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琐忆(2)

(二)一九六五年,我考上了高小。那时,农村的孩子能上高小读书还是不错的。我所在的秀水公社差不多有二万人口,我们那一代正碰上中共建政后第一个生育高峰期,适龄的孩子特别的多。但是,我们全公社才招收三个班,一百五十人。三个班中,有两个班办在秀水完小,还有一个班办在毛棚子。我们小学有将近二十名毕业生,只有七个人升入了高小,不幸的是,我们都被分到毛棚子那个分校去了。拿到通知单一看,我们急坏了,大家商量出一个一致的意见,决定去闯一闯秀水完小。庄严肃穆的秀水完全小学是一座四合院式的学校,它建在秀水集镇的铁路边,学校的西侧就是京广铁路,东侧是一条又大又长的壕沟,是日本沦陷时,中国政府组织民众挖的,目的是藏军用火车,躲开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学校共有五个教室,一个图书室,一个办公室,一个礼堂,一个食堂,还有若干间师生用房。学校办公室就设在中间晒池的当头,正对着礼堂的大门。我们一行小孩子战战兢兢跨进了这间办公室的大门,校长彭慧如先生正襟危坐在那把太师椅上,他十分威严地问我们这群闯进他的领地的不速之客:你们找谁,要干什么?我们其中一个胆大的回答:就是来找您的,我们要到这所学校里来读书!我恰好在那段要上学的日子里生了一个大疮疤,部位又特别的不好,就在太阳穴边。拜见彭校长的紧张心情加剧了它的疼痛。我瞟了我的那些同伴们一眼,他们一个个大我两三岁,也紧张得不知道要把手放在那里为好。彭校长又问我们是哪里人,有入学通知单没有,当我们参差不齐回答之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这里不收你们,你们是分在毛棚子分校的,应该到那里去报到。我们也吓大了胆子,又七嘴八舌地说,那地方离我们屋场又远,路又狭小,一路上尽是鬼坡坟山山塘水坝,大人都不敢走那条路的。我们小孩从没有走过那条路,总之,我们不去那里读书。威严的彭校长也无可奈何了,他松了一下口,说这里没有课桌椅,没空位子。我们又进一步以退为进地说,我们自己带课桌椅,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也无所谓。彭校长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同意。就这样,我们这群很小很小的细伢仔终于磨赢了号称“老虎”的彭校长,跨进了我们当时心目中神圣的殿堂——秀水完小。我们后来也没有带课桌椅,座位也一视同仁地按高矮排队分座次。秀水完小两年的读书生涯第一次打开了我的眼界。在那里,师长博学且教学规范有方,每闻预备铃响,当我们从外面的运动场涌进教室的时候,总可以看见来上课的老师站在门外等候,他们手执教鞭教具教本,微笑着和学生点头致意。闻上课钟响,老师便跨入教室喊“上课”。更重要的是学校经常开展一些大型的全校性的有益活动,师长们谆谆教诲我们,要认真学好本领,将来接好祖国的班,建设好我们伟大的国家。高小的课程开得非常全面,有体育,音乐,美术,还有地理,自然,写字,语文和算术更是经常开的。我们在初小的时候,没有学过音体美,没有学过地理和自然。高小的课程第一次把许多古老而全新的知识摆在山村孩子的眼前,对我们来说,那些知识都是一些鲜见的新知识。我就特别的喜欢地理课,也学得非常的好,地理科教师也特别的喜欢我,他每次提问,总是要叫上我的名字,叫我回答问题,我从来就没有答错过一道问题,凭此一科,我在班上就小有名气,一些聪明的同学也愿意和我交往。那时,我在班上年龄最小,穷家饿肚的生活也使得我营养不良,个头因而也小,经常受人欺侮。比如课余时间大家都去运动场玩,男同学打球的最多,我是从来就不打球的,那些大的调皮的同学根本就不让你摸上球皮,你只有在边上看的份。因此,我一生极少打球,并且不爱打球,也不会打球。以至于现在我成了一名中学校长,对体育工作没有多大兴趣,或者说,体育工作很难引起我的大兴趣。我非常清楚,一个不重视学校体育工作的中学校长,必定是一位不合格的中学校长,我只能慢慢改变历史形成的陋习。那时,真正谈得上受人欺侮的不是摸不上球皮,而是无辜地挨打受骂,欺侮我的有一帮子同学,他们以个子高大,或者以留级生元老身份,或者以家庭出身好为骄傲资本,对我进行人格侮辱,动辄非打即骂,你不得还口还手,我的严重的自卑感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栽根的。比如班上造具花名册时,都有家庭成分一栏。我们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报家庭出身的时候,当我报到自己是出身“富农”时,立即就引来一阵鄙夷声,每个学期都要这样羞辱一次。政治歧视和红色恐怖在当时的社会上已经很普遍,而且习以为常了。别人如要主动欺侮我时,往往叫一声“富农崽子”,我就满脸绯红,低下了头,不再说一句话了。我到完小读书的时候,家庭的生存条件依然是异常的艰难。我们每天在学校里蒸一餐中午饭,交一分钱的煤费票。家里经常拿不出这一分钱,母亲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她除了积几个鸡蛋叫我拿到集镇上去卖掉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卖掉的鸡蛋,要用来买纸笔墨水,有时还要换点肥皂、煤油和盐。