:“爸,过年了我就回来。”  父亲回过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轻轻的点了点头,尔后又转过身去,朝着苞谷地的方向,慢悠悠的走去。  “赶紧吃吧,吃完收拾收拾我送你去车站。”母亲在一旁洗碗,头也没抬,闷热的厨房,让她流下几滴汗水,滴在浑浊的洗碗水中。  吃完早饭,我把昨天已经收拾好的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放满了衣服、毛巾牙刷的日常用品,还有几本喜爱的世界名著。再次检查了下,没有什么可以带上的了,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我打拼的资本。  “好了吗?”母亲倚在门槛上,催促道:“快八点了,咱走吧,九点的车,怕要赶不上。”  “嗯。”  我默默的提起这个当年母亲陪嫁过来的红色木箱,现在已褪去鲜艳的颜色,岁月沉淀下来只剩下无光的暗红色。  “我来吧。”母亲抢过我的箱子,要帮我提。  “不用,我自己来。”我赶紧把箱子抓紧了点,往上提了提,“我能行,还是我自己来吧。”  “哎!”母亲轻叹了口气,也只好由我随之,“东西都捡好了么?”  “好了。”  “嗯,走吧。”
走出这个熟悉的大门,忧伤感再次泛起,不知不觉,眼睛模糊了起来。
 “呦,小崎,进城哪?”隔壁的王大婶,正坐在门口剥瓜苗,看见我出门,赶紧站起来。  “嗯。”我点头应道。  “出门在外,可要好好工作啊。”王大婶语重心长的道,慈祥的脸上透着满满的关怀,“可别学坏了,攒到钱就往家里寄,别乱花钱,啊。”  “知道了,大婶。”我苦笑了下,大婶还真是操心,不过也让我很感动。  “那就好,那就好。”大婶呵呵一笑,仿佛出门的是她儿子。  “大姐,我送他一趟,九点的车,我们先走了。”母亲朝大婶笑了笑,表示谢意。  “嗯,去吧,车子可不等人。”
    “那大婶,我们走了。”我朝往大婶挥挥手,跟她道别。
 “一路顺风。”  “再见,大婶!”  “你知道吗?”路过村边的那片田野时,母亲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点急切,“就你八大伯的儿子耀田,前两年去了上海,听说现在过得很不错,还写信回来说过年要带个女朋友回来。”  阵阵待收割的稻香味,飘荡在这片蔚蓝的天空,不知道为啥,我的心却不是很好受。我当然知道,我那个堂哥,也是高中毕业后,就只身去了上海,先是在一家工厂工作,也挺辛苦的。有了点阅历之后,跳到了一家待遇很不错的企业,虽然是一般的职员,但也很稳定,什么法定假日的上班都有三倍工资,还可以去旅游。  这是去年春节时,耀田堂哥说的。依稀还记得他那得意的神情,好似他是一个凯旋而归光宗耀祖的大官,那得瑟劲儿,羡煞一村蠢蠢欲动的小伙子,都嚷着要跟他去闯荡,最后,还真的带去了几个人。  就连平时不太声响的八大伯,现在也是整日挺着些许伛偻的背,高仰着下巴,看谁都是笑呵呵的。  “知道,听说了。”我默默的低头走路,心里很清楚,母亲说话的意思。  看我的语气不对,母亲有点尴尬,没有接着往下说。  “我帮你拿吧。”母亲快走了两步,要抢过我手上的木箱,“看你累得,衣服都湿了。”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没事,又不重。”  换了个手提箱子,缓了缓有点酸胀的手臂,虽然喊着不重,可一路走来,也挺不容易,但我不能表露出来,让比我矮一个头的母亲帮我提箱子。  “别说了,我来提一下吧。”母亲还要坚持。  “都说了不用,我自己能行。”  我倔强的的回答,让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绿田,生怕我生气,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  “耀田这孩子也是十八岁时出去的……  母亲的话,让我心头猛的一震,她呢喃的后面再说什么,我已听不下去,这才记得,我也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是呀,我已经成年了,成为一个比父母都要高一个头的小伙子,在父母含辛茹苦的供养下,长成为一个健壮的男子汉了。这副宽阔的肩膀,已经没有理由不挑起一副担子,和很多同龄的农村孩子一样,我得挑起家庭的重担,毕竟,越来越多的白发,已开始爬上父母的两鬓。一种叫责任的东西,不容有丝毫的懒惰,田里每天都会长出新的野草,偷懒一天,第二天总要加倍的付出,才能弥补前一天的偷闲。  条条大路通罗马,一定要念大学么,难道打工就没有出路?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领悟到,生活的本质原来是这样。这突如其来的感觉让我为自己的担忧和表现而羞愧,总有一条路是适合自己的,但不一定就是念大学,只要我能努力,一样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可以早点让父母放下重担,开心的颐养天年。  