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萝卜〔散文选刊11期〕

  红萝卜
  盛云树
  
  题记:仓颉造字鬼夜哭,天黑人看不见字,鬼见字会哭。鬼为什么哭?文字是一种法,一道符。我一提笔,你就哭。但是我还是要把这字造成语文,用语文把你造成世象。
  大学毕业我分配在镇上的中学教书的那年,家父还在天柱山上护林,每个星期天我要上山替他换一天班。护山的望棚寄托在山崖,一半是岩洞一半是茅房。在山顶极目远望山下的阡陌沟渠,竹篱人家的炊烟如行云流水的笔,轻描淡细无边无际到了天边。在半山腰的坪地里,一点特别的红吸引了我的视野,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在绿茵茵的红萝卜地里挖萝卜。往年红萝卜不值钱,三五分钱一斤,大都卖给成都凤凰山的奶牛场喂奶牛。种萝卜粗重劳累经济效益又差,土地下到户后就淘汰了种植,这些年红萝卜被喻为“小人参”,这女子居然在山上种红萝卜。从高处俯视红衣女子的身影,象六月荷田里的红蜻蜓轻盈而耀眼。
  我下山绕道走到红萝卜地,红衣女子看见有人从树林中过来甚是诧异,脸上红扑扑的看着我,怯生生地说:“是老师啊,吃红萝卜。”她选了一根光生的红萝卜,在撬铲上刮了皮递给我,我说谢谢你。她一直笑着看我吃,我发觉她长得很好看,细瘦的身材,搭配着白衬衣、红外套,两条长辫及腰,格外的清秀,看她不过十五、六岁。她干活的时候有股悍劲,不时吐口水在手心,握紧撬铲对准萝卜,一铲下去,翻转过来,一根完整的红萝卜就搭落在地上。她动作敏捷象鹞子翻天,两条长辫飞前飞后。五亩大地有多少根萝卜?又需要她多少力气才挖得完?我担心她娇小的身躯象一条牛套上了磨不知何时才走得到尽头。
  吃过了她的红萝卜,我说谢谢了,她说“太小见了”。语气像八十岁的老奶奶,充满了乡音。
  在乡场上,我曾经见过她,一到冬天常背着洗净红鲜可人的红萝卜沿街卖,也有时送到学校食堂里。路过教室的时候,她总是伸头从窗户看学堂读书学生,见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校园里追跑,眼里露出羡慕愉快的眼光。上课的铃一响,她一人站在校园背着背篼的模样,清纯而又孑然。她随身带着草踏巴,背时垫在腰后,以防磨坏衣裳,也免得硬的腰痛。到学校门口的菜市场,她把萝卜背篼放下,草踏巴就当坐垫在房檐口坐下来,一口气吃好几根红萝卜,想她从山上下来恐怕连早饭都没吃。她一斤二斤的卖,称秤的手法稔熟,拥挤的时候她一边招呼,一手提秤,手起盘落称旺称。稍平,她会折一节萝卜添上,看她麻利的手脚,非常会做生意。萝卜卖完,她也不在街上遛达,又急忙回山上挖萝卜。这些年很多农村青年都外出打工,向往都市去了。她却在这荒山野岭靠苦力种地,觉着这女子的与众不同。她挖得累了,脱下红外套,白衬衣扎进高腰的牛仔裤,紧身的款,把她的矫健身姿,凸显得格外精神,在山村姑娘里像她这样注重打扮的女子很少。她大方地把萝卜馈以鲜果般送人当成她的骄傲。这以前当牲口饲料的农作物,在饥荒年代青黄不接的季节,红萝卜饭是最常吃的“樱桃饭”。她说她在学校的门口见过我,我下地帮她抹萝卜,她拄立撬铲笑着说,“别弄脏了你手,拿问你了”。她笑的时候牙很白,眼角与温婉齐飞,单瘦的个子如一根竹,使人想象到她的节,她的空虚,她的孤标;想成一支笔,想象成书香。她把甲背提过来当凳,让我坐,也蹲在地上一起抹萝卜。她的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抹一根。我问她咋没有读书呢?她本来初中毕业考上了也当我学生的。她说她哥在成都读大学。因为哥走了,家里没有人照顾,她才没能读书。她父亲在她出生后就没有见过,在石厂塌方的事故中伤亡了,家里只有一个瞎子妈。她家全靠这几亩地的萝卜卖钱供哥读书。说着她掏出手机给我看她哥的照片,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她哥不是亲的,是她爸卖石板在外地捡回来的,那时候还没有她。问她的名字,哥给她取名“千斤”,读书的名字叫“玉兰”。由于常年跟泥巴打交道,她的手布满皴口,用白胶布一圈一圈缠在指节上,与她的本人格外的不相称。她干活很急,辫子不时从胸前拖到泥巴上,一副不堪劳累的样子。她见我一直看她,看得她脸红,仿佛她不愿示人的一面被偷窥了。她起身把抹好的红萝卜抱到背兜里。在我为她日子艰难恻然时,她并不觉得苦,说话的神情仿佛是全村最骄傲的人,她种出最好的萝卜供着读大学的哥哥,就是她的阳光。她指着山坳处弯柏树下的石院子说,那里就是她的家。我说我要走了,她忙从甲背里翻选了红萝卜送给我,我拒绝了。见她心里难过,好像伤了她的自尊。可我怎么拿走呢?我帮她抽起背甲,她耸了一下背起走了。走了几步,她回头说:“老师,走啊,去我家拿家伙装萝卜。”
  我跟在她后面,沿着地坎穿过树林到了石院子。她的瞎子妈用谷草在石缸里搓洗萝卜。她喊了一声“妈”,妈抬起头笑着只有一条缝的眼睛说:“兰儿回来了”。她把红萝卜倒在水缸里。她妈察觉有外人,锁着眉头凝神了片刻。
  石院是石匠父亲生前用石头造的,立柱,墙裙,门坎都是石头。陈年柴烟钻过挑梁把半截墙熏黑了,石屋的严谨散不去岁月的旧貌。她进屋开门,老年的切刀门发出惊心动魄嗝儿——咔咔的响,窗洞是用斑竹竿镶嵌的,一层油布隔绝着里外。她从灶间舀出清水,让我洗手。石砌的洗脸台上挂着圆镜子,墙缝中插有一把粉红色的梳子,这里是石院最妩媚的地方了。我洗了手,她已寻了一根编织袋,捡了洗干净的长条萝卜装好送给我。她妈听到说话声问:“玉兰,你在给哪个说话。”
  “嗯,乡上的老师,在路上碰到的。”
  “哦,老师,就在我们家吃夜饭哈”。
  “道谢了”。
  我提了红萝卜,走过瞎子妈的身边时,把萝卜钱搁在水缸边的石头上。到了山口,回头看见玉兰追来,我加快脚步朝山下走去。她站在山口的柏树下,大声地喊:“老师!上山的时候给我带一本书来。”
  我向她挥挥手。
  一星期过去,选好了要送她的几本书,她却一直没有赶场。她的萝卜不可能就卖完了?
  到了星期天,我带了高中学生的课外读物一套,还有一本中学生热爱的小说《挪威的森林》,一早上了山。在萝卜地里没有见到她,便径直去了石院子。遇到她哥从省城读书回来了,她哥长得斯文,白白净净的手,伸伸抖抖的穿著,站在一旁看着玉兰和瞎子妈淘萝卜。院子的墙边上摆满了晾干水汽的萝卜。问玉兰,萝卜咋不拿去卖呢,说有个菜贩子定了,明天就要开火三轮来拉。
  我把送她的书放在石台上,她一定要付我钱。我忙转身朝山上走,后边好象听到兄妹吵起来了,弯柏树挡着了她家的院子,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天,玉兰在街上卖完萝卜,到学校找我硬要还书款,我拒收。第二天她就把一背箩卜放在教室门口,一去不回头。我再去见她时,她不搭理我了。以后我只能在山头远远的望她,有时看见她背着红萝卜在山口的弯柏树下偷空看书,孤零零象寄生在树下的菟丝子无娘藤。
  “五·一”劳动节,学校配合乡文化站演出一台文艺节目。在礼堂门口,偶然碰到玉兰也来看演出,她穿了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长辫挽个髻在人群中分外标致。我见了她有久别重缝的欢喜。我不等她走过来,已转到后台,编导的文化站长正在催我。我匆忙准备上台。在前排的位置看见了玉兰,与她同伴的还有本社的几个姐妹。她见我上台,本来正在跟几个说笑,马上不说了。专心看我演出的《四川方言》独幕谐剧。散场后她和几个姐妹不知去了那里?在街上寻了一遍也没见人。
  
