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你才能淡出我的记忆

  【一】
  
  我时常会想起老李来。
  
  老李是我从前的同事,一个长得不怎好看,却十分招人待见的瘦高个儿老头。我说我会想起他来,是因为,即便我用尽浑身解术再怎么努力也休想再见到他!
  
  如果,老李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这样深刻地想念他。一定不会。我想我也像很多不免流俗的人一样,总是更容易想念一个不存在于现实生活里的人,准确的说,我们都容易迷恋和依赖在属于自己的,某个时间段的回忆里,而现实中的一切,又总是被我们拒之在心门之外。
  
  老李他真的已经离我很遥远了——这一点我一清二楚。他所在的位置是我完全不能想象的遥远,无法用公里或者数字丈量。我无法得知,他现在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每天都做什么?是不是像我们曾经面对面工作时那样,常常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干坐着,一坐就是老半天?或者抓住一个什么话题就开始了激烈的讨论,他在那里有没有遇到一个像我一样,被他视作没心没肺的傻老妹一样的同事?
  
  【二】
  
  我调到新单位的第一天,并没见到老李,也不知道有老李这么个人。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它们背靠背贴墙摆着,桌子的姿势证明除我之外,一定还有另一个人坐在这里。我被主任指派给其中一张桌子的时候心里这么想。不知道,从今往后,那个和我每天面对面坐着的人是个什么样儿?男的还是女的?直觉告诉我,对面应该不是女的。尽管任何迹象都没有,我还是蛮有信心的相信了自己的直觉。胖的还是瘦的?这些都不重要,我想,最好那个人不要抽烟。因为,我对抽烟的人,对烟的气味,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我曾经因为父亲退休后抽烟,从家里搬出去住,我曾经在一场酒席过后,被抽烟人的烟雾熏得呕吐不止,我曾因为老公吸烟提出过离婚……,这样想法刚一冒头,一股浓烈的气息鬼魅一样,从什么地方丝丝缕缕钻了出来,直往我的鼻孔里钻,就像给我的回应一样。我低头四下搜寻:办公桌底下,靠墙的角落里,沙发底下,门后墩布底下,一堆一堆焦黑暗黄的烟头火柴棍,像一群群小动物沉积的尸骸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气息。
  
  我开始了大扫除。角落里的污秽,被我一点一点清除出去,我挪动沉重的桌角,掏、钩、扫、洗、擦,一遍又一遍,直到坐下来,再闻不到它们散发的气息。第一天,我累得腰酸背痛。
  
  我得声明: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给新领导留下好印象,我一来没事可做,最主要的一点,我喜欢自己办公环境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如果时间长久的话,我会把我的办公场所布置成温馨的花园才好呢。
  
  一连好几天,我的对面都没人来坐。
  
  突然,有一个清早,我刚拖完地板,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老人。不到深秋季节,他身上已经穿了厚重的皮夹克,脚上是一双年代久远的大头鞋,裤管湿了半截,上面挂满了泥土,鞋子上满是黄色的湿泥巴。他给我的直观印象是:一位在田里浇地的村民。他咣,咣,咣,掷地有声地走了进来。我站在桌边含着微笑等着他跟我说话,因为,我不知道他找谁?我得等他开口向我问话,可是,那个黝黑干瘦神情倦怠的老头儿,浑身上下挂着一层尘土的老头,居然是连看带不看的扫了我一眼,就自顾径直走向墙角的柜子。他走过去拉开了那柜子,这时候,我还没想到他是谁?跟这间屋子有什么关系?我的脑子经常这样,失去思考能力——不能把眼前发生事情合理的进行整合,推理、发生逻辑联想。我就那样看着他,呆呆愣愣地看着他打开柜子,在里边翻找着什么东西。他好半天没转过身来,大半个身子探进柜子里去了。我等待他从柜子里出来的过程中,目光无意扫向地板,地板上清晰地印着两行清晰的泥脚印。我尴尬的脸都红了。我有点儿替他担心,如果他看到这些醒目的泥印子,不知道要怎样抬脚再走出去?他沾满泥浆的大头鞋在地板上留下的脚印太过清晰张狂,像一张张大手掌扫过我的脸颊,我感到脸上发热。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他要找的一些旧报纸,他在桌子上把它们戳了一戳,这时候,他注意到了,屋子似乎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看神情他对着屋里非常熟悉。他对我露出几许询问或者赞许的目光,继而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对他动了动嘴角,彼此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他要出去,刚抬起脚,就发现了自己进来时留在地上的‘熊迹’,正明目张胆的摆在光洁明净的地板上,显然,他犹豫了,略显尴尬地又冲我笑了笑,咣咣咣毅然决然地走出去了。他走出去,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人跟这间屋子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仅管他开了屋里的柜子。
  
