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我是你最大的债主

  若干年前,我们,在母亲身上放了一笔感情的债,这一生,就不加节制地无穷无尽地索取啊!
  ——题记

  【一】
  那天,和妹妹约了几个朋友在外边吃饭。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酒足饭饱后,众人离去。望着几乎还剩下半桌的饭菜,妹妹说,打包吧,捎回去给母亲吃,不知她在家又怎么凑合了。
  我,忽然有些语塞。母亲,那个从小就为我担惊受怕,那个为我操劳了大半一辈子的人,何时起,我把她“轻描淡写”地不放在心上了呢?
  “妹,你上班吧”,我有些讪讪地说,“我去给娘送,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娘了。”
  “嗯,姐,那你快去吧。咱娘胃不好,别让她吃凉饭。”妹妹很自然地叮嘱我。
  蓦地,我有些脸红。父亲去世后,母亲跟着哥嫂住了一段时间。近几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状态大不如前了,腿脚也不利索了,住不惯哥哥家的五楼了。
  母亲说,爬一次五楼,就像登一座山。自小体质就不好的我,能想像得到年老的母亲举步维艰、步履蹒跚之状。
  母亲说,住高楼就像蹲监狱似的,整天整天困在楼上。父亲在世时,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家外,粗活细活,父亲都能独当一面。母亲呢?几乎没什么兴趣爱好,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陪伴父亲左右,形影不离。大哥家的孩子曾说,奶奶好像是爷爷的影子呢!爷爷到哪儿,奶奶就跟到哪儿。记得当时,我们兄妹三个都笑了,童言稚语其实就是天籁之音,其实就是最接近事物或事情本质的最原始最朴素的“至理名言”啊!
  母亲笑了,“那是一定啊!奶奶可是你爷爷的一根肋骨啊!当然,你爷爷走到哪儿,奶奶就跟到哪儿啊!”母亲目光柔柔的,仿佛能溢出水来,看着在她视线范围内不停劳作的父亲,说给她孙子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蓦地,我有些痴了。于我,于我们这个年代的人,这是一句地地道道的很浪漫煽情的情话呢!可是,于母亲,于母亲那个年代的人,爱情朴素得无须情话点缀。这不是情话,却比情话更动人。他们彼此,生生世世无法分离。母亲,是父亲的一部分;父亲,是母亲的全部啊!
  母亲说,楼越高,越不接地气,让人心空,让人不踏实。无论哥嫂如何挽留,无论我们姊妹如何规劝,母亲还是坚决回了老家住。母亲说,那里有她的老伙伴们,有她生活了几十年的熟悉的家的气息。她说想念家的味道了。
  其实,母亲是想念父亲了。于母亲,女儿家不是家,儿子家亦不是家,都只是母亲暂时落脚的地方而已,甚至,自己姑娘时代的娘家,也早已不是家了。母亲心心念念的家,是她和父亲相濡以沫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是她陪伴父亲走到生命终点的家。父亲走了,爱,留下了。家里,随处都有父亲的气息,这是母亲所贪恋的。母亲说,人老了,情不老,用回忆里的爱陪伴取暖,日子就不那么孤单了。
  我以为,回到家的母亲,不寂寞;我以为,沉浸在回忆里的母亲,很安然。自诩生活太过忙碌的我,平素里极少回家看母亲。起初,每周一次,象征性地给母亲打过几次电话。听筒那边,总是传出母亲略显欢快的声音,“孩子,别惦记娘,你们好好的,娘就安心了……”接着,就能听到话筒里传来戏曲的咿咿呀呀声。听戏,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何时起,母亲沿袭了父亲的爱好习惯了呢?抑或,母亲原本就是在这听都听不懂的戏曲声里,于天堂里的父亲喁喁而谈呢?心,忽然间莫名有些疼了……
  