一个鸡蛋只能卖五分钱,要解决搭餐的煤费往往靠我自己想办法了。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孩子却居然有了求生的本领,每到星期天,我就和两位大我三岁的堂侄去铁路桥下的河里捡河卵石卖,然后担着河卵石到两里之外的砂石场去卖掉,一天居然也能弄三五毛钱。这三五毛钱当然就不止供应我搭伙费,还能解决一些其它问题。比如穿的,到了寒冷的冬天,我除了穿一件破棉袄外,脚下那截就只有两条单裤子,常常冻得发抖。就是维持这个生活水平,都得借助我个人的劳动心血。记得读五二那期,夏天来临了,我还没有过夏的单衣服,母亲没法子,只得用我捡河沙的钱扯来几尺罗蚊帐布,她用手工给我做了两个汗衫,母亲给我一针一线地缝制,在家穿上身时,鹿姐和鹊姐还夸我穿上了新衣服,又好看又凉爽。可当我穿着进了教室的时候,却笑倒了一教室的人,只差笑掉人家的下巴。我仔细瞧瞧,只见全班都穿得比我好多了,洋气多了。我的汗衫无论是布料还是手艺,都是不伦不类的,大家叫我土包子。吃的也是一样的艰难,全班同学的中餐挤在一个教室里吃,实在是一件比拼贫富的事情。和大家想比,太差远了也确实不像话。父母亲很是体谅我,秋冬季让我每餐带二两米一坨茴,夏季让我带三两米。这是一个定量,不管是饱与饿,都不得超过这个标准。别人就不同,我记得我们班上有一位姓潘的同学,无论是丰年歉岁,上年下年,他每餐都带八两米,吃得了吃不了都是这个水平,很是显摆,馋得我们这些穷学生直流口水。我带到学校下饭的菜,一般是腌制菜,有时连腌制菜也没有,只有在饭钵子里放两粒盐。春汛时,父亲也在没雨的夜晚带着我去山塘扒鱼虾,有时忙活半个晚上,能捞个一碗半碗,有时就干脆什么也捞不着,空人回归。我常常交不起书钱,那时候读书是极为便宜的,一个学期就交几元钱。头一年,每到开学,我只能交两元钱给班主任,其余的,要靠母亲平日里卖鸡蛋慢慢地积累一点,分几次付清。所以,每次班主任催缴学费念名字的时候,我总是其中一个,最后一次念名字,也总是有我的份。每当老师催缴学费的时候,我便十分懊恼,常常是低着头,满脸通红,羞得无地自溶。可是我又争不了这口气,不能及时交清学费,而且也不愿意放弃读书。读六年一期是,我连两元钱也没有了,母亲特意去澎湖湾借钱,外婆给她两元钱的公债券,学校收到这公债券后反复看,总觉得有问题,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原来已经过期。它是一张五八年的公债券,已经兑付完了,学校便把债券退给我,母亲又去找在银行工作的堂姐夫,七弯八拐地费了好大的劲才算是兑付了,我也算交上了两元钱的“开头学费”,欠下的就一直交不上,无论老师怎么催,家里就是找不出一分钱来。读六二的时候,家里连“开头学费”两元钱也没有,我读了一个学期书干脆就没交一分钱,那已经是一九六七年上半年了,文革的“春风”已经吹进了我们那个档次的学校,并且已经触及到了学校领导和部分教师了。学校班子一瘫痪,学费也没人来催了,交不交都一样毕业了。实际上,还在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文革的火焰就已经在秀水完小点起来了。到北京串过连的造反派头头唐小兵重返秀水完小,他来烧了几把火,学校就闹起了红卫兵运动,开始给学校领导和出身不好的老师写大字报。大字报高潮时,简直是铺天盖地,礼堂的四面墙上和晒池回廊的墙壁上都是大字报。有一天,彭校长找我有事,我去了他的卧室。彭校长和他的夫人一起只住了一间六平米的斗室,开了一间小铺。我进去以后,只见斗室里的墙壁上地上蚊帐上都是大字报,彭校长捡开地上的一张才让我进去谈事情。造反派给校领导和老师们捏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干一些让老师人格丧尽的悲剧,与各地介绍的情况大同小异,我这里不再赘述。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学校的课一直没有停下来,正常的教学秩序一直没有打乱,直到一九六七年下半年,红卫兵造反派实力完全控制了学校,学校才完全停课,美其名曰“停课闹革命”。这时,我已经顺利地高小毕业了。高小毕业后,我继续读书的权利被剥夺了。辍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无学可升,公社还没有开办初中,高小毕业的学生都回原校闹革命去了,我要上学也是重新回到秀水完小去参加学校文革。二是父亲总认为我又聪明又调皮,他怕管不住我。那时候,今天破获一个反动组织,明天破获一个反党集团,这种人不是杀头就是坐牢。父亲就公开说怕我长大了,书读多了,也去干这样的“坏事”。三是家庭确实困难,不是一般地困难。辍学的时候,小弟已经五岁了,小妹有两岁了,一家七口常常遭受饥饿的威胁,哪里有闲钱送我读书。文兄那年十五岁,已经有了四年的农业工龄,父亲也迫不及待地将我送到生产队去做牛倌,让我帮助他挣工分养家糊口。就这样,我暂时告别了学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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