  他的样子使我无法把他和这间屋子,甚至学校联系起来。
  
  中午的时候,主任对我说,今天老李来过了,你看到了没有?我说,没有。
  
  主任说,老李说看见你了。
  
  哦?!我以为那个人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
  
  原来,他就是老李——坐我对面办公桌的人,教务处副主任。
  
  主任听我这样说,呵呵的笑起来说,什么村民,是老李,以后跟你‘就是同桌的你’了。
  
  接下来,我知道老李没来上班是因为家里正在盖房子。这以后的五六天的时间,又都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着老李的办公桌坐着,是的,孤零零的。因为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没一个熟人,目前也没安排具体的工作给我,所以显得孤零零的。我想:要是有自己的一摊子工作,比如说,去给学生上课,我就自在多了。安排上课是老李的责任,老李不来,我只能一心一意等着。
  
  【三】
  
  这天,老李终于来了。我觉得我自己这段时间在心里是盼望老李来上班的。
  
  我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却没见到我盼望中的老李,他匆匆来了又走了。
  
  我知道他已经来过,并不是有谁向我汇报老李的情况。因为他拿走了我桌子上的几张报纸。当时,因为闲着没事,我正在粘贴简报。我问里屋的主任说,谁拿走了我的报纸?主任说,自己拿了几张,老李也拿了几张。又说,老李最爱看报了。
  
  我哑口无言。一颗心暗地里悬了起来。
  
  我更加盼望老李来上班了。因为,他拿走了我的报纸。
  
  老李不来,其他领导没安排具体工作给我,我实在找不到可以让自己安心又感兴趣的事情来做,又不想把这么整块的时间浪费掉,我把昔日的旧报纸带了来整理一下。
  
  老李终于假期结束,来上班了,没等他坐稳,我迫不及待地问:李老师,我的报纸还有吗?老李当时一定在心里要轻蔑我了,等了十几天,不问工作怎么安排?却追着领导讨要几张旧报纸?我没想那么多,老李这几天没来,我担心和盼望他的理由最对的是他拿走了我的报纸,而不是他会怎样安排我的工作。我这样一问,把老李问懵了。看来老李早把这事忘到脖子后边去了,他迟疑了一会,想了想,慢吞吞问:“你还要啊?”我说,能找就找回来呗。为了强调找回来的必要,我只好撒谎说:我还没看完呢!我没敢说,那上边有自己的文章,我没有其他方式的底稿什么的让老李不安的话,老李似乎已经体谅我的不舍了,说:“真够呛了,我晚上住在房基地那看的,没拿回家,那么多人瞎抓乱挠的,都好几天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去找找吧。我忙说,能找就找找,没有就拉倒了”。
  
  老李最终也没找回我的报纸。
  
  后来,主任在自己拿走的报纸上看到有我名字的文章问:是你写的吗?我笑一笑没说话。主任似乎明白了,说,怪不得?怎么不早说,还是催催老李让他帮再找找吧。
  
  我拦住主任,说,千万别再跟老李提报纸的事儿。
  
  我每天负责打扫办公室,我尽量把办公室打扫的干净整洁,因为,老李抽烟抽得很厉害,而且,他的习惯非常不好,我把烟灰缸放在他手边上,他还是把烟蒂随处乱丢。我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就可以无意中给老李施加一点压力。尽管我知道,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你的习惯影响了别人的自由,给别人带来了不便,都是不对的。所以,我只能借清扫办公室来提醒老李,所以,我只好在老李抽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躲出去——打水或者上厕所。这样,我变得站不住脚跟了。因为,老李的烟抽的实在是太勤快了。
  
