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罗同学的家住在洪泽湖畔,那里是卢集的偏远村庄,一排排低矮的土坯草房前,由玉米杆编成的栅栏围成了一家一户的小菜园。满脸皱纹的老人们蹲坐在墙根下聊天,南来北往的野风将牛粪拌合麦草的气息吹满整个村庄。一切总是那样的古朴宁谧,那样的温和安祥。在我记忆中,这里的乡村似乎永远都没有什么变化,久居此地的村民更是如此,操着浓厚的乡音,穿着朴素的衣衫,安安静静地生活着。
  
  罗同学每个星期上学都要漫漫地走上十几里路程,他平时话语不多,也不乱买东西。午饭时,他仅草草吞下几块由家中带来的干饼再喝上一二口冷水,就匆匆开始学习了。听别人说,就连这种最廉价的消费水平背后还需要家中父母辛苦的劳动维系着。由此我不得不钦佩与罗同学一样的沿湖人,可让人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已有多辛苦,觉得能这样读书,这样生活也就不错了。
  
  他们爱着自已的故乡,即使是偏僻的,贫困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乡给予他们一种勤俭持家的品质。然而这种品质与成绩的好坏却没有必然关系,总体说来由于家中农活繁重让他们的学习成绩都很平常。事实上,我们住在街道上的孩子学习成绩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真正能考上大学的人并不多。虽然家中父母也时时劝慰我们好好读书,说将来考上大学会有一个美好的前途。孩子们自已也知道,电视和电影里看到的城里人生活何其繁华,这些好像都是遥远的事情,于我们这群只知道在操场嬉戏的学生无关,大家不想攀比也没时间琢磨。农村人都知道,洪泽湖畔有的是土地,即使懒了些,不会种地也不要紧,还可以做渔民,一网鱼虾一网粮,生活肯定不会有问题。
  
  有了这种思想学习也就不怎么热心,老师更着急,上课时见到学生们摇头晃脑左顾右盼,也只能长叹一声无奈地默默走开,教室内只剩下一群没有目标的学生,茫茫然,昏昏然。那时我的同桌客正专攻武侠小说,抽闲还得拿起毛笔临帖几张。春泉也经常无故旷课,最后同学们发现每晚他都躲在学校围墙边忙着练拳。班主任知道了,刚开始还会严厉批评一番,可时间一长学生们也就习惯了,都成了老油条。其他副科老师更懒得管,都是洪泽湖畔的孩子,生在荒村草泽,野惯了!最终学校领导决定重新分班,把这些难于训导的学生安排到一个班级。巧的很,我与罗同学就分在一个班。
  
  老实巴交的乡村人可以淡化劳作的清苦,却很难抹去有关自已出生农村的事实,这个问题似乎很难说得透,但却是真正存在的。我们好不容易糊弄初中毕业后,土地责任制已逐渐改变了农村的生活面貌,衣食住行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然而过去的艰苦生活经历,早已在我们这代人的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惧怕贫穷的种子,每逢看到从城里走出来的年轻人,花衬衫,喇叭裤,录音机,自行车,这一系列新潮产物时总会让乡村年青人心潮起伏。特别是看到衣锦还乡的打工青年,他们回乡时说出呢侬难懂的上海话,让村里的同龄人好生羡慕。
  
  乡村的孩子们笨拙地学着上海话,港督,小赤佬,昂三.....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些话的含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觉得世间还有如此好笑的语言,如此难懂的腔调,但看到打工者洋洋自得的神态时,平静多年的心情也翻开了圈圈涟漪。那一天,罗同学看到村头路上刚毕业的学生们组成的打工队伍已浩浩荡荡,他的心情自然不能平静。于是鼓起勇气与父母商量一下,父母都是几十年居住此地,思想意识早已妥妥帖帖靠在这片大地,村里不是有许多孩子都留在家好好种田吗,就你想充英雄,偏要出去,家里几十亩田地种好了也不错,老实点吧!纵使罗同学讲着一遍又一遍的理由,诉说着一次又一次外出打工的必要性,也都无济于事。
  
