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舂元宵

  跟稳糖果、炸圆子一样,舂元宵面也是炀河人年前腊月必做的事情。家家户户舂的元宵面,从大年初一开始,一般都要吃到正月十五过去。不过怎么着也要在正月里把它吃完,不然气温一升起来,元宵面就发馊变酸不能要了。
  
  我家每年都要舂几十斤元宵面。开始是我跟在母亲后面打杂,到十来岁能负重的时候,母亲就把舂元宵面的事情交给我们孩子们去做了。我家隔壁黄家是大户人家,有全套的舂元宵面的设施家什。碓窝子是纯青石的,上口一米见方,下口半米左右,方锥体的四个梯形面和上口沿面,都雕凿得棱角分明,刚劲有力。上口的中间,有一个四五十公分的石窝,二三十公分深,里面打磨得圆滑光亮,一次能放得下好几斤米去。碓窝子旁边,一字排着大中小三个石碓嘴子,可供不同体力的人选择使用。碓嘴实际上就是一个长椭圆体的青石锤,中间石眼上安有长长的木柄。更重要的是,黄家还有一套不同规格的银丝筛箩,元宵面最后舂得细不细,口感好不好,关键就看这个筛箩子怎么样。黄家的碓窝子放在他家二进的大堂屋里,场地大,人又好客,所以东街口一带人家都到他家来舂元宵,年年都要排好长的队,排队的家什从碓窝子边上起,穿过天井和一进的过堂,一直要摆到大门外面,有时候要好几天才能轮上。
  
  碓嘴碓窝是我们江北巢北人的说法,江南人大概叫打头和蒲臼,学名应该是石锤石臼,以石臼为主,舂捣的工具则既可以是石料也可以是木料,所以常常忽略不计。石臼是一个古老的稻米加工工具,我觉得它应该是新石器时代留传下来的,而且是在人类学会从植物果实中取食的过程之中产生,可谓源远流长。说文解字对稻字造字本原意义的解释,就是先用石臼舂稻谷,再用手从石臼中抓起稻米扬到空中,让风把稻糠吹走,把米留下来。直到我初记事的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还看到附近农村有人用石臼舂稻取米。不过那时候石臼在炀河街上,就已经只有舂糯米做元宵面的功用了。
  
  舂元宵面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先是把糯米淘净浸泡透,再稍稍沥干,然后放到碓窝里,人双手举起碓嘴,连续不断地往碓窝里舂砸糯米,直到把米粒舂成米粉。这时候,就要把米粉起来,放到细筛箩里使劲筛摇,让合格的元宵面筛到大簸箕里,没筛下去的米粉粒再倒回碓窝继续舂,就这样反复舂筛,直到全部筛完为止。舂元宵面是个力气活,往往一窝糯米要舂数百锤才能上筛子筛。我那时候人小,通常一窝米要舂上千锤才行。抡碓嘴光使蛮劲也不行,必须弯腰撅屁股,必须碓嘴举过头顶,必须准确舂进碓窝中心,否则砸到窝凼边沿,就把碓窝砸坏了。还要掌握节奏,均匀用力,要不然你再大的力气,支撑不了一会就会败下阵来。筛细筛箩也是个技术活,要一只手端平摇匀,一只手轻轻用力碰触筛箩,以保障既要把细面筛下来,又不会把过不了筛孔的米粉泼出来。这样几十斤糯米舂下来,大半天甚至一天时间就过去了,人也累得精疲力竭,几天缓不过劲来。
  
  舂好的元宵面,要用透气的簸箕,摊开来盛放,簸箕上面再用牛皮纸或者报纸遮盖起来,放在通风透气,鸡鼠猫狗碰不着的地方。天气晴好的时候,要把簸箕搬出来,放到天井院内的阳光下晒晒,还要经常不断地翻翻,把潮湿之气都蒸发掉。我们家每年都要用好几个圆簸箕摊放元宵面,大的簸箕有吃饭桌子台面那么大,小的跟家里的米缸口差不多。记得我们家堂屋里放着两张大凉床子,一个是全竹子的,一个是木头做的框子,中间镶铺细竹条子,凉床上放着元宵面、鸡鱼肉蛋、炸好的各种圆子以及烧好的菜,几乎所有需要提前准备的年货,都放在这两个凉床上下,既符合透气通风的环境要求,又具有提取食用的快捷便利。
  
  印象当中,平时是没有元宵可吃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元宵吃,而且能吃一个正月。也许是那时候可吃的东西少,所以很喜欢吃元宵。记得当时有几种做法和吃法。一种是大元宵,一个元宵有洋鸡蛋那么大,就像是包包子一样,把红糖包到元宵里面,下锅煮熟以后,连汤带元宵捞到大白碗里,一碗盛四个或者六个,看着淡淡的元宵汤和白白的大元宵,心里立马就喜滋滋的了。用筷子夹起一个大元宵,一口咬下去,热腾腾的红糖馅流满嘴角,香喷喷的元宵面滑入口腔里,再就一口清丝丝的元宵汤,大冬天里脸上都能淌出快活的汗水。一种是小元宵,捏一小团和好的元宵面,在手心里搓圆,跟鸽子蛋一样大小,铺满一篾筛,放在一边。把柴火灶烧起来,往铁锅里倒少许菜籽油,冒烟的时候放一把小青菜,快速翻炒几下,兑水烧开,下元宵。锅台上放着几个白瓷碗,碗底是葱花猪油和酱油,舀一小勺滚开的元宵汤,啦啦地冲进碗里,然后捞元宵青菜装碗。你再看看白瓷碗里,绿绿的菜叶,青青的葱丝,紫紫的油花,白白的小元宵忽隐忽现,各种香味扑鼻而来。咪一口汤,香得直甩脑袋,搛一个小汤圆,牙齿还没咬着,就滋溜一下滑到肚子里了。还有一种,就是不管大元宵小元宵,只要是头一顿没吃完的,第二天往油锅里一煎一炕,焦焦黄黄的,又香又甜,外脆内粘,端上桌后,在小碟子里蘸点糖,那吃起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后来,工业化像风卷残云一样,横扫传统手工业,可怜的碓窝被翻转过来,成为墙角的一个石块,而倒霉的碓嘴早已不知所终。商场里出售的所有机械化生产的元宵汤圆,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材质,你都无法辨别出味道的不同来,只有儿时的记忆,时不时地冒出来,扰的人们不得清静。
  
  (甲午年腊月初九,2015年1月28日,于雪中庐阳)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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