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十月初正值秋末,桔色的白杨叶散了一地,家家户户门台上都堆几个笨重的老窝窝,房檐上挂着一串串小红椒,晾衣服的绳子上也缠满了白花花的大蒜头。天凉咯!嘿!你看那秃头儿墙边的茅草,就像小朵朵的黄头发,不知道啥时候能茂密呦。快要入冬了。这不,清晨天上就洒下了几层薄雾,空气中凝着沉淀的水汽,一阵轻柔的小风一吹,点点细细的水珠便掉了下来,渴了俩月的土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秋雨。“你说啥?再说一遍!”“俺想上学……”“上学?上啥学?都啥时候啦?”“俺就要上!”“小朵朵你今儿个想干啥吧!恩?地里活是干完了,家里边收拾了吗?”“爷,俺想上学,一定能学好的!”“你…你气死我了,你爸不在家,也不问你,咱爷俩就能吃饱饭,哪有钱上学?”“俺知道没钱,俺就是想说俺去挣钱,明年春天开学你得让俺上。”“等你挣钱?等你挣到钱爷我都没命了。听话,赶紧吃饭去吧,吃饱了去集上买点盐!”李朵却没有吃饭,拿着他爷给的三块钱骑着破洋车子赶集去了。李朵今年十岁了,在李朵的年纪能上学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因为学费要80多块钱,足够一对年轻的夫妇在砖厂里不吃不喝工作半个月。因为当时是要收地税的,而且计划生育罚款非常重,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能让孩子上学也不容易了。可惜李朵妈生他的时候没了命,李朵爸出去几年都没有消息,听说是贩大烟被警察查出来躲起来了。李朵和他有病的爷爷相依为命,生活非常艰难。90年代初虽刚改革开放中,中部地区还是非常贫穷落后的,人均日收入超不过7块,不少年轻的开始出去打工,老弱妇孺在家里种地,村里的电线刚扯上通电不久,电视机、收音机在村里可是个新话题。田间的黄土大路上,李朵顶着小雨,骑着破车子,跑的飞快,因为他不想被上学路上小伙伴们看见,他得趁早走。枯黄的头发被雨水侵透,黄泥顺着车轮卷满全身,直到走出离村十几里地才停了下来,因为雨越下越大,车轮被泥死死的堵住,根本骑不动。他抹了抹枯黄的头发,擦着脸上的泥浆,露出一张纯净好看的脸,这或许是他唯一骄傲的东西了。雨更大了,他急忙躲进一棵参天的梧桐树下,漫天冰凉的大雨淹没了整个天际,枯黄的梧桐被一阵阵阴冷的秋风卷的遍地都是,李朵儿蜷缩在树下。他心里很烦,把破烂的黄球鞋狠狠地摔在地上,剥了几层梧桐皮摊在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雨停。“小孩儿,你怎么不上学?跑这干嘛?”一个中年汉子撑着伞路过看见李朵好心问道。“我爷让我去买盐!”李朵不耐烦道。“噢,我也赶集给我儿子买书包去。”“恩?恩!”李朵难受道。“行,那我先走了。”中年道。“恩。”中年人走后直到快中午了雨还没完全停,李朵还没回去。他没办法,车子推不动,只能用树枝清理完走几米又会陷进去。李朵没办法,硬是咬牙推了四五里地,实在累的不行了,他哭了,在荒芜人迹漫天大雨的田道上狠狠的哭了,“他啊一学期换一个书包,这还没到一学期用坏了,我给他买去,你爷来接你吗?”“小朵朵……小朵朵哎……小朵朵”李朵哭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有人喊他,擦干眼泪一看,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离的很远,很模糊,但李朵知道一定是他,他来了。那矮松般的身影撑起了李朵的全部,李朵向他用力的挥了挥手,直到他看见了,连忙快步走上来。就这样李朵撑着伞,他推着车,淋着漫天冰凉的雨水,爷俩一步一步的走回了家。自从淋雨过后,李朵爷的病越来越重了,李朵也再也没有提上学的事。快要入冬了,李朵在菜园里忙了一个多星期,种了许多萝卜、大白菜等着过冬。秋末的河水是非常冰冷的,李朵一个人偷偷跑到离家十几里地的小河里捉鱼,冬天快到了,鱼儿们为了过冬都奋力汲取营养,把自己养的肥肥的。远远的望去,木桶里的白色物体翻滚着,仿佛要跳出去一般。