  转眼到了冬天,出去一会,就会把身体冻透,我腰疼的毛病也不允许我总往外边跑。这样,在老李抽烟的时候,我就走过去把门打开,让外边的冷空气灌进来,而我自己抢占有利地形,把后背贴到暖气片上。老李终于看出门道,笑笑说,我说你怎么老出去呢?原来怕烟味呀!又一脸歉疚说,我尽量少抽。
  
  我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影响了老李的自由,我对老李说,真的不是成心的,小时候就怕烟味了。
  
  老李受了管制一样,每天抽烟都要站到外边的月台上,抽完了再进屋里来。
  
  有时候,外面风很大天气很冷,老李就低着头,缩着脖子在门里把烟点着,站在月台上去,老李抽烟的时候,脸冲着偌大的校园,把背影对着窗户和我,我看到老李耸着肩膀,厚重的军大衣披在肩上,他总是这样把大衣披在身上,又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隔一会就往上抖一下。老李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外面寒风刺骨,老李侧歪身子,肩背迎风,头脸稍稍扭转避开风向,有时候,会用一只手去搓冻的发红的耳朵,嘴里吐出的烟雾,很快在面前被风刮的迷离飘散,他一边抽,常常被呛的一边咳嗦,咳得很厉害。我想,要是在屋子里抽烟的话,烟雾是直线上升的,就不容易呛到他了。
  
  我心里十分歉疚,跟老李商量说,你找个不怕烟的人跟我换一下吧。老李腼腆的笑着说,那可不行,换不着——有你,我还可以少抽几根呢。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会有这样真诚腼腆的笑容,老李的笑容让我感到很温暖。
  
  老李每次从月台回来就会咳半天,我实在过意不去,就跟主任说出自己的想法,主任也不抽烟,老李也很少到里屋去抽。主任随即从里屋出来对老李说,河西老师对给你带来不便很不安,想要找个人调一下,你看呢?老李表情有点夸张的看着我,满腹疑惑,面带愧疚,说,我不会是得罪你了吧?为什么非得调?顿一顿,用祈求的口吻问,我戒烟行吗?就这句“我戒烟行吗?”彻底打消了我调办公室的念头。老李真诚的像个孩子,这句话像一束电光照进我的心里,我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了。
  
  ——应该是我表示歉意才对,别再提调换的事了,再提,我就真的认为,我是不是把你给得罪了?!老李说。
  
  主任顺口搭音开玩笑说,你得罪人家不是现在,要得罪,早就得罪了。我想阻止主任已经来不及了,他顺口就把报纸的事说给了老李。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李那样深深自责懊悔的神情,老李望着我半天没说话,目光中有着真诚的歉意和无奈。良久,无限惋惜万般懊恼地说:可是坏了!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自己还不知道!当初怎么不说!那时候时间短兴许能找到呢。老李的自责使我心里更加不安,无论我怎样轻描淡写也无法使老李释然起来。
  
  为了弥补过失和表示歉意,老李执意请我吃饭。从此,老李对能写文章的我敬重有加照顾失常,就连搬运书本这样的劳动他都不许我动手,说,这是体力活又脏又累不是和我干,他的态度令我惶恐和羞愧。
  
  报纸这件事居然成了老李的心病,他时不时的就会提一下:比如,我和老李面对面坐着,各自低头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办公室里静静悄悄的,毫无预兆的,老李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来,呵呵一笑,又想了起来,无意识似得冲口就是:对不起呀……,这样的情形发生了无数次之多,他这样话一出口,我立刻拿笔给他记下来:某年末月某日老李犯规,必得到惩戒。
  
  我被老李的‘小题大做’折磨的简直快要崩塌了,在他一提再提之后,不得不郑重声明:以后,李老师,只要你提一次,我就吃你一次,看你还提不提!
  
