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传承
        怀念你,如同怀念一个王朝。

        看惯了太多的宫廷剧,我发现,王朝最后的问题是接班人问题,接班人牵涉到王朝的未来,最后的问题也最大。传统的家国同构,边缘的民间视角,局外人看朝廷,后来人读历史,仿佛看着别人的家事,读着大宅门的传奇,末了一声叹,政治是不流血的斗争,都是利益惹的祸!曾设想,咱们父子俩,蹲靠在小城高楼咱住房客厅的沙发边上,一人一根烟,边看宫廷剧边喷云吐雾,兴头上你的一句兴衰评点,或拉扯起山地的人事出去溜达一圈儿又拐回来,当时随意,事后偶然想起,怎样的意义悠远。可惜,一切都是美好想象。我只能一人独坐在小城高楼咱住房客厅的沙发上看那些宫廷剧,你成了我山地人事的一种拉扯,我回忆着你把我当接班人培养的艰辛和上心。若何生在帝王家,若何不生在帝王家,都是命定,庄户人家娃娃,能解决温饱和接受教育即是幸运。教育是一种投资,读书是一种消费,周期长,见效慢,有些人家投资就不是很积极,消费的热情一点都不高;你却不这样,供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上学,无怨无悔。单凭这一点,你就无愧是个家庭政治家。几十年后的今天,国家实施九年义务教育,我为国家的富强而高兴,也暗暗佩服你战略的正确。政治家天生干大事,你供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上学是天大的事。干大事需要坚忍不拔持之以恒,你具备这个素质,一个孩子无果,又一个孩子无果,终于在最小的我身上获得了成功,我考上了学。囿于自己上学的经历,每每和老婆说起你孙子我儿子的学习时,我禁不住的逞强斗狠说,他就是块顽石,也要把他雕琢成一块美玉!当然,我也知道,爹娘不能凭自己的主观把孩子泥捏,孩子将来干什么是他的自由,家长只能帮他打好基础,仿佛政府给人们修路架桥,至于人们怎么发展人们看着办。我的这点觉悟既是对现在孩子生存的体验,也是对自己童年快乐的纪念,一只鸟儿两只爪,人都有两只手,咋着也不易饿死。你争取我快乐地活着,我争取我儿子快乐地活着,当看到我儿子膝下淘气地呼我为皇阿玛时,我想到了少年时庭院里模仿着戏台上的黑头给你唱戏的情景来。但原则问题你决不手软,我少年时代的唯一偷钱,你把我打得鬼哭狼嚎,从此,我再也不偷,并永远记住了一句话: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这句话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儿子耳边告诫,适当的时候我会把告诫拍打在他的屁股上,直到刻录在他心上。人得有所怕。怕是敬,人得有所敬。敬是守,人得有所守,守住诚守住善守住人性。

        你说过,只要一供给上学生,清光顾着供给他了,置庄买地根本不可能。现在人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种种说法都直指生活的艰难,人生的苦难。太多关于苦难的表达,难免煽情,活人难,谁还没有点苦难啥的。与其说出来媚俗或媚雅,还不如藏一些私秘在心里。况知音难觅,知我苦难的只有你。知我苦难的你却不在了,人生真是无奈。多年以后,当我儿子不在拘泥于只用一个儿子的眼光看我时,我已灰飞烟灭。那时,他会不会像我读你一样,读一个家庭政治家,读一个传统好男人,读一座山,读一棵树,横看成岭侧成峰,一切尽在不言中。树往上长,根朝下扎,儿子的人生往前走,对老子的思念朝上溯。毕业工作,我开始追逐爱情。恋爱是以婚姻为目的的。婚姻是一种契约。我的职业在社会上有行无市,人过来看看问问过去了,有的干脆瞅都不瞅。可你却视我为奇货,认为我的婚姻在别处,所以你不干涉过程,但你要结果,看我拖了一年又一年,批评说,墙上画马不能骑,纸上的画怪好可那是假的,过日子不要太挑剔。我表面上要你不管,内心里是定了计划的,为了圆满你的心愿,限个时间完成婚姻。然世上什么事都能定计划,惟独婚姻不能,婚姻讲究缘分,缘分可遇而不可求。你又担心我经验多了,看花了眼,提醒我说,相不中别乱来,不要脚踏两只船,和人家好就是一堆屎也要拾到家里来。话糙理不糙,我接受你的提醒,隐忍着决不献身于游戏,与女孩的交往,发乎情止于礼。许是诚实的汇报,老天不负善良人,终于赐予我了个心中想。政治家终究是政治家,你给我的告诫都是指导性的。等我儿子将来恋爱,我也要把这些话语说给他听,以帮助他打造一个爱的百年老店、情的永远归依。不知道这些话语会不会使我儿子某一天坐在他的小窝里想象我和他娘的姻缘。他只能想象了,这个我们结婚的缺席者。结婚是小登科,你没有经历过应试,小登科是唯一的登科,唯一的登科是大登科,我想象着你和我娘结婚的幸福风光。我懂事起,你常常对我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娘待儿最亲,小孩子摔倒张口喊的是啥,是娘。你还说,将来我们老了只要好好对你娘我就满足了,至于我好不好无所谓。当时听着这些话不觉晓,现在想起来感觉你真男人。这话我要对我儿子说的,爱到老时是感恩,情到深处话平淡,相濡以沫几句话,白头到老一辈子。