今天李朵捉了不少鱼,为了给他爷补身子,他也顾不得冷。肉一般都是过年才能吃得上,所以李朵便想着捉鱼。他从小就喜欢捉鱼,四五岁的时候跟在他爷的屁股后面捡鱼。李朵爷爷爱捉鱼,开春的时候拿着鱼竿整天“斜风细雨不须归”,夏天汛期涨水时,李朵爷便拿着网到流水处堵鱼,一中午能捞上一大桶。阴天的时候带着李朵到河边拿着只系鱼钩和鱼线的结实竹子,看着岸边的嘴里能塞下一棵鸡蛋的大头鲢,小心翼翼的把鱼钩放在鱼身边,等鱼钩一沉,立马用力斜拉,鱼钩便插进鱼的身体里,李朵爷一扬手便把水里狠狠翻滚的大鱼给拽了上来。刚入秋李朵爷更喜欢跟着捉鱼的队伍征程几十里地拿网捉鱼,那是李朵最幸福的时候,每天不断鱼虾,吃的饱饱的。所以李朵捉鱼的技术也是从他爷那学来的。“爷,我回来了,今天给你做清炖鲫鱼。”李朵冲进小院子里就兴奋的喊。“傻吊,你说啥?你跑哪逮的?你给我滚过来!”李朵爷非常的生气。李朵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不动,非常害怕,他爷很少发火,李朵几年都没见他爷像今天这样脸色阴的吓人。“你还不听话是吧?”李朵爷从椅子上“噌”一声站起,快步走过来一拐杖把李朵手打的不停地流血,鱼也洒了一地。李朵不敢哭,扁着嘴跑出了院子。李朵爷看着地上樱红的血迹和翻腾的鱼,不禁流下了老泪。他对着院外湛蓝的天空无声道:“小朵朵,不是爷我不让你逮鱼,是水太凉,万一你出了啥事,你让爷我怎么活啊!”稻田地的小水渠边想起了一道惊异的声音:“小朵朵,你咋了,咋自己跑到这哭?”李朵回头一看,是村后老王头的宝贝闺女小洁,赶紧抹了抹眼泪。“咦,你手咋淌血了?来我看看。”小结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关切道。李朵这时才说话:“我爷打的,他不让我逮鱼。”“俺爸天天去逮鱼,都不带上我,说河里有小鬼,专抓小孩,要是不小心就被小鬼拉下去了,你爷不打你才怪呢!”小洁对李朵道。“知道了,你咋不去上学?”“马上吃完饭再去,俺爸骑车子送我,你手伸过来我看看。”小洁道。“先擦擦,我再给你包好,要不然发炎了得打针。”小洁拉着李朵的手把作业本撕下两页帮李朵擦干血迹,便跑到树下搓了一把土灰,然后小心翼翼地洒进李朵的伤口问道:“疼吗?”“有点……”“有点疼就对了,看来我学的不赖,我告诉你,以前我手淌血了俺妈就这样给俺治的。”小洁神秘兮兮道。“还真管用来,你看不淌血了,小洁你真能!”小朵朵由衷地道。“那是,下次再这样你来找我治吧,你手好了赶紧回家吧,想逮鱼等大了再逮吧,俺去吃饭去了。”小洁回家去了。“好,你赶紧吃饭去吧。”小朵朵挥了挥手。秋暮的星辰升的很高,遥遥的看上去像一颗颗洁白的小南瓜子,风也吹的清凉,连北地里的秋雁也哀声怨气地往荒野的柴垛里飞。小朵朵顶着一轮弯弯的皎月,踩着厚厚的白杨叶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圆圆地看去,院子里升起了一袅青烟,走到门口一缕沁人的鱼香铺面而来,饿了大半天的小朵朵吞着口水,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只见院子里一个矮松般的身影坐在铁锅旁不停地煽着柴火,听到脚步声,轻轻道:“回来了?”“恩……”“手还疼吗?”篝火下小朵朵轻轻地摇了摇头。“赶紧洗洗手吃饭吧。”“恩。”不久,木桌子上摆了三个大碗,碗里飘着乳白色的鱼香,鲜嫩的鱼肉泛着诱人的红色,汤上飘着几颗翠绿的鱼鲜草(薄荷),一碗清炖鲫鱼做的是非常的鲜美。小朵朵揉着杂乱的黄头发不敢有所动作,李朵爷轻声道:“吃吧,下次别去逮了。”“恩。”李朵爷把一碗满满的清炖鱼端到小朵朵面前,递给他一双干净的筷子,李朵没有吃。“爷,我下次再也不去了。”李朵溜着眼泪道。“知道了,赶紧吃,一会饭凉了听话。”李朵爷心里也不好受。“恩。”李朵眼泪不停地掉,滴的鱼汤里泛起了水花。李朵爷赶紧给他抹着眼泪,安慰道:“爷我不对,把你手都打破了,下次再也不打了,手伸过来我看看。”“还好,都结疤了,一会给你擦点酒消消毒。”“恩。”“吃饭吧,一会都凉了。”“恩,好。”李朵爷看他一个手吃的不方便,便把鱼刺挑了出来,夹着鱼肉递给李朵,李朵知道爷爷疼他,便一口一口吃着,还不时地喝着碗里的躺。