  红萝卜在夏末种植,冬季采挖,来年五月出葶、开花,结籽。五亩大地留种的红萝卜开着满天星的白花花,白蝴蝶带着山里的草虫子漫天飞舞,却再也没有看见玉兰她。到了萝卜籽收获的季节,也没有见玉兰来收种。我想她大概去了成都,她哥给她找了体面的工作,不再回山里了。到了年尾,红萝卜经过秋风冬雨垮杆在地里,遍地的萝卜籽已长出青苗,依然没有见她的影子。
  正月初一,吃过年夜饭,我有好几个月没上山了,黄昏时我上山替父亲守夜。走过山坳口看见弯柏树下多了一座坟莹。一朵小小的白花圈靠在树下。正巧碰到她社里的姐妹,说是玉兰的坟。我跑过去,白花圈已失色,小小的坟里只有玉兰的骨灰。坟前还残存着没有烧尽的书,我捡起来看是我送的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翻开烧焦的页面,中间的一页夹着一枝萝卜花。这页是252页,用笔作了记号的这么一段话:
  “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才领悟到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记不起来了。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我抱着书,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跑到红萝卜地采集哪些还没有发芽的萝卜籽,回到玉兰的坟茔,她的姐妹告诉我,玉兰的病不是一天两天才生的,已许多年了。我把《挪威的森林》一页一页撤开包上萝卜籽,一起焚化寄给在天国里的玉兰,透过火光在书的扉叶上,我发现玉兰她哥的残简笔迹:
  夜无依,
  漫延至青丝,
  绕云直上,触及化,
  作斑斑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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