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的风筝

  

  过了年开了春后的一两个月是一段好时节,至少在我童年时的心目中是这样的,至少到如今我依然感觉得到那时迫切盼望的心情。因为每年这时,林伯总会只为我一个人扎一只最漂亮的风筝,然后我可以骄傲得意地在朋友们羡慕的眼光中放飞,这份灿烂的荣耀是什么都换不来比不上的。
  
  林伯是我们这个村子的外来人,所以邻里都很排斥他。他的家就安置在村尾一间孤零零的小屋裡。小屋塬本是村裡用来堆放一些杂物的,破旧的一副被风一吹就会塌下来的样子。
  
  大人们在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告诫我们,说这个人是特务反革命分子,是个大坏蛋,叫我们不要和他接触。我们这群孩子因此一看见他就远远地跑开,怕被他抓走,胆子大的就捡些泥巴团子远远地朝他或他的小屋子裡扔。等看见他佝偻着身影向我们望时,我心裡总觉他不象坏蛋,因为坏蛋都是很有力气,应该骂我们的,而林伯却只是无奈地看着我们。
  
  那一天,我依然记得,林伯屋边田裡的油菜花开的很旺了,我和哥哥他们在田裡摘了很多,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因为可以吃那花心里的一点点很甜的蜜。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乱糟蹋庄稼啊!你们要吃蜜,到我这儿来吧,我养的蜜蜂正好产了很多蜜呢。」不知什么时候,林伯手裡拿着一瓶金黄的蜂蜜在门边向我们招手。我们迟疑了一下,他微笑着朝我们走来。
  
  「谁要吃你的东西啊,你是个坏蛋。」一个男孩子很不屑地把他手裡的瓶子打翻在地,蜂蜜缓缓地流了出来。
  
  「我们走。」哥哥拉住我的手说。
  
  我只顾看着林伯失望悲哀的脸,他的嘴蠕动着想说什么却没说。被哥哥一拉,我冷不防仰天摔了一跤。后面没看清的孩子以为我是被林伯打了,就惊叫起来,然后都飞快地逃散开来。只有哥哥傻乎乎地还拉着我的手。
  
  「小丫头,摔疼了没有?来,林伯抱你起来,好孩子,不怕疼,不哭的啊。」林伯的手很粗糙,可我感觉到他握住我手并拍掉我身上的泥土时很轻很柔。然后他拿起地上还流剩大半的蜂蜜瓶,用袖子仔细地把瓶口擦了又擦,塞给了我。「小丫头,这蜜很香很甜的,给你,喜欢吃就再来啊。」在我和哥哥吃得直咂吧嘴的时候,我看见他笑了。
  
  笑的时候,林伯看上去很老,脸上的沧桑皱纹很深很深。我忽然觉得他肯定不是坏蛋。
  
  一个星期不到,我和哥哥已经是他小屋裡的常客了。小屋很小,可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两条破板凳,最多的也是叁四个叠起来的陈旧的箱子。屋后是林伯用篱笆把一小块地圈了起来,种了许多花和养了一箱蜜蜂。
  
  没几天,哥哥他们迷上了做风筝,放风筝。而我不会,他们又不愿给我做,也不肯借我放。好几次,我都是被他们甩掉后哭着回家的。一次被林伯看见了我在抽泣,问清塬因后,他摸摸我的头说:「小丫头,不要哭啊,林伯给你做一个比他们好看很多大很多的风筝。」
  
  「真的吗?」
  
  「真的,明天你就来我这儿拿好了。」
  
  「林伯,你只给我一个人做好吗?」
  
  「好,好,林伯答应你。」当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从我手中扶摇直上的时候,当其他孩子哀求着让我给他们放一下的时候,当蝴蝶如花般居高临下俯视着其他丑陋的风筝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很
  
  骄傲,因为我所拥有的是最好最美丽的风筝,因为我不再是一个被人嫌弃甩掉的小丫头了。
  
  林伯真的没有为其他孩子做风筝,他只为我做,我清楚地记得那些风筝的模样:蝴蝶、荷花、蜈蚣、蜻蜓、仙女。直到他被送到敬老院去的那一年,我读初二。
  
  林伯是一个能人,小时候我那么认为,现在我也那么认为。他会用竹子编织许多家用的东西如篮子、箩筐。时常他用一些剩余的竹料编小鹿、蚱蜢等小玩意给我玩。林伯还吹得一手好口琴,可是他难得吹的,我也一共只听到过叁次。
  