  我总能找到惩戒老李的办法。中午学校里有食堂,离家远的老师大都不回家吃饭,偶尔,同办公室的人也会搭伙到镇子里的小饭店就餐。我记下老李的犯规,他中午再去吃饭,我一定会跟着他同去。他去食堂,我也要随在他身后,不声不响等他打完,伸手拿过他的饭盒,再把我的空饭盒交给他,转身在桌边等他;他要是去外边的饭店吃,那就更好说了,他前脚出门,我不出三步紧紧跟上,他点什么我就吃什么,我这样的举动招致来不解内情人众多疑惑不解的目光。
  
  知情的人,比如主任,以为我对老李的声明只是说说而已,就连老李也没想到,我是“言必出,行必果”的人。
  
  一连数次之后,我把老李跟的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了,老李反过来央求我说:我不提了,真的不提了,我痛改前非。双手抱拳作揖。
  
  【四】
  
  寒假前的一天,一个很冷的天气,路上积雪成冰,寒冷的北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我到学校后,寸步不离暖气片,背靠着暖气片取暖,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对面还是空空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老李轻易不会出现迟到早退的现象。老李家离学校比较远,路不好走,又骑摩托车,这样的天气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显然,主任也替老李担心,他一次次从里屋走出来,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又看看我,说,估计老李是骑自行车来,晚点儿了,按说不会啊……。话音未落,厚重的门帘被人挑起,一股冷风裹着人影直扑进来,老李紧抱双肩,浑身冒着冰冷的寒气闯了进来。外面寒风刺骨冰天雪地,老李身上居然只穿了件单薄旧毛衣,他被冻的身体瑟瑟发抖,嘴唇乌青,脸色发紫,进来话也没来得及说一句,一头冲进了主任的办公室,把值班的被子拉起来裹在身上,人整个贴在暖气片上去了,主任倒了一杯热水递到老李手里去,手抖得竟然握不住水杯。
  
  老李半天才缓过劲来,缓过劲来的老李一边哆嗦着喝热水,一边给我们讲述经过:原来,老李路过镇子桥头那,看到桥下沟坡上倒着一个人,那个经常在这一带活动的流浪汉。老李说,流浪汉身上还是秋天的那身单衣,身上裹了好几层破尼龙袋子,蜷缩在沟坡上,快要不行,我一个人也弄不动他,但愿大衣能管点事儿,让他多坚持会儿。老李说着用乞求商讨的眼神看着主任——老李呀,你就不能装没看见?主任无奈的说。
  
  老李嘿嘿笑了——主任你是好人。——看看都谁没课吧?主任说。主任是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对老李尊重有加,老李对主任更多的时候像朋友一样。我一时不能理解他们要做什么?主任在看办公桌玻璃板底下课程表,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我还是去找老大商量一下吧。老大,是他们对校长的称呼,校长在他们心目中是一位宽厚、仁慈、重情重义的哥们。不一会,主任和校长一同走了进来,老李把事情又简单的说了一遍。听完老李简单的介绍,校长问,老李,你打算怎么办?老李说,如果没人管,那人一定会被冻死。校长说,你可别再往家里盹事儿了,再让弟妹找学校来,你就别上班了。老李挠着头憨厚的笑了。
  
  之前,我通过老师们的介绍对老李已经有所了解,老李为人热诚心地善良,他把村里一位孤寡老人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侍奉的事,收养遗弃女婴的事全校师生无人不晓。老李最小的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我见过,长得细高挑的个子,细眉朗目皮肤白皙,比老李好看多了。老李最疼爱这个女儿。老李的女儿不是亲生的,是老李在上班的路上捡的。那年,老李自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结婚生子,家里还养着一位孤寡老人,再把女婴抱回去恐怕负担吃不消,老李犹豫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可是,离开没多久,老李又回来了。老李跟我说起过当时的情景,他说,看了一眼路边小被子里的女婴,一颗心就像被一根线牵着,走不动了。善良的老李为收养女孩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
  
  我的思绪在他们的议论中飘飞起来,老李消瘦的身体里到底蕴藏多少能量啊?!
  
  ——要不先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试试?派出所也够呛管这种事,主任犯愁说。老李已经暖和过来了,穿上了主任从校长室拿来的一件旧羽绒服,衣服穿着又短又小,刚奇裤腰,老李拿手一个劲往下拽。——看看谁家里有三马或者三轮车,赶紧的先把人拉个暖和的地方再说,实在不行,也只能先拉我家里去。老李说。
  