我兀自的点了下头,一股壮气油然而生,豁然开朗,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怕什么?又不是要上断头台!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浮上心头,我朝自己嗤笑了一声,我把事情复杂化了。  “妈,不用担心的,我也能做得比耀田哥好。”渐渐的明白过来,我知道母亲话里的担忧,知道不说点什么是不能让她安心的。  “可是……”母亲沉吟了下,怯怯的不知道想说什么。  “放心了妈,不用担心,其实出去打工也挺好,可以像耀田哥一样挣这么多钱,而且……”我顿了顿,默默的换了个手提箱子,接着说道:“也别想不开,我想通了,反正也考不上好学校,念个不好的学校出来也没意思,不如不念。再说了,不是都说很多大老板都没读过多少书吗,其实,只要舍得努力,我相信,这日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嗯,嗯,想通就好。”一番实在话,让母亲高兴的点了点头,又满怀歉意的说:“崎仔,要不是爸妈这身子不好,整天要抱着药罐,也不会让你这么早就出去打工。”  “妈,别说了,我又没怪你们,你们辛苦的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是该我回报的时候了。”  “嗯,不辛苦,不辛苦。”母亲低着头,手不自然的搓着衣角,嘴里噙噙低语,不敢直视前方,也许惧怕看到我的目光,就这么安静的跟在我后面走着。只听到脚下杂草发出的絮絮声,更增加了这安静感。  一只青蛙,从我面前的田畦里跳出来,蹦蹦跳跳的跃向附近的小水洼,“扑通”的一声,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久久不散。  作为圩上唯一一趟通往市里的破旧班车,每天准时九点发车,我得先坐这辆接近报废的班车,颠簸上三个小时,到了市里的车站,然后改乘火车,往开启我新人生的地方,一座传说中灯红酒绿,喧嚣缤纷的大都市去。  还有五分钟就开车了,此时车上已挤满人,从车下看去,就像一笼待宰的鸡,在里面扑腾的蹿跃。  “好了,妈。”我转过身,对已是一身汗水的母亲说道:“我这就上车,你回去吧。”  “崎仔!”母亲抓住我的手,神色突然慌张了起来,“崎仔,到了就打个电话给你大伯,让他转告,就说你安全到了,晓得不?”  “嗯!”我沉重的点点头。  “还有,到了那边,要踏踏实实的工作,别贪玩,有什么困难打个电话回来。” “我会的了。”这些不知道说了几遍的话,此刻,又让母亲反复的拿出了叙说。  “过年了,记得回来啊。”  母亲眼睁睁的看着我,脸上爬满了不舍,让我很不自然,心里明白,她是万分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我会的了,妈。”再次点头,“好了,妈,我上车了。”  “钱要注意拿好,别弄丢了。”  “知道了吗,我会注意的。”  “诶。”  母亲木然的点点头,不舍的放开我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瞬时朦胧了起来。  我强忍着泪,赶紧转身,朝车上走去,我怕我再多呆一秒钟,眼泪会流下来。不能让母亲看到我哭泣的样子,我该挺起胸膛,勇敢的面对生活,让母亲放心才行。  勉强在车上占了个位置,座位是没有的了,只能把木箱放下来,坐在上面,不然,三个小时的车程,一定会在我新生活的路上抹下沉重的阴影。  透过昏黄的玻璃,我朝母亲挥了挥手,没有做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的心情难受死了,是不是每个离家的孩子,都会这样?  车子缓缓的起动,我的心猛的一跳,终于要走了,哎!  我站了起来,隔着两个人,把头探出窗去,朝母亲大喊:“妈,回去吧,过年了我就回来。”  母亲连连点头,终于忍不住,两行清泪,破堤而出。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妈,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会好好的工作,努力挣钱,别为我担心。”  我看见母亲重重的点头,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一个很幸福的笑容。  她不停的朝我挥手,随着车子越来越远去,终于,还是看不见了。可是,我仿佛清晰的看到,母亲微笑的脸庞,写满了不舍和知足,她在为有一个懂事的孩子感到高兴,也许,她不会像八大伯那样,每天都得意的高仰着脑袋,但是她肯定会为此而骄傲。  永远也忘不了,风中,母亲扬起的几丝白发,在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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