  第一次,是我把爸爸给我吃的几粒糖省下来,跑到他那儿给他,他颤抖着手摸摸我的头,然后到床边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亮亮的口琴并拎起一条破板凳,放在门口,示意我和他一起坐下。夕阳下,他吹起了悠扬的口琴,我不懂可我被那声音迷住了。夕阳下,我头一次发现他的脸有了生气,皱纹也舒展开了。
  
  第二次,是我成为少先队员的那一天,我记得,因为那天正好是儿童节。我兴奋地衝到林伯那儿,给他看鲜艷的红领巾。他用手摸了一遍又一遍我的红领巾,问我:「小丫头,你今天最想要什么?」
  
  「我想听你再吹一次口琴给我听。」第二次,他吹的竟然是国歌,我很惊异。
  
  第叁次,是他被送去敬老院的那一天,因为他被平反了,自然是不能再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小屋裡了。一大清早,我拿着我送他的礼物:一副我用零花钱买的棉手套,就跑到他的小屋。他正在收拾东西,看见我后说:「小丫头,那几箱子书林伯是拿不动了,给你要吗?」
  
  「真的吗?林伯,你不是最爱那几箱子书了吗,这样好了,林伯,我替你保管,等你以后回来的时候再拿走,好吗?
  
  林伯,这副手套给你,你以后戴着就不会忘记我了。」林伯看着我和我放到他手裡的手套,颤抖着把手伸进去。
  
  「林伯,你再吹一遍口琴给我听好吗?」
  
  「好,好。」这次我听懂了,是一首离别曲:长亭外,古道边。
  
  林伯的几箱子书是我从识字开始就喜欢上的。除一箱子专业书(都是外文书籍),其他的我几乎看了个遍,什么神话故,寓言、还有《西游记》、《红楼梦》啊等。林伯兴致好的时候还会给我解说。他还常教我一些英语,比如月亮是moon、星星是
  
  star
  
  等,我只是觉着有趣,就常跟他学。直到五年级时,别人还不懂英语,我却能熟练阅读到让老师吃惊的时候,我开始崇拜起林伯的学识来。等有点大了,我知道也明白了林伯的经歷:他年轻的时候很穷,但想读大学,那时只要加入国民党就可以免除所有的学习费。他读了大学,等毕业的时候已经解放了,他工作很努力,后来入了共产党。但文革时候,被人检举出来批斗,最后送到我们这乡下改造,因为这儿有一家人家是他很远很
  
  远的亲戚。他在这儿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林伯被送去敬老院后,我只见过他两次,都是我跑去看他的,他虽然每次都微笑着给我吃这吃那的,可我感觉到他很闷很孤独。好几次听妈妈说林伯回来过了,都是私自从敬老院裡逃出来的,可在小屋裡没呆多久就被敬老院的人带回去了。我一次也没看到。于是,我常常去他的小屋裡放一些东西:吃的、我买的书。可每次我总失望地看见它们没有消失。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正属于过了年开了春后的这段日子。我因为高中时寄宿的,星期六才回家。妈妈说,林伯死了--是从敬老院逃出来后,在过铁路时被轧死的。我问妈妈时什么时候的事了,她说是星期二,还说奇怪的很,林伯死时手裡竟还紧紧抓着半个吃剩的芦柑。我一怔,忙衝出门,朝林伯的小屋奔去。推开门,屋裡的东西让我泪流满面:那儿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风筝,是一个笑红着脸的小女孩的模样。垂下的带子上几个挺拔的字:小丫头,这是你今年的风筝。风筝旁边是那只亮晶晶的口琴放在我的书上面。
  
  我颤抖着手,拿起口琴,像林伯一样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嘴边,呜呜咽咽的不成腔调,如同我心裡莫大的悲伤。我颤抖着手,扶起风筝,到田野裡放飞,风很大,吹得我的眼泪止也止不,我鬆开了手中的线,小女孩的笑脸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超过了云,溶进了那片蓝色,蓝色的后面一定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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