  校长、主任和老李,三个人打电话的打电话,找车的找车。一直忙乎到下午才回到学校。他们把那个奄奄一息流浪汉送到了民政局暂时得到安置。
  
  这次事件之后,我对老李有了更深层的认识和了解。
  
  【五】
  
  我想我就像一个坏孩子一样,容不得被人宠纵。
  
  我从老李对我的包容和欣赏里得到了这样的经验。渐渐地,我不再称呼老李‘李老师’了,而是叫他‘老李’了。一天,我问老李说,老李同志,我监督你抽烟喝酒你没意见吧?老李开心的说,欢迎监督,求之不得啊!在我的监督下,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李由原来每天三四盒烟,逐步减少到一盒半,甚至有一天,只抽了一盒,看到老李的进步,我找出往年存下来的旧奖状,亲自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上诸如“戒烟模范,爱惜自己,友好邻邦,以资鼓励。”之类的话,并嘱咐老李让他带回家贴到墙上,老李微笑着收起来。
  
  老李彻底把烟戒掉,戒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我在办公室里养了一盆小金鱼。春天到来的时候,老李从家里带来了一盆马蹄莲摆放在我们俩桌子中间的位置上。我每天喝茶用的红枣都会拿给老李几颗,老李说,吃枣比抽烟还贵,我建议说:一颗枣吃一个上午吧。老李笑了问,一颗枣怎么吃一个上午?突然又明白了,点点头笑得更开心了说:傻老妹也不傻。
  
  四个月以后,老李又开始抽烟了,而且,抽烟的程度丝毫不比没戒烟之前差。听到他重操旧业的消息,我已经调动工作离开了。老李打电话遗憾地说,我又抽烟了,白费了老妹的一份心意。我调动工作以后,老李每次电话都叫我老妹,再也不客气的称呼我河西老师了。我没问他怎么就又抽了呢?老李开玩笑说,都是你走了没人监督闹得。我说,老李同志,你革命的意志不坚决,要是那个年代,不要说老虎凳辣椒水美人计伺候了,是不是几根香烟你就投降了?老李在电话里也不为自己辩解,只管呵呵笑。
  
  分开后,老李有时候会给我打电话,向我讲述我离开后自己做过的一些的事,讲完了会顺便嘱咐我说,别忘了以后以后写写我啊。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在每个想打电话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手机拨通老李的电话,聊上几句,那边的老李无论我说些什么,都用宽厚的微笑真诚的包容回应我。
  
  【六】
  
  一个人如何才能做到不去想念一个人?我时常会在想念老李的时候这样问自己。在感觉上,我不是糊涂的人,想着想着我就搞明白了:要想让自己在分开以后的日子里,不去想念一个人,只有一个办法是最好的:你们相处的时候,最好有一点怨怼或者小矛盾,你恨不得离他远一点,他的生活里有你不多,无你也不少;与人相处,这样的貌似陌生的感觉是最好的。这样,你就可以省去万一有一天,残酷的生活用尽一切卑鄙的手段,破坏你们之间美好的相处,使你在无奈的分别之后,不至于如此强烈的想念一个人。
  
  我对老李的想念,往往单纯的是我遇到一些事情,却不知道如何处理的时候,这一点,使我看起来有点‘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势利小人的嘴脸。但是,我不能欺骗老李,我对他的思念确实是属于这样一种状况。当我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而又找不到人可以说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他。我想,如果老李在就好了。
  
  生活中,我缺少必要的坦诚相待的朋友。尽管我的身边不乏一起吃喝、闲扯、游玩、说八卦的人,可是,能像老李那样让我感到安全、不必担心遭遇诋毁;出卖、或者误解的;实在不多。我在这里心甘情愿地把老李当成了我最珍贵的朋友。
  
  每当我想起老李的时候,就会有打个电话给他冲动,但是我知道,尽管我的手掌,已经把手机攥得在大冬天里出了热汗,我还是不能拨打他的电话。
  
  【六】
  
  秋末冬初,一个晚上,我散步回来,在街边一家银行高高的落地台阶上,遇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十二三岁的男孩。我是活的非常谨慎的人,我对自己的生命安全意识非常重视。就算每天晚上出去遛弯,我都不允许自己走到马路上去,我只选靠近店铺,门脸台阶下的位置行走,这个位置连人行道都算不上。因为,这里远离车辆和过往来人。我的行走基本是一路穿梭在门前停靠的各种车辆之间,或者,偶尔跳上台阶,才能完成的一项散步活动。
  
