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池牵挂故乡

  时间是一条长长的河,对我来说故乡就是那河的源头。自从在河的源头破卵成鱼,我这条沾满土腥味的鱼儿,就不  停地随波逐流。游呀游,倥偬间我竟游离源头三十二个春夏,岁月的流沙也渐次冲刷着故乡留给我的那点仅存记忆。游呀游,我终于游到了一座叫做城池的地方,在这座用钢筋、混凝土堆砌的幽深城池里,我囿于一隅,无奈地噬啮着生命的余年。
  “妈妈在世,家乡是我的老家。妈妈没了,家乡只能叫做故乡了。” 网上流传着一位军人的诗《妈妈没了,儿子就做完了》。在这首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诗篇里,唯独这两句深深烙在我的脑际。我的至爱双亲已故数载,我也只能把生我养我的地方唤做故乡了。
  家乡、故乡虽一字之差,但每每写下“故乡”二字,我的心就不由地战栗,那种无可言状的惆怅、酸楚便乘袭心头。我知道,在情感世界里,“故乡”意味着那片我熟知的山野田园渐行渐远,意味着那浓浓的血脉亲情日渐寡淡。
天宇间拉下夜的帷幔,星星儿又调皮地眨巴起晶亮的眼睛,沿街的霓虹开始炫耀各自绚斓的色彩,广场上大妈们正伴着悦耳的音乐扭得欢实,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我知道,这一切只属于这座城池,我的心已回归故 里……
  黄河之滨的鲁西平原上,有一个叫东阿的古老县城,这里钟灵毓秀、英才辈出,也是被历代《本草》誉为“上品”、“圣药” 的阿胶原产地。在这座古城东南十余公里处,有一座绵蜒数公里、横贯南北的山峦群岭。极目远眺,此起彼伏的山峦群岭活像一只翱翔天空的凤凰鸟。这样一来,这里很自然地被人们称之为“凤凰山”。 我们村就座落在这美丽的凤凰山上,凤凰山是我生长的地方。
  村子的东边是草木葳蕤、宛若卧龙的防洪大堤,大堤下九曲黄河在这里突兀转身摇头摆尾向东奔去。村子的西边有一片老梨树,这片老梨树究竟生长了多少年,连村中最年长的老者也说不清,反正那棵棵梨树粗得连个成年人也搂抱不过来。冬去春来,沉睡了一个冬季的老梨树缓缓苏醒,它如同万物不负春光,起劲地伸展着干瘪苍老的筋骨,抽枝、吐绿、发芽,开始了它生命的新轮回。满天梨花飞雪,空中芬芳四溢。树上,百鸟齐鸣,蝶飞蜂舞;地上,游人如织,欢歌笑语。此景此情,我想陶翁笔下的桃花源莫过于此!到了中秋,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分得不少的梨子。雪花梨个大如拳脆甜爽口,香面梨小似牛铃绵软如脂。傍晚时分,秋忙的村人早早收工回家,一家老小围坐在天井里吃梨赏月,那场景其乐融融! 
  村子以南约十公里处有座鱼山,在鱼山西麓坐落着三国时期“建安之杰”曹植的墓地。史载,魏太和三年(公元229年),任东阿王的曹植一日临登鱼山,看到此山面黄河,瞻泰岳,便生发感慨“喟然有终焉之志,终葬此地”。 魏太和六年(公元232年)二月,四十一岁的曹植改任陈四县(今河南淮阳)王后,因多次上书不得重用忧郁而死。曹植死后,他的儿子曹志遵嘱于次年将其归葬于鱼山。村子以北六七公里处的艾山,则是有名的黄河水文站。狂傲不羁的黄河,在这里陡然收敛起火爆脾气,原本宽阔的河床一下子缩成个狭窄的漏斗,为人间增添了一个“秋观浪涌冬观冰,正月十六放河灯。黄河鲤鱼跳卡口,艾山脚下锁蛟龙”的天然奇观。
  故乡是我童年的乐园,凤凰山留给我许多美妙的记忆。那时的凤凰山真真是一只娇艳的“凤凰”。春天,整个山峦覆盖上翠绿的衣裳,山上的柿子树、酸枣树、土桃子争相挂果,山菊花、马兰花、鸳尾花、芋头花及一些不知名儿的花儿开遍山野。夏天,凤凰山上热闹非凡,蝉鸣声声,蝈蝈欢唱,山鼠、野兔、刺猬在草丛中不停地打闹嬉戏。它们成了山峦的主宰,山峦是它们的自由王国。那时,夏天的降雨来得特别的勤特别多,雨后的山峦清新迷人、青翠欲滴,一夜间山上的旮旮旯旯长满密密麻麻的地皮菜(地皮菜又名石耳、地耳等,因地域不同叫法也不一。它是真菌和藻类的结合体,有点像泡软的黑木耳,它一般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地皮菜富含蛋白质、多种维生素和磷、锌、钙等矿物质,是一种适于做汤、凉拌或炖烧的美食)。我上山把那绿莹剔透的地皮菜采回家,一家人美餐一顿后,娘再把余下的地皮菜洗净凉干存放起来,以备招待家里的来客。回想起来,我仍然认为那是我迄今吃到的最好美味!
  到了秋天,整个凤凰山又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金色的身上又缀满了花花绿绿。高处黄橙橙、油光光的柿子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片片肥硕的柿树叶如红云飘过。低处那一丛丛、一簇簇本不起眼的山枣树又变得娇艳无比,一粒粒珍珠般的野山枣在秋风中来回摇动。望着这红润晶莹的野山枣,你不能不垂涎欲滴,尽管嘴里已滋生出许多酸涩的唾液。冬天也似乎格外的冷,雪也似乎格外的多。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把凤凰山裹了个严严实实。本该在严冬的冷酷和冰雪的肃静中消停下来的凤凰山,又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我们这些无所事事、调皮好动的孩童,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玩得不亦乐乎!
