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画墙

王白对白色嗜好从表面上看是从穿上白大卦的那一天开始的。 上班第一天,王白就走进院长办公室,向院长提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要求。王白要院长把办公室的桌、柜换成白色的。 “整个医院的办公桌椅都是这种暗红色的。”院长说,“是政府统一采购的。” “我那必须要白色的。”王白说,“否则无法看病。”王白是简单而固执的。 院长盯着这张黑瘦的脸,心中在想:这么黑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喜欢白色呢? 院长满足了王白的要求。院长是个爱才的人,院长知道小县城医院进这样一个医大本科生不容易。王白还是头一人呢。 王白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工作环境是白色的,眼睛所及是白色的。看病之闲坐在办公室里,王白常常在想,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日子。生活是白色的,纯净的。内心于是非常透亮。 一个初夏的下午,阳光跳过窗外一株高大的山枣树枝,斜斜破窗而入,俏皮地在王白的办公桌上闪耀。王白闭着眼睛,正在自己构想的白色王国中翱翔…… “请问王医生在吗?”一个脆脆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似一朵白云在王白的耳朵上亲了一下。 王白慢慢睁开双眼,眼前站着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连衣裙的姑娘。 王白以为还在自己的白色梦中,又准备闭上双眼。 “王医生,请帮我妈看下病。”声音还是弱弱的。 王白顿时醒了,王白要面对今天的第九个病人了。 王白大至了解了病情后问。 “几岁了?” “四十七。” “没问你妈,问你。” “我?……哦。十九。” “在哪工作?” “在街道做妇联主席。” “没问你妈,问你。” “我?……哦,我师范刚毕业。” “叫什么?”  “我?……哦,叫雪儿。” 王白是被雪儿的一身雪白吸引的。 “睁眼一看到你,我的心就被勾走了。”其时王白左手拿起小酒杯轻轻呷了一口白酒,右手夹着一块走油肉塞进嘴巴嚼着。饭桌上,雪儿柔和的目光在白炽灯下便有了一种山雾的洁净,柔柔落在王白有点流油的嘴唇上。 “你还差点去穿解放鞋了呢。”雪儿刺了王白一下。 那天晚餐如平常一样,氛围特别好。王白夫妻俩围着电磁炉的热气边吃边拉家常。 解放鞋是王白的一位往恋者。雪儿时不时拿出来调侃王白。 有一个特别少雨的秋天,街上的梧桐树早早地卷起黄叶,簌簌地从树梢掉下,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趁早归还凡尘。王白带着三五个医护人员送医下乡来到一个叫山根乡的乡镇。 到了山根乡,乡卫生院的同志们早已将桌子等场面布置好。 王白正放下卫生箱准备坐下时,看到了一双解放鞋。现在这个年代工作人员穿解放鞋是极为罕见的,尤其是一个女生。 王白的目光随着鞋子往上搜索,一个身材高佻的姑娘立在王白侧前方。 姑娘见王白盯着她,有些腼腆,脸上泛红。 “她叫……,我们乡卫生院的护士。”乡卫生院长见状聪明地介绍说。 “叫解放鞋?好,好名字。” 当时是王白听错了,乡卫生院长说的是一个很女人味的名字。没料到,以后医卫这条线上的人都叫她解放鞋。 就那一眼,王白喜欢上了解放鞋。第二天下班后,王白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跑了三十来里路又到了山根乡卫生院,和乡卫生院长、解放鞋一起吃过晚饭后,王白就到解放鞋宿舍喝茶。王白在解放鞋的房间聊了个把小时,后来就一直在乡卫生院的不大的院中站了一宿。 “那天在你们卫生院站了一个晚上。”一年多后,解放鞋也调入县城医院,先在王白的科室。王白有一次对解放鞋说。 “谁相信呢?一个晚上站在那里……”解放鞋笑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解放鞋内心异常矛盾,同在一个系统,她知晓王白是一个女孩眼中的优秀男人。好比一个精致的瓷器,只能欣赏,却无法拥有。自己自从到乡卫生院工作后,就不知不觉得了怪病,有时梦游,有时不由自主做一些为人不齿之事,甚至有暴力倾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和王白结合,只能是害了他。 “你以后会明白的。”解放鞋强掩内心的苦楚,冲王白苦笑。 乡村的夜晚尤其黑透,秋风冷冷刮着,天空的星星时而眨眼。王白独自站在院中,被四周的黑夜拥挤着,看着窗户中的灯光逐个灭去,四周寂静,王白的心跳声比不远处田野里蛐蛐的哑鸣更响。王白在那一夜想了些什么呢? 那一夜的王白,脑子里总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笑。小女孩穿着一双旧旧的解放鞋,牵着王白的手,用铅笔在自家雪白的墙上描着两个瘦小的身身影,边描边笑······ “纯净的就是美好的。”王白对雪儿说过,“像白色一样,给人一种澄明与安宁。” 解放鞋调到医院后,王白才知道,吴院长夫人过逝后,经人介绍,解放鞋嫁给吴院长,调入了县中心医院。 解放鞋是王白提任脑外科主任的那天到脑外科上班的。吴院长亲自带来,陪同的护士长向王白介绍了一番后叮嘱王白要多关照。王白很职业地笑了笑。 王白很快发现,解放鞋工作很勤勉,护理技能不错。还有一个很特别的习惯,她每天都是带着从家里灌满水的茶杯来上班,下班后又带着茶杯回家,上个厕所也要将茶杯放进抽屉锁起来。 王白像平常一样提早十五分钟到办公室,换上白大卦,吹着茶杯里的热气。细细的白茶在杯里忽上忽下地沉浮。这就是一个人的人生吧,在一个圈定的时间空间内,或上或下的跳跃,顺时,直冒热气,泄气时,沉入杯底一声不吭。窗外,雨滴无力地落在窗玻璃上,一下,一下。 “王医生快来看!”脑外科老资格的刘护士直闯进来,气喘吁吁,鼓胀的胸部一颤一颤。 还没等王白问看什么,刘护士已把打开视频的手机放在王白的桌子上。 脑外科办公室只剩解放鞋一人,她左右偷看了一眼,先来到左前方刘护士的桌子前,用右手掌擦了擦桌面,拧开刘护士的红色保温杯,右手食指和中指探进杯中左三圈右三圈拌了拌,盖上。然后又来到中间王白的桌前,用左手来回擦拭王白的凳子,右手拎起王白的杯盖在桌子上拭了个来回,左手后三个手指同时放入茶杯搅了一圈,盖上茶杯盖后到水笼头冲洗双手。视频中能清晰听到水流的哗哗声。 “这,怎么回事?”王白双眼盯牢手机视频,不可思议地问。 “我早就觉得自己的水杯被人动过,有时喝起来有怪味。”刘护士夹着哭腔。 刘护士感觉异常后,前两天就在自己的杯盖上放了从自己头上拔下的两根头发丝,没想到到病房去了一会儿回来,茶杯上呈十字形的头发不见了。 “肯定是她动了杯子,要不她自己的杯为什么离开就锁起来?我换了好几个科室,就没见过锁茶杯的人。”刘护士又恶心地去嗽口。 “我要给院长看。我要换科室。”刘护士气呼呼地说。 王白也感到喉咙有异物在蠕动。在大学时听说有位特别爱干净的学姐晚上梦游,啃咬停尸房里的尸体。今天还真见识了这奇突的一幕。 接了电话,王白到吴院长办公室。刘护士也在,一脸委曲。刘护士给吴院长看了视频。 吴院长向王白和刘护士道歉。 “给我个面子,不要对第四个人提这事。”院长表示让解放鞋换科室。 后来王白听刘护士说,院长早想给妻子换个轻松点的工种,一直没有由头。 事后第二天,解放鞋就到轻松的体检科上班了。 “体检科六个人在那,估计下手机会少了。”刘护士有天看着解放鞋的背影向王白努努嘴。 “不能怪她,我们学医的知道,这是一种病,内心一定很痛苦。”王白摇摇头,自言自语,似有所悟。 冬日的一个上午,阳光穿过窗帘晒进房间。