  我从银行高高的台阶下走过的时候,遇到了这个孩子。夜风已经透出清冷的寒意,男孩蜷缩着身子把自己填在呈三角状的墙缝里,他的两条腿裸露着,无法收缩进去。我走过他时,对着他看了看,走出几步,犹豫了一下,又折了回来。我在他面前停下来。
  
  夜风很凉,男孩衣服单薄,神情萎靡,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看我的目光有些躲闪,见我长时间站在原地,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便自古低头微笑了。我们两个的目光对视了几秒钟了之后,我果断的判断他精神上丝毫没问题。我说过,我是很谨慎的人,我基本断定他不是一个精神病人之后,我才敢侧着身子对着他坐了下来,我尝试和他进行聊天。我们之间的对话基本是问答式,我问,他答。这之前,我先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几块零用钱,让他到旁边的副食店买了面包和矿泉水。他把东西买回拿在手摆弄,我说,你饿了就吃呗。他才开始。吃得很文明。离我们两个坐着的地方不远,有一个买麻辣烫的摊位,我建议他去跟那个大叔要点儿热水喝,我的话那个卖麻辣烫的中年人估计已经听得非常清楚了,在那边向我们俩的位置张望,并向他招手,他去了,一会就拿回来一杯热水。
  
  我运用自己所有的经验和沟通技巧,了解他的情况。也许,他是好久也没遇到这样关照他的人了,我对他的好,让他对我一点防备心理都没有,他从头到尾把离家出走的经过说了一遍。了解真相以后,我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时候,是的,就像你想象的一模一样,我想到了老李。我想:要是老李在就好了。老李要是在的话,我就能马上拿出手机给他打个电话,和他商量一下怎样把孩子送回家去。我知道,只有老李才不会说‘大晚上的多管闲事’!老李一定会尝试各种办法和我一起为孩子和家里人取得联系。如果,孩子的家人不同意孩子回家,老李也一定会尝试说服孩子的父母——男孩自己说他不喜欢上学,私自拿了家里的钱去乱花,在受到父母教训之后,被父母赶了出来。他的话我是信的。
  
  如果,我的生活中从来没遇到过老李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对这个半夜里无家可归的孩子施以热心和关注?
  
  夜幕遮挡了天光,黑暗寒冷袭击着整个城市,我的手,长时间的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手机被攥得发烫,老李不在了,我站在城市街头一片茫然,我再也想不到一个可以让我毫不犹豫拨打电话的人。
  
  【六】
  
  我对老李的想念是自我检讨型的,很多时候,我要对自己的思想感情进行严肃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不能允许自己感情上的依赖对别人造成无形负担。
  
  只是,我这样的想法再也不能跟老李进行沟通了,好在,无论我遇到多么棘手的事情,以及对老李的想念都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干扰,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对老李的思念才会如此不受约束。
  
  一个不能回应你的人,你不能再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你可以把所有的思念说给他听!我庆幸我的生活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老李。我又一次想到你了。
  
  早上,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我的心情在下楼的时候好的无法比喻,我去上班。上班的路上,我心底一路都在哼唱着好听的《传奇》。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生活就不能给你几天安宁平静的日子,你不得不一边小心翼翼的手里捧着那份安宁和喜悦,一边心底里心怀忐忑地犯着嘀咕,你不知道你的开心和快乐能维持多久,一些隐患和无法预料的意外总是随时潜伏在生活的角落里。
  
  就像这天早上,我是那样轻松愉快的奔向新单位,准备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去。可是,我的开心和快乐还没来得及绽放,在一个十字路口,一位骑三轮车横穿马路的老人,在我眼前不到三米的距离飞了出去,是那种沉重的不受控制得降落,咕咚一声,人就脸面朝下栽到坚硬的水泥地上。老人横穿马路到我这边来,被一辆飞驰而来的电动车拦腰撞到,在我面前沉重降落,我本能的踩了刹车,让自己跳了下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呆了。我本能的想到了拨打120,我眼看着撞人的人逃之夭夭。我一个人对着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老人,一摊乌黑的血液像小河一样迅速蔓延无声扩张,这情景让我的手脚发软,心里发慌,害怕得心里一个劲想哭,眼里却没有泪水。
  