李朵爷看着他吃的很香,充满褶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连坚挺的鹰鼻子也拉了下来,他笑着对李朵道。“小朵朵,等你的黄头发茂密变黑了,就给你说个媳妇,你想要啥样的?”“娶媳妇?是接新娘子吗?”“不是,你娶新娘子。”“噢,我要小洁那样的!”“小洁?是老王头的闺女吧?”“恩,就是她。”“为啥要她那样的呢?”“她能(聪明)的很,我手坏都是她治的,她还知道河里有小鬼。”“哈哈,行,等你长大了把她说给你。”“好。”月光下李朵爷拿着一壶酒倒一小杯用棉花蘸着轻轻地给熟睡的李朵擦手,看着睡的很香的李朵袖子里露出两张带血的作业纸李朵爷心里很疼。他给李朵擦完手,一个人坐在窗台对着天上的一轮皎月喝起酒来,或许因为许久没喝的缘故,喝了两口就呛的咳嗦不止,直至一壶酒下去三分之一,李朵爷才停了下来,也想通了许多事,下定了某个决心后关了灯睡了。第二天清晨李朵爷醒的很早,天刚放亮他就挤着浓雾跑到南地的树林里去拾柴禾,趁着天还不算太冷他尽量捡多点,还有一个目的只不过没告诉李朵罢了。一个星期后李朵渐渐地发现他爷没天起的很早,回来的很晚,院子里不仅多了许多柴禾,也堆了不少废塑料,烂铁。中午吃饭的时候就问:“爷,你收这么多破烂干啥?”“卖钱啊,家里最近省着点花,攒钱。”“噢,也是啊,攒钱攒多了就能给你买肉了。”“呵呵,我吃肉干啥,老了,不吃也罢。”“你有病,得吃。”“没事。”“下午我也跟你去吧。”“好吧,你管帮我看东西。”初冬的清晨非常的清冷,地里刚冒出的麦苗都被冻得缩着头,浑身茎叶都裹满了厚霜,河里的水面上也结着一层形似鸭掌纹理的薄冰。树林里李朵爷俩戴着麻绒帽,穿着自己套(做)的大棉袄,穿着黄球鞋在枯树丛里捡柴禾;到了下午爷俩便跑到集上捡破烂,菜吃的很少,腌的萝卜干、豇豆,地里的大白菜、蒜苗、香菜都卖了,李朵爷手冻的肿的很厚,像村长家娶媳妇做的“猪肘子”一样。到了冬至的时候小院里堆满了柴禾,厢房里也装满了废品。爷俩踏着小雪,每到逢集便推着自行车装满柴禾和废品去卖,每集都能卖两三块钱。小朵朵也得到不少好处,每次剩下几分钱他爷都给他,他拿着钱攒钱买辣条、话梅回来家跟小洁一起吃。自此李朵在集上卖破烂遇见小洁跟他爸卖鱼后,便跟小洁成为好朋友,没次小洁都教李朵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教完后李朵似懂非懂地拿出零食两个人坐在稻田坎上开心的吃着。小寒过后天儿更冷,一阵北风刺来就连村里的大块头都得捂着脸。房檐下挂着一个个尖大的冰棱,高大的白杨树冻得咔咔响;河里的冰厚的三块砖都咋不烂。李朵爷的手已经烂了,每天龇牙咧嘴的擦药,李朵和他爷出去也少了,每天捡完柴后便拿着鱼线到柴垛边和干沟的枯草洞边下套,四五天也能捉个八九个斑鸠和三四个野鸡。爷俩舍不得吃,都拿到集上卖了。小寒的最后一天李朵爷带着李朵卖完最后一次便到菜场买了三斤肉、两斤马铃薯、半斤糖。李朵非常的开心,回到家李朵爷做了一大锅的菜,李朵跑到村头把在河面上滑冰的小洁也叫了过来。三个人吃的非常开心,李朵爷也喝了半斤酒,冻得肿裂的烂手数着厚厚的一沓子零钱充满褶皱的脸上给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把买的糖递小洁道:“你看俺家小朵朵长的可丑?”“不丑啊,我看很好啊,就是头发黄,俺妈说生下来吃的不好的人长大了头发都黄,又没事。”李朵本来很紧张,听她这么一说就放心了。“嘿,你知道的怪多来,行了你俩去玩吧。”李朵爷很好笑,这小妮子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精怪,唉!是小朵朵从小命不好啊,刚生下来就没妈了,吃着迷糊糊才挺过来,以后要让小朵朵过上好日子,娶个好媳妇,我的病不是啥大病,不能让小朵朵再受屈(苦)了。冬末的天气缓了许多,冰也薄了不少,就是每到清晨天上总是下着一层厚雾,两米开外根本看不清前方的东西,直到下午才能散去。冬末的最后一天雾的非常重,拮据小半年的李朵爷俩简简单单地准备过年的东西。那天雾真的很重,从小坝往下看半颗树都埋在雾里头,浓重的雾气被清风一吹缓缓的流动,盈在烟雾里的草木时隐时现,宛若仙境。