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现在住的房子大多是单元房,邻人之间相见的机会少了很多,更别说建立美好的关系或友情,不像过去,大家都住在平房里,谁家有个动静,邻人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七十年代中期,我跟父母住在邻街的平房里,所谓的街,只是一条供人行走的道,和市场的街无关,四五米的样子,来来往往的,都是住在街里的人。我们家被街道一分为二,南为厨房,北为卧室,二层高,却有着逼仄的结构。左邻是郭妈家,右邻是刘妈家,都各自供养着一大家人,我家和左邻的郭妈家相对关系更加和睦些,走动的也多。我从老家回来见到郭妈一家时,她大约六十多的样子,清瘦精干,郭伯显然比她大些,黝黑魁梧。有一儿一女,儿子是领养的,女儿是亲生的,女儿排名在先。女儿脑子不太灵活,却憨憨厚厚,结实能干,所谓能干,也就是干干家务活,挑水和煤洗衣之类。虽然我从见到她,她就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却依然寄留在娘家,四个孩子随她居住。她脑子虽然不灵活,却有个好听的名字,海棠,我称她海棠姐,外人叫她傻海棠——称她的丈夫全兴哥。郭妈的儿子那时还在农村下乡,一两个月回来一次。两个孩子,四个孙辈,外加女婿,这样算来就是九口人,依赖郭伯在工厂做工的收入。全兴哥打的是零工,凭借木匠的手艺,为家庭提供一些经济开销。郭妈的长孙女、海棠姐的大女儿小我一岁,下面三个都间隔在两岁左右,我上一年级时,他们都没上学,两男两女。后来渐渐长大,到我家搬走,最小的也上了学。这是让我很羡慕的一家子。在我还没有资格得到家里的钥匙时,放了学,就把书包放到郭妈家,然后和同学们疯玩。经常看到这个时段的海棠姐擀面条或是蒸馒头,就流口水。面条铺在面案板上看起来很圆很光很白很筋道。馒头也是,她能把玉米面或是高粱面夹在白面中间,放些油,蒸出来的馍,热气腾腾,窜出一股油香味。每次看到海棠姐刚出笼屉的馍,我就不想和同学去玩,对着一案板的馍说我快饿死了。海棠姐假装听不到,该忙啥忙啥。直到我对着她喊;我快饿死了!我海棠姐才看一眼坐在内室的郭妈,然后给我撕一小块。我觉得我海棠姐看起来有点傻,做得饭真好吃,我妈比不上。夏天晚饭的时候,郭妈家的桌子都很丰盛,虽然大鱼大肉见得少,但四五碟的菜总不会少,一家人围坐在那里,吃得很幸福。我父母虽然是双职工,养四个孩子,但伙食上总不如人家。尤其是郭妈,是个精致的人,皮肤白晰,柳眉弯曲。平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如果有看到散乱的迹象,会用手沾了水,抹得熨熨贴贴。吃饭也很是讲究,有再着急的事等她,也会漫不经心地细嚼慢咽,把野菜品出大肉的味。我每次看她这样的时候,就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当然我郭伯也很英俊。过年的时候,郭伯会把很一口大锅支在门口煮肉,木柴的火舔着锅底,上面冒出白白的蒸气,随其散发出浓浓的肉香,一条街都闻得到。三十晚上,我们就围着那口锅玩,对着锅狠狠地吸气,吐出,再吸气。肉熟了,郭伯会将剔下骨头分给我们。郭妈家很大,五六间房子带一层阁楼,除了两间并列,其它都向里延伸。我经常从最外跑到最里间,感觉像在逛火车。我家是两间带一层阁楼,如果家里来了亲戚,我就睡在郭妈家,一度时期,我很盼望家里来亲戚。郭妈的长孙女和长孙子——其实是外孙们,经常穿新衣服,不像我,穿姐的衣服多些,只在过年做一套新衣。就在这种无限羡慕中,我们搬走了,搬到父母单位的家属院。后来我间断地去看过郭妈郭伯,再后来,我去得少了,再再后来,我到外地工作,基本和郭妈郭伯失去了联系。听说因为房产的地契争端,草草卖了老屋,在外租住。不久郭妈病逝了,隔了几年,全兴哥也病逝了。家里一是缺了经济来源,二是缺了主心骨,像是顷刻之间散了架,日子过得很艰难。十多年前,我父亲生病时,郭伯来家里看望,听他说起家里的情况,很是令人唏嘘。四个孩子长大了,除了老三嫁的人家不错,其它都过得不好。长孙女婿死于抽大烟,留下妻子和正在读中学的儿子。长相最英俊的老二和老小跟着姐夫学会了买卖大烟,曾先后入狱,出来后,难得找到一份工作,最多做点粗活换点吃的,因为有前科,娶妻就难,条件好的人家谁会嫁过来,只有娶了有残障的,能繁衍后代就罢。海棠姐老了,脑子更不好使,一个人出外就迷路,一点离不开郭伯。郭伯的退休金除了两人的基本生活,还要留些贴补两个外孙一家,所以郭伯说,路上碰到可以换钱的垃圾,就拣回来,补贴个青菜钱。老了老了,成了拾破烂的。说话的时候,盯着茶几问我,桌子上喝空的易拉罐,可不可让他带走。我听了,心里顿时酸了一下,想流泪。前年回家听母亲说,郭伯不在了,他活了九十多岁。我想郭伯的长寿,是不是和他的精神毅力有关,是家庭经济的、人文的状况决定了他的生死归期?仰仗他扶待的海棠姐和他那些不幸的外孙们,没有了这尊可以依靠的老树,风吹过来会不会站立不住。尽管他的气力有限,可毕竟还有一份退休保障金,可以支撑家里几个人的生活。郭伯走了,七十多岁的海棠姐要会靠什么生存下去。如果幸运的话,会有政府的低保金,可几百块钱或许连医治一点小感冒的费用都不够。他的那些嫡亲们,又该怎样养护自己一个个小家,富足的还可以搀拉一把,都在贫困线上挣扎,哪有能力腾出帮扶的手啊。如今生活在社会底层,活得万分艰辛,靠出卖体力致富像是天方夜谭,而那些腰缠万贯的,他们的钞票上,有几人还能看清印在背后的道德诚信和良知的底纹。在这个透出的亮光里都分布着阴霾的早晨,我醒来却懒在床上。从窗户的缝隙里飘进厂有线广播转来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声音,男播音员在字正腔圆地播报伟大祖国繁荣的种种见证,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起了我曾经的邻居和他们一家琐碎的事来。(原创作者:迦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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