  我真实具体的想到老李,是我悄悄撤离现场,赶到单位,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之后的事。我把自己软弱的丢到椅子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他们在不受控制的发抖,我用手按压在他们,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候,我特别强烈地想找个人说说,有时候,说说,不管说些什么,只要不停的说,心里的害怕就慢慢放下了。按我的性格原本是不想说的。可是,这件事让我感到担忧、恐惧、紧张、委屈。为什么要委屈呢?我不知道,情绪很复杂,这时候,我想到了老李。
  
  当我的手指触到手机屏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不能是老李了。我的眼泪一下子蒙上眼眶。
  
  老李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我为自己的脆弱感到害羞。
  
  我趴在办公桌上,缩紧肩膀,尽量不被也许突然进来的人看出我在掉眼泪,这样莫名其妙的哭泣会被人误会、笑话甚至轻贱。
  
  这时,老李是那样固执的跳出来,坚定的站在我的脑海里。
  
  我在心里说,老李,你干嘛又跳出来呀?你这个时候跳出来,看我紧张害怕的样子好玩吗?我想找个人说说,找个人说说我就不害怕了,可是,这个人又不能是你!不能是你了,你还跳出来有用吗?!我这样默默说着,眼泪打湿了一张脸。
  
  【七】
  
  老李得病的消息是在我打给他的一次电话时知道的,老李手里有我一本书,我希望他看完之后进城的时候捎给我。老李就说,最近恐怕不行,我人在北京。我感到惊讶问:你跑北京干吗去了?老李说,身体不好输几天液再回去。我心里明白,老李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的,他不想让我替他担心。
  
  老李出院回来我决定去看他。临出发前,我给老李打电话:老李,介意不介意我晚上去?我说,你要是介意我就再另选个时间——晚上时间宽裕,也清静,能好好说会儿话。老李笑着说,来吧,来吧,哪那么多事。
  
  我和老公约上主任去看老李,我的朋友老公差不多都认识,而且,凡是能成为我朋友的人,老公也都会当成自己的朋友看待。
  
  我们无法招架老李的热情,只好随他进了他们村子里一家小饭馆边吃边聊。对老公这样的朋友,老李不用酒表示是说什么也过不去的。他手里握着酒瓶子,躲闪着我的阻拦,央求道,只喝一杯,没酒哪行?!我很是为老李这样的观念生气,只好板起脸说,老李,你喝吧,我不拦着,你喝我就走。而且,永远都不跟你联系。也许,老李还对我“言必出,行必果”的行为还心有余悸,只好遗憾的摇了摇头,对我老公说,那就怠慢了,这个妹妹我不敢惹呀!老公深有体会附和道,她对咱就听她的吧!老李一下子笑了说:她好像总是对的。
  
  没想到,这是我见老李的最后一面。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原单位的领导打来电话说,老李去世了。我赶过去见到的是躺在灵堂里的老李。
  
  老李上班的第一天,同事们为老李接风,也是很长时间了没见到兄弟一样的领导和同事们,老李不顾大家的劝阻,多喝了几杯,这几杯酒,当场把老李送进了医院,再也没抢救过来。
  
  自父亲去世以后,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谁流那么多眼泪了,可是,听到老李去世的消息,我躲进屋子里泪流满面。我知道,从今往后那个包容、欣赏我的人去了。我为失去这样一个忘年的朋友和长辈悲痛万分。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化解内心的伤痛的,那段时间我不敢提及老李,极力想淡忘掉有关老李的记忆。
  
  我每天用心跟新同事打交道,过有情有意的日子;每天认认真真工作诚诚恳恳的待人接物;这样,三百六十多天很快就会平平淡淡的过去,我以为我这样真实的生活对新环境快速的融入,结交新的朋友和同事,很快就能把老李淡忘了。
  
  可是,渐渐地我才明白,你越是想可以淡忘的一些事和人,越是不能忘记,尽管我很卖力气的投入新的生活之中,我还是会在很多时候想起老李来,比如,那天,遇到那个离家出走的男孩;比如,突然偶遇车祸的发生;比如,那天,我到野外去寻野菜,看到树林里几座坟茔……
  
  我知道,只要我的生命还在,我的记忆还鲜亮的活着,老李的人无论在哪里,他的灵魂都不曾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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