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在泣血

  每每清明,我心里总滋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味儿,是哀泣,还是悲情?
  这个时节是杜鹃花的世界。哦,杜鹃花,碧螺湖畔的杜鹃花,含泪傲放的杜鹃花呀!翠嫩的叶片,殷红的花瓣。清明的雨丝洒在上面,仿佛鲜血在淌,一滴一滴。杜鹃呀,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谁不知道,痛苦往事不堪回首。可我偏要从痛苦中寻找我大弟瘦削的身影。在杜鹃花调谢的季节里。我大弟继爸爸而去了。是溺死在碧螺湖的。当尸首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太阳跌落山头,幻成一汪血水,荒野,萎萎的杜鹃花瓣颤抖地坠落。
  然而,弟弟没能回到爸爸身边,却一个人呆在凄凄的山坳里,瑟瑟的湖水旁,永远,永远,孤单单,凄切切。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朦朦胧胧的晓得,他已经成了“短命鬼”,成了“野鬼”。不能抬回家,不配回到祖辈身旁,否则,家人得遭灾,村人会遭殃。妈妈昏醒后,仍呜呜咽咽,被人强制搀扶回家。我两眼发直,心里多么想把大弟背回家呀。呵,大弟!荒水边,风,剌骨呵,荒山里,夜,恐怖呵!
  没有棺材,拗些柴,扯些草,就成了你的床,你的被;没有房,墓地也是就近的一个坑改掘的;没有高高的屋脊,更没有石碑;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黄土包包,里面却躺着我的亲弟弟呀,大弟——你就这样不值,这样卑微吗?坟旁,只有几株杜鹃花——被拗断,被踏后长起来的。
  现在,又是花开的季节了。漫山遍野都是花,我想,那几株瘦骨仃伶的杜鹃花儿正蘸血傲放吧。
  每当清明,我就想起我的大弟,想起那几株杜鹃花儿。
  那年后的清明,我想去给大弟扫墓。娘把脸一沉,我就晓得“去不得”——听村里老人讲:给“短命鬼”扫墓,祸患无穷,将来小孩要倒霉,家人要倒霉,整个村人都要倒霉。我倚着门,呆呆地望着远方,娘眼圈一红,背过脸去,唉!
  假如真有在天之灵,那上阎王印,粗粗糙糙、发黄的草纸真是“鬼钱”的话,那么,大弟呀,你一辈子也得不到正正常常的钱,只能靠慈善的人们施舍几个了。哦,你是“野鬼”,就理所当然了,原来阴曹也有如此的不公平。
  记得,村里曾有位中年妇人,曾偷偷地到他病死的幼儿坟前化过纸,结果,惹得村人一个个说晦气,躲着她。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却看到那人痛苦的脸,悲伤的脸,觉得挺可怜。现在,这张让人可怜的、悲伤的脸却转到我身上来了,我也成了被人可怜的人了。我厌恶,我抗议!
  哦——但愿那些慈善家们大发慈悲,多化些纸钱吧。让大弟,让所有的“短命鬼”、“野鬼”,都能有更多的“钱”用。
  我也实在纳闷,大弟和大弟一类的,生前都是平等村民,死后不也是平等“鬼民”吗?难道就因为死的年龄和地方不同,就得享受着低贱的“鬼民”权利吗?爱子之情,手足之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是谁硬要分出这么些条条框框,硬要砍断那人之常有的情感,而不准纪念那些卑微的、低贱的“鬼民”呢?
  我想起古时候,有个叫杜宇的,屈死后,化作子规,日夜啼血,感化着一代代的人,那么,大弟呀,你又有些什么反应呢?
  有回,我忽然梦见大弟从坟的裂缝里钻出来,跪在杜鹃花旁。凄凄切切地对我哭诉,边哭边用洁白的花瓣擦泪。朵朵洁白的杜鹃花儿被染得殷红,殷红,血,一滴一滴往下淌。我的心像被绞掉了一截般痛,我扑过去,抱住他……
  屋外,黑乎乎的一片,淅淅沥沥地洒着苦雨,仿佛大弟仍在哭诉,仿佛那些和大弟一样的“野鬼”都在哭诉。
  每每回味着这个梦,我心总在暗暗地流泪。我忽然明白了,大弟已化作了野杜鹃,瘦骨仃伶地立在荒凄凄的山坳,瑟瑟的水边,孤独的坟前,含泪带血地傲放,似乎在向世人控诉,控诉那卑微的、低贱的“鬼民“权。
  每每路过此处,我总是长久地呆立在大弟的坟前,摸着那几株杜鹃花,思潮翻滚,热血奔突,我苦苦地思索着,思索着……
  碧螺湖畔的杜鹃花呵,仍在日夜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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