  贫穷对于老一辈人来说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他们看惯了土坯草房,看惯了猪圈茅舍,换个环境可能还不适应。罗同学拗不过父母,只有低下头走进无垠的田野,推着吱吱呀呀的独轮车,企盼的眼神与炙热的心逐渐冷却下来。只有在独处小憩时,头脑中那种外出打工的渴念才反复被唤醒,终于在熬过许多不眠之夜后,某个夜晚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行装,向已经熟睡的父母磕个头,乘着夜色悄悄地踏上自已人生创业的旅程。
  
  罗同学家的经济状况很糟糕,他偷偷到外地打工对于家里倒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因为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农活基本上不会被耽搁。刚逃出门时他是很慌乱的,尤其是农村的孩子,他们在村里的大孩子带领下战战兢兢走向外面世界,像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傻子。年岁大的有外出经验,他们自然是老大。记得张同学那夜外出时穿着一双破解放鞋,村里的那位老大对他说,上海的城里不让穿解放鞋,你还是脱了赤脚走,不然会被城里人瞧不起。罗同学信以为真,如实脱了鞋子夹在腋下,一路上走得好不辛苦。
  
  多年后提起此事时,罗同学依旧大骂那个村中老大,害得他光着脚走了一二天,难怪城里许多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其实刚从农村到城里的人都会很迷茫,很难认清正确的人生方向。在熙熙攘攘的他乡街头,罗同学满身疲惫,孤独站在那里,无助的眼神透溢着茫然与失落。还好在朋友的帮助下他来到一家海鲜批发店,白天工作汗流浃背,夜晚只能借宿路旁,百般聊籁时对着寂静的夜空数着星星,家乡的天空也有那么多星星,也这样明亮。看着天上的星星想着家中的父母,兄弟姊妹,远远地,遥遥相对。
  
  春去冬来,岁月的风尘逐渐磨顿他的双眼,抹去他从家乡带来的最后一点稚气。一天,他终于揉了揉双眼站起身来竟然瞄上这里的海鲜批发行业,他原本就生在洪泽湖畔,对于这一行业驾轻就熟。然而在上海开店却是他八辈子也不敢想的事,可他又觉得自已并不比城里人差。果然不出所料,仅仅就是六七年光景,他的海鲜批发便成为这个地方最为知名的一家。他也从一个打工者迅速变成了城里人,变成城里人也认可的大老板。
  
  他成熟了,眼下觉得自已成功了,似乎早已超越了城里人。他在自已的店门牌上醒目写着“泗阳人海鲜批发”,他想告诉城里人自已是农村来的,故乡是江苏泗阳。他经常开着车在市区驰行,这里原本不是他来的地方,但是他来了,原来让他茫然失落的路口现在看来是多么顺眼,又是多么温馨。他若有感悟,似乎找到了自已生命与事业的依托点。
  
  现在他终于知道,当年回乡的打工青年操着上海方言时为什么会那样的自信骄傲,他也是循着这个声音的诱惑走出来的,在他刚进入城里打工那几年,自已根本没有自信讲着这种上海话。昔日那些老板曾用过这种方言训斥过他工作中的毛病,那时他每次都显得手足无措表情尴尬,现在.....
  
  他惬意的笑了笑。自已也是老板了,自已的公司还招了许多城里人做员工,每次安排工作时他总会故意说着具有家乡特色的泗阳话,这样似乎更有成就感,即使是公共场合需要规范用语时,他任然乡风淳朴。
  
  那天他也回乡了,还带着自已刚娶的老婆,老婆也是卢集人原先还与我们是校友。现在罗同学是老板了,当然要做点好事,能做什么呢?他斟酌良久,自已兄弟姐妹不少,于是帮大姐在卢集农贸市场买个房子吧!房价不太贵也就十几万。当时我在农贸市场做领导,他找到我,他姐姐的买房手续都是我代为办理的。父亲年龄大了,家中的草房多年未修已经破败,罗同学又出点钱新盖了二层小楼。门口再铺条路吧,荒野乡村缺的就是路,于是从自家宅子铺出村头,铺的又宽又阔,铺出一个打工者的荣耀与自豪。
  