深雾里,李朵爷带着李朵蹬着洋车子,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车轮在吱呀的响动。过了一会李朵爷骑得累了慢了下来,吁了一口浊气对李朵道:“小朵朵,今天爷给你买书包,你要吗?”“啥?买书包……”李朵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恩,过完年送你去上学。”李朵爷笑道。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下车轮吱呀的响动。过了一会李朵才反应过来激动地问道:“真的?爷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爷我骗过你吗?”李朵看着白发上眉毛上沾满白霜的爷爷翻着白眼看着他,心里顿时像吃了几罐蜜一样甜。他使劲地捋了捋杂乱的黄发抱着他爷的老腰久久都没说出来话……小车轮吱呀吱呀的到了集上又载着兴奋的李朵吱呀吱呀的回到了家里,这时冬天也快过去了,天也不冷了……初春的清晨,小麦绿油油的的惹人爱怜,河里的水开了冰,大雾天也没了,清晨的薄雾被暖风一吹顺着稻田的小坝一路向南散去。李朵爷翻开口袋拿出来,充满老痂的烂手把厚厚的一沓纸币塞进李朵的军绿色书包里,李朵紧紧地攥着书包,望着日益垂老的爷爷微笑的看着他心里非常的愧疚,他咬了咬牙对爷爷道:“爷,你放心,我一定会学好的!”李朵爷点了点头。又是一年春天宽阔的黄土道上白杨叶吐出了新绿,这时春风拂面,小河轻流,一辆破旧的飞鸽自行车坐在两个少年,一个黄发稀疏,今天却洗的一尘不染,白色的粗布衬衣,蓝色的破裤,肩上背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后面载着一个满头浓密的黑发,眉眼清澈,身背蓝包的粉衣少女,迎着香花满面的春风,俩个人都笑的很甜很甜……李朵自此上学以来非常的刻苦,今年五年级了,家里贴满了奖状,村里的人都说李朵能考上大学,李朵爷也非常的欣慰,年近七十的他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幸好现在李朵能干农活打渔挣点钱,至少上学没有问题。好景不长,在李朵初二的那年冬天,李朵爷丢下李朵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见不到李朵上大学了。那天李朵哭了一夜,直到送他爷进了土他始终是不能接受,因为他再也没有亲人了,后来李朵考上了高中到了城里,小洁落了榜也出去打工去了。七年以后社会发生了翻天腹地的变化,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已经进入信息化的时代。李朵已经上了大学二年级,寒假后他决定回家看看,看看那久违的故乡,还有他心里深处埋藏的那个已故的老人。走进回家的火车他非常的激动,连上车时箱子都放的手忙脚乱当不进去,这时旁边一位对座的姑娘起身三下五除二把箱子放了进去,李朵连忙道谢,那姑娘没说话,只是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李朵知道她一定不是小洁,听说小洁都快要生孩子了……快到家乡的时候外面起了大雾,这雾真的很重,半颗树都埋进雾里,浓重的雾气被清风一吹缓缓的流动,盈在烟雾里的草木时隐时现,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车轮在吱呀的响动。“小朵朵,今天爷给你买书包,你要吗?”“啥?买书包……”“恩,过完年送你去上学。”“真的?爷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爷我骗过你吗?”“嘿!你看那秃头儿墙边的茅草,就像小朵朵的黄头发,不知道啥时候能茂密呦!”李朵这时眼里盈满了泪水,他摸着浓密的黑发,对车外的浓雾大道:“小朵朵上大学了!小朵朵的头发已经茂密了!”这时已经是冬末了,冬天也快过去了,天也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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