王白在温暖的被窝里正做美梦。床头那架白色的固定电话机响了起来。 “王医生,我母亲病了,现在正在医院。”王白接到了雪儿带哭腔的电话。 雪儿的母亲一直有高血压,估计前段时间忙于操办大儿子结婚事宜,常常忘了吃降压药。雪儿发现母亲生病时,母亲已说不出话。当时只有雪儿在家,雪儿将母亲扶上三轮车拉到医院后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打了王白的电话。 王白赶到医院后,雪儿和她母亲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王白和雪儿一起将雪儿母亲搀扶进办公室。 王白简单询问两句就开始测量血压。 “血压很高,”王白说。“可能是脑出血。”王白凭这几年的临床经验,马上和雪儿一起将雪儿母亲搀到放射科,拍了脑部CT,果然脑出血。 “要手术。”王白对雪儿说。“有我,没事的。” 雪儿无助地流着泪,向王白拼命点头。 王白怜爱地伸手想拭去雪儿脸上的泪滴,但伸在半空的手快速地推着雪儿母亲进入手术室。 雪儿母亲在医院的一个多月得到王白细心周到地照顾。原本坚决反对女儿跟王白谈恋爱的她从内心渐渐接受了王白。 “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雪儿母亲以过来人的口吻对雪儿说。 结婚后雪儿才发觉,王白对白颜色的那种偏好几近疯狂。家里家俱都是白色的,目之所及都是白色的。就连雪儿的纹胸、内裤也要求白色的。 有一次雪儿单位发被套,雪儿因喜欢红颜色,很自然选了一床红色被套。回家后把床单、被套全换成了红色的。 晚上十一点,王白到卧室准备睡觉才发现床上的变化。 “怎么回事?” “我换了。” 换回去!”王白第一次向雪儿发火。 要换自己换!”已躺在被窝里的雪儿很委曲。“真像街上的那个疯子。”雪儿蚊子似的哼了一句。 雪儿说的那个疯子穿着一身白色服装,整天在街上溜达,冷不丁跳到行人面前叫一句:“雪白的墙。”路人正不知所措,疯子已悚然转身离去。 王白让床又回到了白色的世界。 “白是一种纯静的安宁。”王白拍了拍生气的雪儿。 王白又一篇关于脑出血抢救的论文在一家医学权威期刊发表了。为了表示祝贺,吴院长叫上几个科室负责人一起搓了顿,表示对王白的奖励。 “王白,省、市有几家医院打电话了解你的情况,看样子他们想把我们医院的宝贝挖走呐。”吴院长一边用竹筷夹着泥鳅火锅滚烫的毛芋,一这喝了一大杯啤酒。 “我们这小庙很难留人哪,院长。”外科主任胡医生,一仰脖喝了一杯白酒。 望着满面油光的胡医生,王白觉得他也不容易,从农村的赤脚医生慢慢到县中心医院的科室主任。 “王医生不一样,他是主动要求来的。”其他几位医生说着举起酒杯和王白碰杯。 “这辈子就在这里了。”王白用啤酒敬了吴院长一杯,又用白酒和同事们碰了个满杯。 每次做完手术,王白都习惯性喝点酒,以此松驰一下紧绷后的神经。 吴院长从内心喜欢这名敬业且业务精通又与世无争的医生,医院有位副院长下个月就五十二岁了,按县里的规定,年满五十二周岁就要改任非领导职务,当地统称为“退二线”。王白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吴院长准备尽力向组织推荐。 就是性情特别点,人才都有特殊性格吧。吴院长总是这样想着,又想起几天前的那次协调会。 有一位肺炎患者,在医院打了五天点滴点后反而病情加重,高烧不退。医院组织医生多次会诊,找不出症结。那天县药监局刚好在县城一家药店查处了一批假药,其中就有县医院给这名肺炎患者用的消炎药。 患者家属从县电视台新闻播报中发现了这种假药,当晚就和医院闹了起来,要求赔偿。 吴院长召集相关医生及患者家属在院长办公室开协调会,商讨解决方案。 “药品都是按照规定程序采购的,没想到也会有假。”分管药品器械采购的副院长满脸无奈。 参加会议的人议论纷纷,对中国制造痛恨有加。 