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把我赶出村庄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间,我家被祖辈生长的故乡良浒,被迫浪迹他乡,外出谋生了。那年我仅十岁,良浒距县城三十里,与山城阳泉仅一山之隔。在平定有“冠山的石头、良浒的财主”之说,村里出过三家大财主,依山傍水,建有几座飞檐翘壁的庄院。在我童年记忆中,神秘的深宅大院给了我无尽的乐趣。
  
  祖父下世早,父亲七、八岁刚扒动饭碗,就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从小就在外给人放羊,转辗中、上庄,大、小阳泉,后来流落山城塬上村落了户,但老婆孩的户口还在老家。当时,村里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村支书黑保,下乡干部老曹下了杀手锏,非让他回来不可,否则将老婆孩的户口注销,扫地出门。那时的村干部都是土皇帝,说一不二,当年的口粮就不分给了。幸亏有人接济,也有乡亲隔三差五端了五谷杂粮来,母亲不在,放在窗台上转身就走了。就这样勉强熬过了冬天,随时都面临无米可炊的困境。
  
  这都无需我操心,我的战场就是村中结了厚冰的这条小河,成天在上滑冰,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属于跌倒起不来那种。正玩的尽性,重运眼尖说:“茅蒿,嗯爹回来了。”茅蒿是我的绰号。我回头望,见父亲扛着条纹口袋从石半崖下来了。口袋里装满年货,父亲眉宇间挽个“川”字,也不理我,径直回了家。
  
  等我玩够了回到家,父母间正爆发一场战争。父亲要把三弟给了人,已看好了一家,是平谭一个喂牲口的老汉。母亲死活不让,两人争夺襁褓里的孩子。我从厨房里寻了块干粮,坐在石榴树下看热闹。二人正相执不下,从街门口传来一声断喝:“都给我放下。”原来奶奶下地回来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寡妇失业,都能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你个大男人家不能?”遂从二人手里抢回了三弟,抱回自己屋里。
  
  年关将至,村里开始杀猪宰羊,大队院里砌了个灶台,燃起一旺火,灶上支口大锅,滚着水。屠夫马脸脚下割了一地羊头,然后开始剥皮割肚。稍一不用力,他就含在嘴里,据说是为了免罪。这天同时也是孩们的节日,围拢过来,遇到马脸高兴,也能得几个羊腰子。
  
  奶奶的黑屋里灯火通明。奶奶在锅台边做饭,膝下七高八低戳了几个鼻涕娃,捧着碗
  
  饿的嗷嗷叫,等米下锅。二叔弯腰进来,手里拿着几斤猪、羊肉,说这是村里分的,又没嫂子的。奶奶乘着月光把肉压在院外的铁锅底下,嘴里唠叨着说要给孩子们包羊肉饺子吃。母亲听说没有自家的肉,气不打一处来,说:“狗日的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呀。”一气之下就向大队部跑去,不一会传来她与黑保的争吵声……
  
  那年二弟五岁,长的虎头虎脑,颇惹人喜爱。人称“胡司令”。冬夏无常添个肚子,哪里红火到哪里,人问:“胡司令吃了甚来?”二弟总说:“吃了盘。”人笑他:“不过年,吃甚的盘?”二弟说:“俺家天天过年。”书记黑保捆人绑人虽狠,但爱见小孩,见了带把的,就眯着细眼捉牛牛。他在后街门口碰上了二弟,就又打趣:“胡司令胡司令吃了甚来?又是盘?”二弟说:“肉还不分给了吃屁的盘了。”书记的笑就僵在脸上,捉牛牛的手又缩了回去。
  
  在这样的情景下,父亲权衡利弊决计要走。刚过罢年,我们一家人就被迫要离开自己祖辈生长的家乡了。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开始收拾行囊动身了。天冷嗖嗖,刮着北风,只有奶奶一个人送出来,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在河东岸走,奶奶在河西岸相向跟着,边走边喊:“俺孩听大人话啊。”我哽咽:“回去吧奶奶。”奶奶又嘱咐我母亲:“他娘,不要经常敲打孩们啊。”直到跟不上了,才驻足,手搭凉棚远远望着。
  
  母亲牵着我的手,抱着三弟,天刚放亮时,走上石半崖。我与母亲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一眼山脚下鸡犬之声相闻的村庄,炊烟袅袅升起。别了生于厮长于厮的故乡,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许多人踏上这条路,再没有回到他的故乡。
  