  【二】
  直到那天午饭后。
  妹妹说,姐,其实,母亲很孤单,但她怕打扰我们兄妹几个的正常生活从来不说。有次,她说没和母亲打招呼就回家了,打开门后,看见电视开着戏曲频道,厨房里热着不知哪顿的剩饭,年老的母亲蜷缩在沙发里,枯枝般的双手拿着父亲的照片,一遍遍地摩挲,反反复复地看,像是要嵌进骨子里。
  妹妹说,“姐,父亲走了,其实,我们就是母亲尘世最大的念想。母亲知道我们忙,不能常回家看看,最大的愿望就是常听听我们的声音。”邻居王奶奶说,“有一次为接你的电话,母亲起猛了,一头撞到门框上,在家躺了好几天。”
  是吗?是——吗?这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这些,都是我应该知道的啊!
  ……
  我知道,一直以来,妹妹每天都给母亲打电话,嘘寒问暖,知冷知热。我,为母亲想过什么?做过什么?我,真的忙得疏忽了亲情,忙得遗忘了爱吗?
  是的,我也牵挂母亲。记得那次,我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那头,母亲叫着妹妹的乳名,“你刚才打来电话,娘忘记问你了,你姐这一阵嗓子疼,也不知好了没有?你跟你姐说,让她多喝水,少说话……”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什么,我再也没有听进去一句话,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流出。母亲,真的是老了吗?真的分辨不出我和妹妹的声音了吗?还是,母亲下意识地以为,又是妹妹给她打电话?我,到底给了母亲多少关怀?母亲,又给了我多少爱呢?我很久前无意中说的一句嗓子疼,又成了母亲夜不能寐的牵挂吗?!
  正午的阳光,暖暖的,照在我身上,像儿时母亲的手,一点一点拂过我的脸颊,舒适而惬意,我要回家——迫不及待!
  
  【三】
  打车到了母亲楼下,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二楼。轻轻地敲了下门,我担心母亲午睡了。由于常年劳累,母亲得了严重的颈椎病,只有躺着才舒服些。很奇怪,已经耳背了很多年的母亲,居然很快开了门。看见我,母亲有些惊诧,但随之是欣喜。母亲,冥冥中,您是否一直在期盼女儿亲情的呼唤?您是否一直在凝神聆听女儿为您叩响的门声?只是,只是我让您失望了太久,太久……
  进到客厅,闻到一阵焦糊的饭味。不自觉地,我捂住了鼻子。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跑到厨房。饭,已经全糊了。我随后跟过来,母亲在不停地责怪自己:“唉,人老了,耳朵不好使,鼻子也不好使了,可惜了这一锅剩饭。”
  心底,忽地涌上一种彻骨的悲凉。这,就是我心安理得的母亲的幸福吗?这,就是逢人就说儿女孝顺,自己有福的母亲所经受的一切吗?
  母亲,我不知道,多少次,您一顿又一顿地吃着残汤剩饭;
  母亲,我不知道,多少次,长夜漫漫,月冷星寒,黑夜里您一直合不上的双眼,是如何企盼黎明出现;
  母亲,我不知道,多少次,您站在小区旁的站牌下,幽幽的目光,越过高楼大厦,越过万水千山,渴望听到那句梦里的呼唤;
  ……
  可我知道,多年前的那条崎岖的小路,胆小怕黑的您,背着奄奄一息的我,一次又一次深一脚前一脚地蹒跚走过;
  可我知道,迷信的您,面临我命悬一线时,一次次跪求观音大士,不惜以己命换我命的决绝;
  可我知道,不善表达的您,桌子上的日历,永远翻到的是,儿女们归来的那一天,而那天过后,就再也不会去翻;
  母亲的爱啊,故乡的小巷知道,村口的柳树知道,家门口的那条老黄狗知道……
  蓝天白云都知道!女儿,更是深深知道啊!
  有一种牵挂,朴素至极;有一种感动,落满尘埃;有一种亲情,无法割舍;有一种爱,千回百转。
  ......
  “孩子,愣着干什么?”母亲喊我,“还没吃饭吧,娘重新做顿好饭,咱娘俩一起吃!”
  我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哽咽,“不用了,娘,您歇着,我带了些您爱吃的饭菜,给您热热吃吧。”
  “孩子,娘有吃有喝,不用天天惦记着。只要你们平安、幸福,娘就安心了。”
  笑容,像一朵盛开的野菊花,刹那间绽放在母亲脸上。母亲,多么容易满足啊!她忘记了,她曾经给了儿女一片海洋,而儿女仅仅给了她一滴水,她就感到了水的温润;她忘记了,她曾经给了儿女一座森林,而儿女仅仅给了她一棵树,她就感到了树的清凉;她忘记了,她曾经给了儿女整个世界,而儿女仅仅是偶尔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感到了爱的光芒。
  我快步走进厨房,因为,有泪无所顾忌地流了出来。母亲一生,为了儿女,红颜消逝,华发满头,毫无怨言。幸福着儿女的幸福,悲伤着儿女的悲伤。母亲心灵的祭坛上,供奉着儿女,唯独没有一个角落,能让自己安然入座。
  那顿午饭,我陪母亲一起吃了。我吃得很香甜,母亲也吃得很香甜,因为,爱,是最美的味道啊......
  母爱有多深,海洋知道;母爱有多宽,大地知道;母爱有多广,苍天知道;母爱有多细,儿女知道。若干年前,在母亲身上放了一笔感情的债,此生,就不加节制地无穷无尽地索取啊!
  世界上,任何感情都有有效期限,唯有母爱——永久永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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