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旧事

        低垂的天幕飘着纷纷的细雨,这是润通天、地、人的清明之雨,只是不见那遥指的牧童,更不见酒家所在的杏花村落,只有还没春耕的黄土田垄和泥泞的乡间土路,垄头、辙间的枯草低垂着湿漉漉的头像是在哭泣
        一挂牛车缓缓地行进在萧条寂静的乡野,这是我们兄弟为妈妈迁坟的车。
        都说是“穷搬家,富挪坟”,而我们这却是无奈之举,妈妈原来的墓地那要建砖厂,不得不惊动长眠的妈妈将骨灰迁走。将妈妈安葬在这片土地上是妈妈生前的心愿,这是妈妈的故里,一条蒲河曲曲弯弯在村外流过,蒲河之水养育了这方土地,养育了这方人,养育了妈妈。妈妈葬在这里是灵魂归乡,回家了。
       满脸沧桑干瘦的表哥坐在车里跨檐上吆喝着拉车的青牛,通人气的青牛悲情的迈着方步,迎着天空散落的细细雨滴稳稳的前行。哥哥捧着妈妈的骨灰坐在牛车中间,弟弟打着表哥做的简易红幡坐在外跨檐上,我坐在车尾撒着红色的纸钱,撒出去的纸钱在细雨微风中飘摇,随之沉沉的落下,落在了垄间、挂在枯草上,落在车辙里,侵在积水中,积水将纸钱的红色弥漫于水中,弥漫着我的追忆……。
 
        那是已近不惑之年的妈妈,年三十的晚上跪在灶王的神像前,白皙的脸上布满了虔诚,嘴里叨咕着心里的祝愿。妈妈是在为我们祈祷,祈祷我们健康平安。
        妈妈没念过书,是扫盲班学的文化。妈妈睿智、好记忆,那是正月里妈妈闲下来时我们围坐在妈妈周围,让妈妈讲杨家将、呼家将,我们便听入了迷,当讲到忠良受害平冤昭雪,妈妈就会提示我们做人要忠厚善良
        那是闹饥荒的年月里,人们都无法填饱肚皮,爸爸、妈妈从外地弄回了黑泥(千年、万年沉积碳化的植被落叶,有称做草炭的),妈妈便妙手生花,将白面与黑褐色的泥制成了型色如葱花缸炉(黑白相间的酥点心)一样的“美食”。
        妈妈的确有一双做美食的巧手,妈妈烙的馅饼皮薄不黏、不筋,馅大适度、不腻,恐怕如今那驰名的海城馅饼也超不过妈妈的手艺。
        小时候我胆大、淘气,让妈妈多操了不少心。那是文革停课阶段,一群无书可读的孩子有种挑战的心里,望着一根20多米高的烟囱叫嚣着“谁敢爬上去?”当然是我!我顺着爬梯很快就爬上了烟囱尖,我向下望着仰脸向上的伙伴们真是一览众山小嘿,大有珠峰登顶之感觉,像似实现了世界上的最伟大的壮举。左右环顾眺望,看到了妈妈在院里生火做饭,与此同时妈妈也发现了我,我心里说声“坏了”便握紧爬梯往下撤。妈妈很快赶到了烟囱下面,略带鼓励的说“抓紧了,小心,别急,慢慢下,儿子真勇敢!”我心里有了底,妈妈在夸我呢。当我双脚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转身,已被妈妈揪住了胳臂,笤帚疙瘩已重重的落在了屁股上。
         妈妈心地善良,与人相处以诚相待,妈妈常说“宁愿心受苦,不让脸受热”。特别是下乡那会,妈妈多病的身上长着颗菩萨的心,以至那里的乡亲们几十年后还念着妈妈的好。
         孙姓乡亲家小女儿发烧,久病成医的妈妈整夜去照料,直到孩子退烧方肯离开
         一天夜里郭姓乡亲媳妇临盆找不到接生婆,请妈妈去助产,天亮了妈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记得那是初夏时节,爬在篱笆上的豆角藤已绽开了紫色的花,结婚几年无孩的李姓乡亲来我家像妈妈哭诉,媳妇被大队(村上)的诊所所长诊断肚子里长个血瘤,需吃他的中药化掉。妈妈让他把媳妇叫来,妈妈的诊断是怀孕了,让她去公社(乡)卫生院化验,结果与妈妈的诊断相同,确是怀孕了,后来生了个千金,对妈妈是千恩万谢。
 
          表哥一声“驭——”将我从凌乱的追忆中唤醒,牛车停下来了,停在了蒲河的转弯处,几十棵高大的杨树如侍者垂首矗立,河湾如张开的双臂在拥迎着妈妈,河水在轻轻的低吟,像是在说安息吧,蒲河的女儿。
          我们在河滩的坡地上为妈妈的新居奠基,这是表哥早就选好的墓址。墓穴用红砖铺地、镶四壁,放入妈妈的骨灰,红砖封顶,几捧黄土培起新坟,一挂鞭炮告知天地,一叠黄纸焚于坟前以慰妈妈在天之灵,顿首涕零再谢养育之恩。虽说阴阳相隔,却永远隔不开血脉亲情思念的泪,缅怀的情,情悲、泪洒雨纷纷,谁能不断魂……。
        登上坡顶,再回首瞻仰妈妈的新居,幽静中有些孤寂,不远处有一荒冢相伴,蒲河水如玉带半环着这片吉地,几十棵蓄势待发的枯杨招唤着春风春雨,像永久的卫士坚守在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在那枯萎芜杂的蒿草脚下,已悄悄的泛起了新绿,给妈妈的新居平添些生机。清风梳理着对岸的柳,枝条上的叶蕾已悄然萌动,传递着春的信息。
        青牛低沉地“哞哞”叫了几声,拉着我们闷闷的踏上归途。
        善良慈祥的妈妈,聪慧勤劳的妈妈,五十五岁就离我们而去,像是只为哺育我们这七个儿女而来到世间,辛劳耗尽心血,坎坷打灭未来的梦。假如没有那场“史无前例的”我们就不会下乡,就不会使妈妈的身体那样透支,也就不会导致妈妈多病缠身一病不起。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妈妈没有等到我们走出低谷,未曾得到我们的一丝回报,只将爱留给了我们,留在了世间,却化作清风一缕匆匆的飘然而去。
        清明的雨,苍天的泪,淅淅沥沥,悲切凄楚。我的泪,凄怆感伤。
        遥望渐行渐远的衰草枯杨,凄清孤幽袭上心头,泪眼模糊,心中默念起《红楼梦》中《虚花悟》“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我们走了,那里独留下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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