王白听着,脸越来越红,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 “假药泛滥,医生能怎么办?动不动说中国制造如何如何,这是一个误区,我们并不是缺乏精准制造,我们缺的是严格的市场监管。到国外买药也好,买奶粉也罢,甚至马桶盖,到头来都是中国制造,为什么中国制造的东西到国外就好了?关键是人家的监管体系,买了就放心。中国已经解决了无法生产高质量现代工业制成品的问题,但关键是中国无法消除劣质产品,无法根除假冒伪劣……” “别扯远了,亮观点。”王白好不容易打开话闸子,被吴院长打断。 “我看要药监局负责给患者赔偿,追究监管者责任。”王白抛出了自己也觉得行不通的结论。 最后和患者家属达成意见,医院负责免费治好患者,并给患者两千元的补助。   又到一年盛夏的下午,阳光炙烤着山城,窗外的树叶蜷着身体,整株整株的枝叶无精打采。 在急诊室当班的王白刚刚脱下手套,端起杯喝了口茶。急诊室外大呼小叫,一片喧哗。 “救命了,医生,快救命了。”四五个人抬着一个全身是血的伤者扑了进来。 王白一看也吓了一跳。 一根五六十公分长的竹片从伤者下巴右侧斜斜地插进头颅。血随着竹片不断往伤者身上滴。伤者一件旧旧的绿色上衣已被血染透。 “碰到你太好了,王医生,快救救我儿子。”还没等王白反应过来。“我们是同村的,这是我儿子林铁。”林德气喘吁吁地说。 王白用手轻轻按了按林德的肩膀。“不要慌,我会尽力的。” 王白想起来了受伤者是小时候经常一起上山砍柴的同村小伙伴林铁。 王白从把伤者送来的人群议论中清晰了林铁的受伤过程。 林铁也和大多数青壮劳动力一样,离开了种田劈山的农耕日子,到县城边上一家竹筷厂上班。每天在陈旧的机器边加工筷子的粗坯,已经干了六七年了,照理也算是个熟练工了,但不知什么原因,今天下午上班不一会,正在操作机器加工筷子粗坯的林铁,突然一声惨叫。旁边的工人扭转头的同时,看见一根竹片从机器上弹出,插进了林铁的头。冲坯机也应声停了。 “是机器出了故障。”工人们说。 王白一边了解情况,一边着手伤者头颅的磁共振检查。 “看来情况非常严重,竹片刺到了脑髓。” 赶来会诊的吴院长建议赶快送到市中心医院,“风险太大了。”吴院长说。 王白知道院长的心思,反正是救不活了,不如让伤者在送往市中心医院途中死去,或在市医院死去,省得多出事来。吴院长被医闹闹怕了。 “送到市医院恐怕来不及了。”王白忧心地说,从县城到市中心医院,救护车要三个多小时。王白知道林铁家里比较穷,一心想要儿子却生了三个女儿。家里的顶梁柱倒下,到市里费用会更高。 “但手术风险太大。”吴院长很是担心治不好会引起到医院闹事。这几年医闹太多了。从医以来,王白没有这样犹豫过。手术风险确实很大,很可能会伤到大脑,成为植物人或大出血死亡。王白将可能发生的情况告诉了林德和林铁的妻子。林铁的妻子只知道抽泣,不知如何是好。 “送市里有可能是死,在这里有可能救活。王医生、吴院长,你们请帮忙治吧。”当过十几年村支部书记的林德用力攥起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 手术异常艰难,自信的王白第一次开通了远程网络会诊,特缴省、市中心医院的同学和专家帮忙一起诊治。 那天王白很晚到家,雪儿又重新热了饭菜,习惯地倒上一小杯白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红酒。陪王白一起边喝边聊。 每次完成一个手术,王白都会显得非常疲惫,但奇怪的是平时话语不多的王白,偏在这时候言语特别丰富。雪儿知道,这时候的王白非常需要一个倾诉对象。 “和诚实的人交谈你必须近距离,那样可以享受彼此的心跳;和一个不真实的人,你要站远一些,像看烟火,距离近了就有异味;而和小人,你一定要持有距离,像看雨后山雾,近了你就踏在云雾上了。” 王白给雪儿讲了一个故事后总结了一个观点。这也是王白的思维习惯,对每个事件都有总结,有提升, “你都成哲学家了。”雪儿娇嗔又怜爱地说。 林铁在手术一周后开口说话。 “谢谢王医生,老婆说你天天在这里很长时间。” “慢慢会好起来的。”王白以医生习惯性口吻安慰着,询问病人的感觉。 “手脚动不了。”林铁略显悲观地说。 “脑颅受损比较严重,要慢慢恢复。”王白俯下身子用手轻轻按了按林铁的手和脚。 王白拖住沉重的脚走出病房。手术是成功的,但中脑神经被戳断了,以目前医学界,已无能为力,除非奇迹出现。林铁恐怕要在床上度过以后的时光了。想到儿时一起砍柴、一起嬉水、一起比谁的小鸡鸡大……阵阵悲哀从脚底直冲脑顶。 接下来的几天,王白只要上班,都要抽空到林铁的病房转转,交待一些注意事项,抚慰病人情绪。 林铁的心情越来越差,脾气也变得日益暴躁。一次老婆又在唠叨治病费用。“2万多块医药费,都是借来的,你再不好起来,一家子怎么办啊!” “你这死女人,我一口咬死你。”林铁用头把床撞得啪啪响。林铁除了头部外,手和脚怎么也使不出劲。 王白刚好进入病房,看到了这一幕,用手按住林铁的头。 “你说会好起来,好起来,一个多月了,难怪住院的不少病人都说医院骗钱,不让出院,你也骗人。”林铁老婆说完看也不看王白,气冲冲地冲出病房。 悲剧发生在林铁住院后四十九天的上午。那天晴空万里,太阳火火地照着医院住院部的房顶平台。 林铁被老婆喂好稀饭后就叫老婆把他推出去晒太阳。 “我很冷。”林铁对着冒汗的矮胖老婆说。 林铁叫老婆把自己推上住院部十三层的房顶平台。 “去拿点水给我喝。”林铁支开了老婆。 “刚才为啥不说。”林铁老婆疑惑地盯着林铁,内心莫名其妙。 林铁老婆回到八楼病房倒水时,听到一片惊呼。 “有人跳楼啦……!” 林铁和轮椅冲出十三层的房顶护栏。咣……当……坠地。 地面的人看到两个物体像两只中枪的乌鸦,在空中扑腾两下就直落而下。 轮椅的两个轮子撞击地面后分解开来,各自蹦得很高,滚得很远。 当天下午,林德带着不少亲戚把林铁的尸体抬到了院长办公室。 吴院长叫王白处理。 “你是林铁的主治医生,你负责处理这个事件,我马上去县政府开会。”说完,吴院长夹着黑色公文包,匆匆拨开闹事人群离去。 林铁残破的身躯仰摆在院长宽大的办公桌上非常扎眼,就像一个被顽皮小孩玩够弄残的风筝,无声地落在干涸的河滩上,任凭雨打日晒,也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王白看着林铁,又瞟了瞟满屋子的人,内心阵阵冰凉。 王白的劝说和解释在情绪激亢的死者家属们面前显得苍白而虚弱。 王白被挤在人群中孤立而毫无办法。林德带领的家属亲戚团队喊着“要偿命!”有四五个在王白身上推搡,有人趁机拳打脚踢。 王白感到很疼痛,身体的疼,内心的痛。 王白被踢倒在地。王白向死者跪下。现场安静了下来。 大概是当天下午的五点来钟,医院保安见事态一时无法平息,才报了警。闹事者见到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才陆续散去。 林铁的尸体被干警强行抬到了医院太平间。 林德提出了二百万的赔偿费用,医院无法答应要求。 “不答应,就把尸体抬到县政府门口去。”林德对吴院长说。 尽管到县政府门前闹事、静坐等是这几年时常发生的事。但这还是唬住了吴院长。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吴院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王白。 “叫他们找我吧。”王白低着头正在给病人开药。王白知道,和大多数医闹者一样,借闹一闹多争取点利益。  “医院的治疗费用我帮助付掉,另外适当支助林铁的家里,帮助度过难关。”王白对林德说:“但这不是我要负这个责任,而是出于一个医生的同情心。”王白脑海里闪过上大学时老师教过的话:如果没有关爱,医生的价值几乎等于零。 身心俱疲的王白拖着沉沉的脚步下班离开,刚拐过医院大门,解放鞋碰了过来。 “等你很久了,”解放鞋有点呆呆的说,“你要想得开,医生难当。”说完悄悄瞟了一眼王白,似乎如释重负的离开了。 