  同学们发现他已经变了,变得学会营造自已的形象,穿着高档服装,开着名车,谈吐慢慢吞吞文气冲天。他不断地向村里同龄人介绍着自已的创业历程,似乎竭力把自已的远年的艰苦辛劳打造成光鲜的奋斗史。但是,社会上总有一些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人,他们总是将一些好人好事拨弄的面目全非,他们无非就是想以言炫已,吹毛求疵罢了。村里有些长辈楞把罗同学的行为说成是摆阔烧包之类,邻居们更是把他说的一无是处,说他是穷人乍富,有钱了为什么不将其他几个兄妹帮助一下?铺路为啥只铺自家门口那一段呢?
  
  谁也不愿意听别人的指责中伤,即使有虚怀若谷的心理高度,也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污蔑与诋毁。只是后来他的父亲也劝慰说,如有可能还是应该再帮帮其他兄弟姐妹,还有村里的道路是否可以铺到村外,据说那天他们父子俩还吵了架。罗同学认为原先的帮助已成为自已一种负担,昔日家乡留在心底的形象已经轰毁,自已日夜思念的亲人也变得纠缠不清。此后好多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罗同学,只是偶尔听别人说过几次,罗同学已很少与老家人联系了,即使是同在上海的故乡朋友找到时,他也表情漠然爱理不理。
  
  去年的一天,我去上海参加一朋友儿子的婚礼,很巧遇见了罗同学,他说着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向我介绍了他的新任老婆,于是我知道他去年已离婚了,现在是上海一户人家的倒插门女婿,老婆是个富二代,家庭条件自是不须劳神。酒席散去后,我们正待好好聊聊时,罗的老婆就嚷着马上要回公司,孩子也不停地说要回家。罗同学只是唯唯诺诺,也不与大家告别,满脸微笑地陪同老婆孩子一起回家。倏间我感到“家”这个字的含义在罗的眼中已变成另一番意识,已经与我的故乡卢集毫无关系了。
  
  罗同学起初被生活所迫去城里打工,后来公司也办了,上海的老婆也娶了。现在孩子大了,公司的事务又繁重,整天忙忙碌碌的,似乎是这些事务让他对故乡的怀念逐渐淡远,我想此后他回故乡的可能性不大了。故乡整体意义一旦模糊,不需多久印象也就愈来愈不真切,何况他现在说的言语已经是很流利的上海话,谈话间已很难再找寻到故乡的印记。
  
  陡然间我从某种程度上又对罗的整体面貌产生狭窄化,不禁为故乡这个古老的村庄喟叹,在外漂泊的打工者荣归故里时,为什么总要流露出自已是外地人的念头呢?对于故乡来说他们永远是打工者,永远是故乡的儿子,故乡更是这些打工者漂泊的起点。或许这些打工者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升起一个久违的疑问,我们的家究竟在哪里?像那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前几日,淮安尤同学开车来接我去洪泽湖畔参加一个聚会,地点就在卢集渔业村。落暮时分我们十几个同学走到一起,罗同学也在,这次活动就是他组织的。洪泽湖畔的鱼塘很多,罗同学承包了四五百亩水面,鱼塘放养的银脊都销售到上海。鱼塘边建了三四间草房,与故乡村庄一样,也有玉米杆编成的栅栏围成的小菜园,远远看去有许多同学蹲坐在那里聊天说笑。
  
  罗同学看见我后立刻迎过来攥住我的手不停地抖动着,他头发已花白,比我印象中瘦了许多,听说近来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医生怀疑是得了不治之症。他深沉地跟我说还是故乡好,现在自已身体状况很坏,平时总在不经意间就想起故乡,一旦想起又很难摆脱,就连夜半的呓语也离不开家乡。不管走多远,老了还得回来。家乡的土坯草房,宽阔的社场,以及那种牛粪拌合麦草的气息,永远都是那么的亲切。
  
  他的语言非常诚恳,全是地道的泗阳话。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我想是时候了,叶落应该归根了,昔日他走出家乡的豪情壮志如今早已消磨的差不多了,心中剩下的只有那个生他养他温和可亲的家乡。是的,故乡永远是在外打工者的根,回来吧,在外漂泊的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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