  母亲拽了一下我的手:“走哇,孩。”我擦干泪,扭转身,大踏步的走上山路。才十岁的我一时间仿佛长大了许多。故乡在身后一片宽阔的石板下消失,远处的群山影影绰绰。我拨开荆棘,朝重山外的城市走去。。。。。
  
  塬上村地处山城市郊,汽车在塬上走,苍茫的黄土高原一望无际,山凹里布满灰灰落口的村庄,一生荒凉贫瘠。地下却藏着丰富的资源,煤、铝钒土、琉铁矿石,人称“黑、白、黄”三宝。塬上村人多地少,主要靠工副业和蔬菜,当时的工值已达两块多(良浒才八毛)。父亲在村办耐火厂烘料的营生。别的厂干这个工作的好多人都死于矽肺。本村人不愿干,因此就招外人来干。父亲尽管做了防护措施,最终还是死于这个病,后来我才明白,父亲用它的生命,为我们能往前走一步铺平了道路。
  
  三弟和妹妹是随着拉家具的车来的。全家临时住在丁家圪崂一间黑洞洞的窑里,起居做饭都在里头,家虽然搬来了,但户口尚未办下来,成了黑人。村里吃粮主要靠供应,当这年的供应粮下来时,只有父亲一个人的。凭空多添了几张嘴,个个都跟饿煞鬼转世似的,父亲眉宇间挽个“川”字。终日不展。父亲找到管副业的的主任素俭,家就是他给安顿的。素俭说:“新社会不兴饿杀人。”他给批了条,父亲从大队仓库一下子扛回去两千多斤玉米,推在邻家坑上,吃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穷生虱子富生疮。孩子们的内衣里,滚水也烧不死的一片白洼洼的虮。晚上吃罢饭,也没电视看,一家几口人,就着一盏昏暗的灯光高高低低坐在炕上,腿伸在被窝里,披着棉袄拽则会内衣寻虱子,“嘎巴嘎巴”挤得两指甲血淋淋的。一日不挤,就像身上少了点什么。晚上人在炕上睡。老鼠在地下会,悉悉索索不得安定。我睡在墙根(这是老大的特权),听着弟妹粗重的呼吸声,吱吱磨牙声,不能成寐。窗外,蛤蟆在烂泥坑里“呱呱”乱叫,远处火车鸣叫着驶向远方,想起遥远的故乡,不禁潸然泪下……
  
  塬上有个工人属六二压,后来政策落实,举家迁往省城,留下一所院子及一个超龄的女儿。临走前,看中了老家勤恳的父亲,让给看家护院,不要房钱。于是,全家人从河西搬到了河东。让户口也在素俭及一个在市里工作的老红军的遗孀的催促下,也落实了。
  
  离院子百十米有个轱辘井,我和父亲去挑水。父亲领我去旁边一户人家借井绳,一进窑里我就被震惊了,我好像走进一个艺术殿堂。屋里能利用上的空间都利用上窗上贴着剪纸,柜里摆着面塑,墙上挂着布艺、油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民间艺人冬梅家。油画是在文化学习的大儿作的。这也是我初次见到油画水彩画。他画中的黄土地、赶着牲口送粪的农民以及窗台上的一缕阳光,都深深触动了我,一下将我带回童年的山村,艺术的种子从此埋下,也是一切幸与不幸的开始。他家老二与老三跟我年龄相仿,不久便厮混熟了,一天间除了吃饭睡觉,就窝在他家看书画画。影响到河东一条街的孩子们都能耍两笔。夜晚几个孩子常聚在轱辘井旁,望着满天的繁星,谈宇宙、飞碟、外星人。虽吃的是棒子面,但精神是充实的。人生痛苦的,人生是快乐的,生存的艰难与欢愉同在。有扇窗户渐渐在我面前打开了,有个声音说:诺,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上帝是公平的,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总要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每次我回到家乡,总有乡亲撺掇我约上二斤糕点,去“谢谢”书记黑保,我年少气盛,总想找他说道说道,但一直没有机会。等我长到能与他对话时,发现他老了,已不是对手,坐在门槛上,眼空无物,像个傻子。我便无言了。
  
  2010。8。20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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