王白从解放鞋飘忽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善良与无奈。因为身体原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班了,整个人显得非常苍老,刚才还差点没认出来。 王白的心又被锉了一下。想起了好几个月前刘护士曾经满怀同情的说过,解放鞋疯了,已经离婚,吴院长正准备和内科的一个小护士结婚。王白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恍如夜梦。一个简单的人,一些简单的事,怎么突然间变得模糊不清,分不清色彩、辨不出缘由呢? 林德没有搭理王白。他心里清楚,这一闹,自己就是要争取利益最大化。担任过村支书的他经常看新闻,深谙这其中的甜头。 林德见医院出不了多少钱,就抬着尸体到县政府门口大闹了一场,打着“还我命来”的白色条幅。作为一个那个年代过来的老支书,有一种东西已经根植在他的血液里了。 公安又一次出动了,在县政府门前摆成一排人墙。 分管县长打电话把吴院长狠狠训了一通后,叫医院派人把人领去。 林德知道再闹下去要吃亏。见好就收,叫大家回去。 现今的上访、闹事,背后基本上都有一个智囊团在出谋划策。现在他们借林铁自杀死在医院的这一背景,由林德为头,给政府、医院施压,借机泄愤以示不满。 见政府、医院有干警保护,他们又将矛头指向个人。 农历七月十五,村人俗称鬼节。一大早,林德就带人在王白的家门口布起了林铁的灵堂。地上披上一张张白纸,白纸上撒一层厚厚的纸质白花。门前摆放着一排白色花圈,左右两侧树着三幅白幡。林铁的遗像前插着三炷燃烧的香,置放着一个白色铝质脸盆,林铁的老婆在不停烧着冥纸。香的微白细雾和纸的焦黑浓烟,相互纠缠着、盘旋着,在林铁的遗像前较劲,薰得挂在白纸上的林铁也不得不皱起双眼。 王白这几天益发睡不着,脑袋很沉。王白从轻度睡眠障碍,到了重度失眠状态。 早上七点多,王白洗漱完毕,准备到街上吃点早餐。以往都是家里自己烧点面条什么的吃,今天起得晚了点,从家里出发步行到医院要二十多分钟。自从到医院上班的第一天起,王白都是提前上班,做好各种诊前准备。 王白看了看表,打开家门。 一片眩目的白色刺得王白眼睛生痛。王白呆了,以为一步踏入了殡仪馆。 “王白,你是全县医生的权威,有人说了,只要你承认是医疗事故,我们家就可获得更大的赔偿,就不难为你了,不然我们天天到你们家门前烧纸。”林德对王白喋喋不休。 像厚厚的白雪在强光照射下,站在其间的王白怎么努力都撑不开双眼。王白侧倚在门口,满脑一片眩白。 从鬼节的那天清晨起,王白见不得白色,一看见白色,双眼便不自然地充血,红得吓人。 那堵白纸花圈的墙,那片白色的祭祀,那遍地的白花太肃杀了,朵朵摇曳着锋利的手术刀,刀刀刺破王白的心,由外到内干净彻底地催毁了王白的白色天堂,王白完全掉入了白色的深渊。王白的双眼再也见不得白色,即使脑海中刹那间的白色回忆,整个脑袋就胀得要裂开似的疼痛。王白只好配了一副颜色很黑的太阳镜,整天整夜的戴着。王白整宿整宿地失眠,一闭上双眼,那堵雪白的墙便压在眼睛上,压在心坎上。 王白在林铁离世后的第七个“七七”黄昏,在十三层的住院部顶楼纵身一跃,像一片白云,轻盈地掠过蓝天,只有那幅黑色墨镜的碎粒,凌乱地散落在水泥地面,在斜斜夕照中变幻着各种色彩,定格成了童话世界 王白在双脚腾空的刹那,终于看见五岁那年的那个黄昏,弱弱的夕阳斜照着王白和邻居小女孩,将两个小不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雪白的墙上。邻居小女孩用半截铅笔极细致的描着白墙上的影子``````“我要把我俩永远停留在雪白的墙上。”小女孩边描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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