        当你在我面前形象化地讲述娘亲的时候,娘在我面前故事样地讲述着你的传奇。故事是娘村寨里道听途说的积攒,传奇是女人原汁原味的表达。你的少年不幸福,慌乱的岁月,老实的爷爷奶奶,卖空家产送掉儿女,留下你这个老大,能干活啦,寄养在大爷家。大爷对你很不好,也就是养了个小长工。历史上有许多外戚篡政的事情,通过你在大爷家的遭遇,我似乎破解出了外戚篡政的秘密,本家内部勾心斗角,外戚也就趁虚而入了。十八岁那年,你试探性地向大爷提出了一个请求,说同住一个院自己吃稠的爹娘喝稀的实在过意不去,看能不能拿点粮食给爹娘。请求惹翻了大爷,他骂你翅膀硬了想要工钱,让你滚。也是无脸,你一滚滚到了邻村王骡子家,扛长工,一扛就是八年。八年,数字真是奇妙,整整一个抗日战争。八年过去了,你置办了几亩薄田,迎娶了我的娘。娘说他和你结婚时,王骡子还过来送了礼。中国农村的复杂,地主不都是书中写的那么坏,从那时起在我心里扎了根。后来世道解放,生活太平,你开始了兄弟姐妹的寻找。兄弟姐妹被你辛苦找寻到了。找到了又如何,送掉的都比你的条件好,物质不平衡,情感又淡漠,亲情善始而不能善终。娘说叔叔婚后不久,你们兄弟俩就生身爹娘和养身爹娘争论了一宿,从此生分。太多的娘说使我认识了你的沉默,也体会到了戏曲对你的重要。大概最初的迷恋是兴趣,但越来越成了精神的皈依,你爱戏看戏学戏演戏,扮一名花旦长袖飞舞在山地简陋的戏台上。娘说你胆小,否则凭着自己的根正苗红,肯定会在阶级斗争中挺立潮头,弄一个干部当当。现在的我不同意娘的这个说法,艺术和政治是对冤家,它们常常聚首又常常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的艺术细胞遗传到我身上,单位里面我从不逢迎头头脑脑,闲暇里看书写写文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生活,你爱戏,我热文学。也曾幻想凭借着文学名利双收好好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但最后我明白了文学无言鬼魅狰狞,一切奢望都是亵渎,文学只能伴你同形同性真真切切活人,化几个朋友在身边,同你一道寻欢作乐。记得小时候来家里玩的都是戏子,你们说着说着会说起青坡,说他要是活到现在,肯定会带出几个好徒弟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伴随着改革开放,山地又兴起了老戏,你和你的老哥们儿做起了师傅。青坡死得很早,他和你外出唱戏,暴死在异乡,是你,一辆架子车拉他回来。感恩于友情的忠诚,青坡家和我们家成了世交,我考上学,他们家提了两盒月饼来祝贺。又想起了你的话,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人活世上,知心有几人。是啊,时间过滤杂质,朋友越来越纯,也越来越少啊!

        那一天,在卫生间洗手,我老婆过来,扭头,看到镜子里的我,惊讶说,你和爹越来越像了啊!她的话惊醒了我,我抬头,看着镜子,问,是吗?她说,你看看,多像!我端详着自己,无端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爹和娘已离开我们十几年了。啥事都这样,一旦被点破,越看越像那么回事。后来,镜子里偷偷打量过自己多次,感觉真的越来越像你了,禁不住地找原因。俗话说,闺女仿爹,儿子像娘。我小时,人都说我像娘,怎么到了中年反倒类你,难道说几十年尘世生活的浸泡,导致了我身上基因的突变?书本上的一句话,女人眼中难得一丝刚强,男人眼中难得一丝温柔;难道说我年轻时刚强,像娘,中年以后眼里起了温柔,类你?娘爱用算卦的两句话来评价自己,一句是:宁叫累死牛不叫打住车;一句是:心强命不强。真是日怪,两句卦辞准确地概括了娘,眼看着我毕业操劳快要到头了,她却病了,偏瘫。伺候娘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你身上。六年,整整六年,直到你病倒,离开我们。你得的是癌症。人说癌症是气病。凭着你和戏曲的关系,多少愁苦烦恼还不在哼唱中烟消云散。你不应该得癌症的。你是一个乐观的人。乐观的人应该长寿。你的离开只能归结为累。俗话说好人不长寿,祸害一万年。祸害一万年是因为祸害总是霸占别人的生存资源,好人不长寿是因为好人总是奉献。你离开后不久,娘也离开了。没有了你的照顾,她无法独活。离开的决绝,是我穿透日常的吵闹看到了你们的恩爱。穷吵闹,富安然,一生相伴中,你们没少牙和舌头打架。年少时不晓事,以为你们的结合是一个错。事实上你们从来都没有战略的不同,为了孩子,只是战术上有分歧,我不应该怀疑你们的感情,我应该反思自己对你们的掠夺,我不孝!看来只好让你孙子我儿子来惩罚我了,房檐滴水照坑流。不过,杀人一千,自伤八百,前世的欠帐人决绝,今生的讨债人痛苦。那么,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在宫廷剧的诱发下,怀念老子,如同怀念一个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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