  大地回暖,冰雪消融。凤凰山上涌动起股股清流,清流飞泻而下滋养着山脚下的大地。那时,村子周围密布着数不清的沟汊,沟汊里长年潺动着一泓碧波,清澈见底的沟汊里,成群结队的鱼虾不时往来穿梭。记得儿时放学铃一响,我就疯也似地跑回家,把书包往炕上桌上一扔,提起水桶就往外跑。沟汊里的鱼虾特别的多,随便下到哪条沟汊里,什么鲢鱼鲫鱼鲶鱼嘎鱼黑鱼沙里滚(一种紧贴水底,身上长满黑色斑点,长不大的鱼儿)一会儿就捉满水桶。我捉的鱼儿吃不完,娘有时就拿到集市上卖个零花钱,有时送给街坊邻居品尝。
  忽一日,从外面来了许多施工队,在村子的山脚下呼拉拉建起六七座石灰窑。从此,小山村再没了先前的宁静与安祥,村子的噩梦开始了!
  每天,轰隆隆的开山炮不绝于耳,人们仿佛又回到了那心惊肉跳的战争年代。要命的是那被炸上天空的飞石,像陨石雨一样纷纷落下时,村里可就遭了殃,村民路人被砸伤,猪狗牛羊被砸死,房屋被砸坏则是常有的事。石灰窑上日夜升腾着的浓浓白烟,夹杂着臭鸡蛋一样的气味把人熏得够呛,原本扫得光溜洁净的院落,一夜间就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儿时一个叫做黑二的伙伴,在窑上当了一名采石工。那天他在钢钎凿好的石眼里填充好雷管、炸药后,像往常一样躲藏起来。平日里本该炸响的雷管这次却成了哑巴。一等没炸响二等没炸响,急性子的黑二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干脆跑过去看究竟。就该这黑二倒霉,他刚凑到炮眼只听轰的一声,黑二随着乱石灰飞烟灭。黑二家的天了,以后的日子实在没法过,他年轻的媳妇草草把没了人样的黑二埋了,不得不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远嫁他乡。
  黑二的离去并没促人惊醒,人们也没有停止采石烧灰的脚步,凤凰山上依旧炮声隆隆,石灰窑上依旧浓烟滚滚。为出更多的石灰,挣更多的金钱,窑老板把炉火烧得更旺了。
  渐渐,美丽的凤凰山已变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她不再是村民心中幸福的乐园!石灰窑在吞噬她肌体的同时,在凤凰山的心田里也播撒下了仇恨的种子,她时不时地向人们射出复仇的子弹,在村里制造着一幕幕人间悲剧。
  那年腊月,再过几天就是年关了,村支书寻思还有些工作需要收尾。于是,就来到了位于半山腰的村委办公室。一阵忙活下来已是午夜时分,村支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匆匆回家。村支书六十多岁了,这一辈子他从没有离开过小山村,他熟悉村里的一草一木,熟悉村里的每个角落。从公办室到家中的这条不足千米山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平日里就是闭着双眼他也会摸回家。可这一次就在他走了无数遍的山路上却出了意外,也许他还没从沉思中转过神来,也许他忘记了原先的老路已变成了采石场……他背着手低头前行,走着走着,他一脚踩空坠落到十几米深的采石场里。次日清晨,待人们在乱石堆中发现他时,满脸血污的村支书早已气绝身亡。可怜的村支书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走了几十年的山路上丢了性命!     
  村里有人统计,自打建起石灰窑的三十多年里,村里去世的人多死于癌症,村里患稀奇古怪病的人一年多似一年…...得知这些,我实在痛心疾首、不寒而栗!                                 
  我的确很久没有见到故乡了,我真的很思念她,我要回到她身旁,守着她那怕待上短短的一会儿。在寒冬落日的余辉里,我终于踏上了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吗?那只美丽的彩“凤凰”已不翼而飞,一片狼籍之中,尽收眼底的是一个个足球场大小的陡峭深坑,深坑的底部依稀看到灰褐色的石面,坑边偶尔有一两撮狗尾巴草在摇晃。抬眼望去,山脚下那片老梨树也不见了踪影,据说,老梨树实在忍受不了长年的烟熏火撩,一棵棵相继死去。记忆中那纵横交织的沟汊也夷为平地,大片干渴的土地上尘沙飞扬……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眼前的这一切令我错愕不已,这一切真不使我心痛感伤!                                                         
  好在,我终于怀揣些许慰籍返回我的城池。村子周边的采石场、石灰窑已全部关停,屡遭大自然惩罚的人们终已觉醒,好在故乡的当家人正校正着方向,沿着正确的轨道前行……
  故乡,我是你远游的鱼儿,你是我生命的源泉,我的根在你那里,无论我游离多远,我总在你的视线里,你总在我的心海里。我今生注定为你牵挂,为你祝福,为你祈祷!                                            (2015年1月25日写于黄河口)
 
 作者简介:丁尚明,男,山东东阿人,部队转业军官,长期从事新闻报道和文学创作,曾三次荣立三等功,在军内外报刊发表过上千篇新闻、文学作品,1997年出版并发行近30万字的报告文学集《人间正道》,多篇文学作品被收录多种图书、文集,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山东省东营市城市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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